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哒哒的高跟鞋,我昂首挺胸地出了门。一出门我便引来了楼下花园里许多人的瞩目,我重新开始享受这种感觉,那是福宝还在时我无暇去关注的赞美。
不瞒你说,福宝和李菲菲刚走时,我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不要为这件事多流一滴泪,但当时我的内心是有些恐惧的。我怕那时候的我只是还没有接受现实,有一天会突然被现实的重锤击中继而溃不成军。但是我害怕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我昂首挺胸地忙碌着生活中的所有,直到今天,我越来越游刃有余,越来越目标明确,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升级版的夏知澜。
福宝和李菲菲的那个小插曲就是我成功路上的一个大怪,只要打败了它,便能成为更高一级的玩家。
这个学期还有几天就要结束了,学编剧的一大好处便是没有“期末考”这种折磨人的东西,我们所有的成绩都来自于平时的课堂表现和日常的作业作品,但这也代表如果想要好成绩便一刻也不能掉链子。虽然发生了福宝那个破事,但好在我并没有让他影响到我的出勤率和课堂参与度,作业不但没有落下还进度遥遥领先。成绩还要过几天才能出来,但我预感不会差,全A估计不成问题。
驱车三十多分钟后,我到达了LACMA(洛杉矶郡立艺术博物馆)。天公作美,今天高速上竟然没太堵车。停好车后,我在后视镜里补了一下口红,无花果色的,温柔知性中又带着一丝文艺气质。我深吸一口气,才得以在身上穿的这条美丽刑具里站起身来下车。刚一下车便有一个年轻男孩上前来和我搭讪。我看他是从一辆老旧的日产车上下来的,还穿着破洞牛仔裤,于是礼貌地谢绝了他,告诉他我是来和男朋友约会的。
我确实是来约会的,只不过对方不是我真正的男朋友。
我锁好车便向博物馆大门走去,余光看见一辆S系奔驰上下来了一位有点小帅的黑发男人。他穿着袖口有白边的浅蓝色衬衫,戴着梵克雅宝的星座系列金色吊坠,浅棕色的牛津鞋擦得一尘不染。我迅速盯紧了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随着他走到了“城市之光”排列有序的白色灯柱里。他拿出手机,仰拍着这个有名的景点。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上前去说道,“能麻烦你帮我拍个照吗?”
他低头看见我,微笑着接过我的手机:“我的荣幸。”
我当然不是真的需要他帮我拍照,找个由头和他搭上话罢了。他是我的完美猎物,长相不错,不是穷光蛋,而且很好拿捏——会戴这种项链的男人肯定是爱慕虚荣的,他的财力还不足以买得起一只让他觉得够面子的表,于是便假装自己只爱项链不爱表,和我背中古包是一个意思。他举着手机在我面前蹲下,我毫不扭捏地摆出或沉静或活泼或性感的姿势——让一个男人为你拍照,是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最高效方式。这一通操作下来,他肯定会问我要联系方式。
“亲爱的,这杯给你。”一位花裙子的金发美人走上前来,递给他一杯冰拿铁,她的脖子上戴着和男人一模一样的项链。
乌龙了,原来他戴的是情侣项链。
我的判断可能全错了。他并非爱慕虚荣,也许根本不爱戴任何首饰,无论是项链还是手表,但是对女友的一往情深让他心甘情愿地戴着这个有些浮夸的项链。
人在情场混,偶尔碰壁也是难免。男人拍完后,我接过相机,大大方方地对金发美女说“你男朋友拍照水平真棒,比我男朋友好多了”。她咯咯笑了起来,说都是她一手训练出来的。我谢过他们后,便转身进博物馆大堂去赴约了。
约会的时间定在下午三点,此时是两点二十五。我约会从来都是早到几分钟,以显示我对对方的重视,让对方的约会体验不至于在一开始便染上不快的色彩。走到约定的拱门下面,我等了约莫两三分钟,他来了,冲我“嗨”了一声。
莱纳德今天穿一件米色衬衫,印着浅棕的竖条纹,下着深棕色长裤和同色皮鞋。他没戴眼镜,络腮胡看起来仔细梳理过,喷着淡淡的木质香味古龙水。我眯起眼睛冲他笑笑,走上前去,挎住了他的手臂,然后轻轻松开。
第一次约会时我们去了圣莫尼卡海边散步。看见那落日下的太阳能摩天轮时,莱纳德问我有没有坐过,我摇头,他便带着我 去排队买票。在队伍中,我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说,真开心第一次坐这个是和你一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挣脱开我,说怕有学校的人看见。我打趣道,那以后每次和你约会的开始我就挽你一下,之后便松开,那一次的约会我们就可以在心里当做是一直挽着手了。莱纳德闻言,看着我说“你怎么没有早点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呢”。我装作害羞地低下头笑笑,心里憋不住地冷哼了一声。
莱纳德是一个心智不大成熟的人,说得好听了是理想主义者,直白点讲便是巨婴(man-child)。他的心里自有一套认知世界的方式,并且拒绝与外部世界进行任何形式上的妥协,这也是他为什么颇有才华,却难以在好莱坞继续混下去。
在几次课后留下来假模假式地请他指导剧本之后,我很快便摸清了他心中的理想爱情是什么样子——那个女人要懂他的一切。所谓“懂”也不是真正灵魂相交的那种懂,和大多数白人男性一样,他对女人在想什么根本没有兴趣,特别是亚裔女性,在他眼中只是一个会说人话的“宠物”罢了。
百万富翁和商人简单而准确地称这种女人为“奖杯妻子(trophy wife)”,但莱纳德不屑于与那些“俗人”为伍。作为一个文人,他必须要美化内心对女性的物化,才能将自己的爱情套进文学作品中那些风花雪月的模板,于是他将喜欢的女人摆在“缪斯”的位置上,是一尊美丽而珍贵的雕像。他自认为这样便是敬和爱,殊不知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拿对方当人看待,把对方当做标榜自己的一种道具。毕竟雕像和宠物的性质是一样的,前者还要更加方便一点,不用他伺候它的吃喝拉撒。
他所要求的那种“懂他”,和人对宠物要求的“顺从”是一模一样的。他不会告诉你你该怎么想,但你必须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他痛斥世界不公,你也该痛惜别人不理解他的惊世才华;你和他是邦尼与克莱德,是牵着手一起对抗世界的交情,但这个对抗的世界只能是他想对抗的。你万万不能有自己想对抗的世界,一个雕像怎么可以有思想?
所以,要掌控莱纳德的心思十分简单,只要顺从他的一切,并将这种“顺从”美化为“灵魂相通”,他便会如获至宝一般对我爱不释手。甚至于面对学校“禁止老师与学生有任何私下交往”这条铁律他也愿毫不犹豫地违背,这律条在他心中为我们的关系更蒙上了一层玫瑰色滤镜——我们正一起对抗着这个不懂我们之间的纯洁情感的世界。
所以,在上一次,也就是我们的第三次约会中,莱纳德和我还没有发生过关系便对我说“你就是我等的那一个”时,我是一点也不意外的。文人男性就是喜欢这种廉价的自我感动,我当时看着他,技巧熟练地让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圈才落下。我轻轻擦着眼泪,说,我也终于找到了你,我爱你。
但我是不会和他结婚的。
莱纳德虽然有美国身份,但有两点他不满足我的要求:一,他太穷了。他带我出去吃饭选的都是些人均二三十刀的西图澜娅餐厅,开的车也是一辆普锐斯,这和我想要的消费水平远不搭界。二,他太麻烦了。这种一厢情愿地沉浸在自己浪漫的幻想里,物化女人而不自知,相信两人是真情实感地相亲相爱的男人,他们很专一。这种专一倒不是因为这个女人有多特殊,他的专一更多是为了尊奉心中那个从一而终的文艺爱情信条。既然专一,那就很难接受婚姻的失败。我需要的是那种当我提出离婚时,他能潇洒地拍拍屁股立马进入下一段感情的男人。他最好能在整段婚姻里都不停地出轨,那样对我来说便是再方便不过的了。
那我为什么还要和他约会呢?
要实在论起和他约会能得到什么,那好像除了成绩之外别无所有。问题是我的成绩并不差,我从不缺课,作业超额完成,上课也十分积极地讨论同学们的剧本。那我到底为了什么和莱纳德约会?
说实话,我也说不准。
和他在一起好似是稀里糊涂地决定的,甚至连“决定”这个步骤都省去了。我在和同学们与他一起的聚会上借着大笑触碰他的手臂,在他的眼神中看见了十分确定的可能性,于是便常常在下课后留下来向他请教作业,每次都借故发生一些肢体接触,亦或是问几个比较私人的问题,让他的防线逐渐被一点点击溃。
有一堂课的一个作业是“塑造一个你不熟悉的人物”,我思来想去,塑造了一个滑滑板的男孩,并利用它去得到了第一次和莱纳德约会的机会。
我拿着作业去和莱纳德说自己一点头绪也没有,那个老师讲的我不大能领会,只有他说的话我才能立马理解。莱纳德很受用,告诉我想要塑造一个人物不能空想,要去实地观察,观察他们的行为、语言,从而摸索出他们的思维方式。
我装作不解地说,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观察别人,问他能不能手把手教我一下。果不其然,他提议了圣莫尼卡海滩的滑板公园,说那里有很多滑滑板的人。我装作不知道这个滑板公园的存在,惊喜地答应,并说会叫上阿莱茵一起,以放松他的警惕。
但我知道阿莱茵每个周六都有舞蹈排练。
果不其然,周六我叫阿莱茵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地推辞了。在圣莫尼卡海滩见到莱纳德时,我佯装羞涩地告诉他阿莱茵爽约了。看他的眼神,对我的小心思是有猜到的,那眼中的神采都要飞扬到云端去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顺理成章——我们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公园里滑板的人,然后开始散步、聊天,聊的内容几乎都是他,我偶尔会编造一点点相似的经历以让他获得共鸣以及“那么巧”的宿命感。和福宝之后我有了一个新手段,那就是利用“命运安排的巧合”这种错觉能让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夏知澜就是如此精于算计的女人,她不会让自己白白承受任何痛苦,一定会从当中学到点什么。
聊了大概有三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用一副胆怯但不吐不快、义无反顾的模样说出一直以来都对他怀有不一样的情愫,认为学校对于师生恋的禁止是合理的,但是明显不适用于心意相通的我们。“如果为了那些条条框框而错过你,我将会后悔一辈子。”此话一出,莱纳德便彻底被击垮,后面的进展便如意料之中地形同飞速。
如果说整个过程中是什么在推动着我的主动,思来想去,也许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证明“我可以”。在福宝之后,我很需要这种肯定,这个流程能让我尽快地熟悉并回到“夏知澜”的轨道上,毕竟没有什么比不走心地点头称赞一个男人并与之接吻更加夏知澜了。
和莱纳德逛博物馆还算有趣,虽然他只拿我当一个炫耀学识的对象,但从我本身来说是收获不小的。他如数家珍般地和我讲着那些我连名字都没见过的艺术家的背景故事,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解释着每个作品的创作理念,虽然语气高高在上,但也不碍着我听得津津有味——这也是我很喜欢夏知澜的一点,她能够在任何不利于自己或者不喜欢的情境中敏锐地捉住能够帮助自己的信息,从而使自己更加强大。这一点是傻乎乎的张秧没有的。
事实上,想起前段时间的张秧我便觉得反胃,她迷茫糊涂、随波逐流的样子令我恶心。
从二楼的一个展厅出来后,莱纳德神神秘秘地将我带到一扇落地玻璃窗前。那里是走廊的拐角,参观者们视线的死角。他以墙壁为遮挡,轻轻搂住我的腰,吻了下来。他嘴里甜丝丝的薄荷味道不算让人讨厌,蓝色的眸子也说得上是迷人。我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学着像他一样地投入这个吻。不知吻了多久,他的嘴唇终于离开我的,我适时在脸上挂上红晕,低下头作出一副娇羞的做作样子。
“下周末,见见我的妈妈,好吗?”
这发展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迅速。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继而小声说,我该穿什么呢?
“保守一点就好,我相信你的审美。”
“回去挑好衣服后,我会发给你,征求你的意见。”
莱纳德这样的老男人喜欢掌控对方的感觉。
他果然被拍中了马屁,又搂了我好一会儿,继而有些不快道:“今晚真的不能一起吃饭?”
“已经和冯导演约好了呢。我要好好努力,才能配得上你呀。”我皱着鼻子说道,一副嫉妒他 的才华、要努力追赶的模样。这逗笑了莱纳德,也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点点我的鼻子,说,我送你去吧?
“不用,我开车了。”我懂事地说道,“我到家了会给你打电话的。”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带我继续去看展。被我刚才轮番的糖衣炮弹击中,他竟然忘了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我的手。
此时此刻,他定是觉得自己四十余载的孤苦伶仃终于感动了上天,遇到了真命天女,一切发展得极其顺利,下个星期见过母亲就快能修成正果了。他哪知道,他所谓的未来的妻子今晚不能和他吃饭的原因并不是要去见冯喻晗,她今晚也并不会回家——我已经和伊维塔约好了,今晚在她家睡觉,但我并不打算和她一起吃晚饭。
今天的晚饭我已经约好了人,那个人你也知道,他叫托比。
第33章 第二十一章技艺精湛的周旋者
空气冰冷,灯光昏黄,我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躺在床沿上,身旁的托比的手臂轻轻地横过我的肩膀。他的头倚在我的脸颊旁,头发刺挠得我有些不适,我微微躲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压了压他的发丝。
电视机里的电影已经放映完毕,制作人员的名字滚动在屏幕上。窗外的上弦月幽静地散发着神秘的洁白光芒,夜凉如水,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差不多该赴下一个约了。我翻身起来,捡起丢在地上的墨绿色连衣裙,开始整装打扮。
托比见了,一骨碌坐起来,蓝色眼睛有些祈求地盯住我:“你今天留下来,好吗?”
我环顾四周,坐落在帕萨迪纳的一栋两层小别墅,宽敞的特大号床上铺着埃及棉床单,床头柜上摆着从意大利定制来的昂贵台灯,地上铺着洁净的珍珠白色波斯地毯,房间里的各处装饰都彰显着主人的养尊处优。床上坐着的男人相貌英俊,身材高大,性格温柔,正眼巴巴地等着我留下来陪他。最重要的是,他有美国国籍。
这一切就是我在寻觅的。
然而我不能放松警惕,骄兵必败,越是接近得手,越要小心行事。我对着墙上的镶银边镜子整理好头发,转而俯身摸摸托比的脸:“明天要去看彩排呢,你忘了?”
“那从我这里过去不是更近吗?”
“如果我们一起去,会很奇怪的。我们还没准备好告诉斐,不是吗?”
托比闻言扯过被子躺下,将身体蜷曲起来,好像一只受了委屈的金毛犬。他闷闷地说:“是你没准备好。”
“再给我一点时间,亲爱的,等我不那么忙了,再来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等我们真正稳定下来了。”
“这么说也没错,难道你不想稳妥一点吗?”
托比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继而起身穿好衣服:“我送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