“那不过是个玉佩而已。”
他试探着开口。少女却渐渐无力地在他脚边蹲下,手里仍紧紧扯着他的袍袖。
见她哭了,朱厚熜的唇似微微动了一下,目光里似有些不忍,但很快又归于了淡漠。
她在他脚边呜咽,他终究抿了抿唇,道:
“别哭了。”
声音有些不耐烦,又有一点做错事情的无措,
“朕让你别哭了!”
脚边的少女却颤了一下,猛然愣住,大脑仿佛遭到重击般回到了嘉靖二十一年的那个下午。
……
“萧诗晴,你别哭了行不行?”
严世蕃不耐烦的声音幻觉般回到了她的脑海。
“不就是一块玉佩吗?我严家珍宝无数,随便陪你一样好了!”
“别哭了!”
……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下午,也是为了同样一块玉佩。
面前的男子,跟她说了同样的话。
想到此,萧诗晴不禁哭得更厉害了。她不受控制地抓住嘉靖的双臂,晃着他:“那你把我召进宫来是做什么?若是关于《百官行述》的事,你就问我啊,可你什么也不说,每天耗着我,这算什么?”
嘉靖看她的眼神似含着千思万绪,又带些许玩味,半晌,轻飘飘地开口了。
“我问你,你就会说么?”
萧诗晴猛地一怔。是啊,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却都没想过。
是啊,她是万万不会说的,就算说了,也不过是骗他的。
从那时她就懂了,他把她召进宫来的目的,不禁在于平衡严党与清流的关系,平衡严嵩和严世蕃的关系,更在于他自己。
从那以后,她也懂得了他的心意。
从那以后,萧诗晴再没有主动与嘉靖说过话,直到几天后,朝中议论纷纷。据说嘉靖提拔赵文华任工部尚书,任命仪式后,赵文华献给了嘉靖百花仙酒,并且说,严阁老之所以长寿,就因为喝了这个酒。
萧诗晴心里终于涌起不详的预感,直到几天后,嘉靖出现在她的偏殿门口。
“萧诗晴,出来。”
他负着手,声音依然冷肃。
萧诗晴不答。
他走过去,
“放心,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带你去看场好戏。”
好戏?
她眉尖动了动,嘉靖如此说,她心中却涌起了异样,抿了抿唇,还是站了起来。
萧诗晴默默地跟在嘉靖后面。
嘉靖竟是带她往内阁值房走了去。值房外有一处偏厅,正好能瞧见和听见里面的场景,而不被人发现。
嘉靖冲萧诗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略微犹豫了一下,便走上前,在窗纸后面向里望去。
值房里,赵文华赫然跪在严嵩的面前,
一见到严嵩,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没有先看里面发生了什么,而是先找严世蕃的身影,可是目光搜寻了一圈,她并没有看到严世蕃,不禁心下失望,重新的目光凝聚在了严嵩身上。
“我何时是因喝了那酒才长寿的?你怎能这样欺瞒陛下!”
严嵩怒喝。
赵文华跪在严嵩的脚边,不住地磕头,留下了泪。
“滚出去!”
萧诗晴心头一颤,身旁的嘉靖冷哼了一声。
正在这时,只见值房中另一个席位中有人站起来,正是徐阶。
徐阶走到严嵩面前,好言好语地打圆场:“赵大人也并非有意的,只是为了皇上着想,阁老就原谅他吧。”
严嵩看了徐阶好一会儿,才勉强点了点头,对赵文华道:
“今日我是看在徐阁老的面子上才原谅你,你走吧。”
赵文华磕了个响头,离去了。
眼看赵文华就要出来,萧诗晴唯恐被他发现,这时手臂上一紧,身后的嘉靖拉住她,藏在了柱子后面。
萧诗晴看着赵文华从大门走出,他却并未发现她二人。
“看到了吗?连严嵩都在跟朕较劲。”
自从那天以后,嘉靖的话就时常回荡在她耳边,这个下午,萧诗晴独自待在偏殿,却听到远方传来悠远的钟声。
紧接着,宫中的太监们都兴奋起来,宫外有声音传来:“裕王妃诞子了!”
“裕王妃诞子了!”
声音传遍了紫禁城,萧诗晴心中一动,门口处却一响,是嘉靖来了。
“皇上,裕王妃诞子了,您不去看看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神色中露出些许苍凉。
萧诗晴沉默,她也懂得了这意味着什么。
裕王的势力,总会越来越盛。
她努力冲他扬起笑容:“皇上,这是好事啊,不是吗?”
他却未答话,负手站在窗前。
天高云淡。
射进殿中的夕阳也给朱厚熜的身影上镀了一层淡金色。
此时已近黄昏,极目远眺,惨橘色的天无边无际,没有一朵云,只有一只归雁,扇动着翅膀,在天边远远地飞着,只是以萧诗晴的视角来看,似乎没有动。
又是紫禁城一个安静暗淡的黄昏。
“晴晴。”
朱厚熜终于开口,
“朕在这宫中数十年,身边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只有你,算一个。”
他拍拍他身边的座椅:“来,坐到朕身边来。”
萧诗晴一怔,慢慢地挪动脚步,走了过去。
“朕知道,你对朕好是想让朕放你回去,朕明知道你不是真心的,却依然觉得开心。”
“因为只有你是这深宫中唯一不受污染之人。”
她坐在了他身旁,却感到周身一暖,他竟一下拥住了她。
“皇上……”她心一颤,低头望了望他,男子抿唇不言,眼底乌黑深沉。
她咬了咬牙,想挣脱开这怀抱,却被他搂得更紧了。
“别走。”
他声音带些孤怜的企盼,
“别走,让朕抱一会。”
他闭上了双眸,将头埋在她的肩窝,由于他高出她许多,所以显得有些古怪。
她挣脱不开,心跳渐渐慢下来,任由他抱着。
男子沉默、厚重而倔强的气息,渐渐充盈在她的鼻腔。
裕王妃诞子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宫中,嘉靖虽与萧诗晴待了一会儿,却也不得不去下令安排相关琐事。只不过自那以后,嘉靖便经常来找萧诗晴。萧诗晴深知其原因,便也不拒了。
几天后。萧诗晴和嘉靖在殿中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到殿外李芳身边:“老祖宗,外面有个人说有急事见皇上,赶都赶不走啊。”
“有没有人堵住他?”
小太监带着哭腔:“他执意进谏,拦都拦不住啊。”
“他说,若是皇上不见他,他就一直在那儿不走!”
“胡闹!”
李芳斥道。
“是什么事啊?”
偏殿中,嘉靖的声音传了过来。
“回禀主子,只是一件小事?”
“一件小事?”
李芳惊觉嘉靖细致入微的察言观色,不敢再瞒:
“回主子,是……张居正回来了。”
一听这话,嘉靖身旁的萧诗晴也是一惊。
“据说,他还带了一份参江南官员的奏疏,执意要进献给主子。”
“参江南官员的奏疏?”
嘉靖骤然望向萧诗晴。萧诗晴身子一僵,他这样精明,自然猜到了事情和《百官行述》有关。
嘉靖大喝,似乎连整个大殿都颤抖了:
“宣他进来!”
不一会儿,身着长衫的书生跪在了嘉靖面前。
见到萧诗晴也在,张居正微微一惊,却依然恭敬上前,把奏疏交给嘉靖。
嘉靖接过那道奏疏,却没有直接看,而是望着张居正,眼中带笑:
“你这样,就不怕他们合起伙来报复你?”
“回皇上,臣只知道忠于朝廷,不知什么报复不报复。”
“你想让朕怎么处置你?”
“无论是赏是罚,全凭皇上决断。”声音依然一字一句。
“好,很好。”嘉靖点了点头,
“如此,我便给你封官。”他似乎未经思索就道,
“明日,你就到裕王府上报道。”
张居正一躬到底:“臣遵旨。”
第84章
自从嘉靖将张居正派给了裕王朱载垕,萧诗晴便整日在宫殿里沉默下来。
她素来灵秀的脸庞失了颜色,再也不出去闲逛,而是坐在窗前望着天。
她虽然不了解明史,可她知道张居正会是未来的首辅,而严嵩之后的首辅,多半也会是徐阶那些人中的一个。
严党的末路已经渐渐向她走来。
但她明白,嘉靖不得不这么做,他绝不是彻底的昏君,表面不理政事,内心比任何人都精明。他不仅平衡朝政,也是在为将来的大明朝铺路。
这日萧诗晴独自在殿中,大门“吱呀”地开了。
却是嘉靖。
他脸上也没什么喜色,萧诗晴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可能,他也绝不会让张居正去裕王府,但《百官行述》牵扯到的事情太大,身为帝王,更有许多无可奈何。
嘉靖似乎是闷极了,看着萧诗晴沉默的模样,足足几秒钟,才吐出口气道:
“陪朕出去走走吧。”
萧诗晴亦顿了很久,才叹了口气。
“皇上,外面很冷,出去的话,把皮袍大氅披上吧。”
她最终道。
嘉靖心里十分高兴,若是李芳,会不让他出去,若是陈洪,倒是会由着他但不会叮嘱他穿衣服,只有萧诗晴,会这样将两样都想到。因为萧诗晴没有劝他不出去,而是还为他着想,叮嘱他披衣服。
“好,听你的。”
嘉靖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给您去拿。”
萧诗晴抿了抿唇,转身来到嘉靖的箱底。
没过多会儿,萧诗晴抱着一件大厚袍子走了出来,袍子毛茸茸的,几乎比萧诗晴还高,袍子的毛抵着她的下巴,衬得她的小脸十分可爱,嘉靖不禁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却不说破。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外面已经黑天了,此时是子时,天上只有几颗孤星,太监们全都下了班,萧诗晴和嘉靖并肩走着,为他撑着伞。
两个人一路漫步到玉熙宫。
“朕来打伞吧。”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嘉靖温暖的声音,萧诗晴扭头,就见嘉靖正看着她,对她说道。
她一惊,忙道:
“皇上贵为九五至尊,怎能给我撑伞。”
嘉靖冲着她淡笑起来:“这里没有什么皇上,只有朱厚熜,和晴晴。”
萧诗晴愣住。
这时,却见嘉靖依然在微笑,眸子里一片暖意,冲伞扬了扬下巴。
“给朕吧。”
萧诗晴只得依言把伞给了嘉靖。
嘉靖接过了伞柄,撑开在二人的头顶上。
他的个子很高,伞也撑得高些,萧诗晴感觉头上瞬间便空出了一块,她转头,只能看到嘉靖侧脸英俊深邃的轮廓和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
随着嘉靖撑着伞,不知为何,两个人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两个人就在这深宫里走着,也不着急,就这样闲逛着,仿佛从来没有出发点,也没有目的地。
周围的空气被雪雾染得迷幻,二人仿佛漫步在道教的幻境中。
耳边,嘉靖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朕十几岁便作了皇帝,见过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先是和杨廷和斗,再和夏言斗,再和严嵩斗……朕的身边,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就算是关心朕的,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只有你对朕是真心的。”
“……朕喜欢和你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嘉靖再次说着,声音里依然带着暖意,竟带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和紧张。
“所以,朕也愿意为你撑伞。”
面对嘉靖的真情告白,萧诗晴却沉默了。
严嵩和严世蕃为嘉靖撑了一辈子伞,到最后,嘉靖护住的却是她。
但她却无心理会。她沉抑地和他踏在这条路上,仿佛这就是那条末路,嘉靖时代朝政腐败、民生凋敝的末路。
正在忧愁间,便听朱厚熜的声音又传来:“晴晴。”
萧诗晴闷闷地道:“干什么?”
深棕色的眸子紧盯着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你会选择严世蕃,还是选择朕这一边?”
“什么?”她假装不懂嘉靖的问题,试图逃避。
“罢了。”
也知道她不会回答,他摇头苦笑,“咱们去前面看看吧。”
二人登上阶梯,俯瞰着宫中场景,嘉靖的目光四处扫着,却看到西长安街有高屋脊。
“那是谁的宅子?”
嘉靖声音低沉,明显不悦了起来。
萧诗晴心里打起了鼓,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实话实说:
“……是赵尚书的新宅。”
“赵文华?”嘉靖眼睛眯了起来,“朕的宫殿都未修好,他倒有闲钱盖新房子?”
听了这句话,萧诗晴心中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也不知怎的,她这时突然道:
“工部的钱大半都在他手里,怎还轮得上给陛下修宫殿?”
女子声音犀利。
“当真?”
嘉靖双眸中因有怒意,注视着她。
萧诗晴移开目光。
她那句话一说出口,便是已遇见到嘉靖绝对会因此惩治赵文华。
而她这样说,也是为了敲打严党,让他们别再那样贪。
张居正已经进了裕王府,清流的势力总会越来越强。赵文华是严党的巨贪,赵文华若被处置,也能让严党晚一些面临末路。她的所作所为,就是希望能用这断臂之痛提醒严党,敌人就在身旁虎视眈眈。
严世蕃。我最爱的应钤。
漫天飞雪的夜晚,萧诗晴站在深宫之巅,心里默默念着。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
贪赃枉法,本就是该被惩治的,这是不能用任何理由说服的道理。
赵文华被嘉靖降职后,萧诗晴便感觉心里堵了一块石头,或许是末路的结局即将一步步来临,她时常感到身体不舒服,季节也渐渐到了冬天,她一下病倒了。
嘉靖闻讯,特意来到偏殿看望萧诗晴。
少女苍白着脸色才床榻上躺着,床边就放着刚熬好但还没来得及喝的药,他端起一碗药,喂到萧诗晴嘴边。
她不喜欢这样的姿势,抿唇,无声的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