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做梦都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境中处理枪伤。
一袋药水见了底,程云清走过去,用手指捏着增加压力,将底部滴完,又换了一袋新的,垂眸刚好对上林旭的眼睛,不知道是被吵醒了还是根本没睡着。
“怎么了?”程云清弯下腰,低声问。
林旭费力地缓了口气,哑着嗓子说:“渴——”
“你失血过多,不能大量补水。”程云清的语速放得很慢,是那种无端让人觉得安定的和缓。
林旭半阖着眼,舌尖无意识蹭过干燥到起皮的唇,含糊地嗯了下。
他本就在输液,而且刚才吃药已经喝过水了,程云清忖度判断了下,还是蹲下来,把茶几下堆放的瓶装水拿出来拧开,吝啬地倒出半瓶盖,喂到他嘴边,“喝一点可以。”
林旭咽下润润嗓子,疲惫地低笑了下,紧接着极轻地闷哼了声。
“疼?”程云清正在收拾桌面上的杂物,忙伸手去翻带过来的塑料袋子,“要不然,再吃几颗止疼药吧?”
虽然按照他的体重来说已经tຊ过量超服,可这种有菌环境,无麻醉操作……多少不符合规程的事都做了。看见他浑身绷紧挺直却一言不发的样子,她实在于心不忍,拿不准是不是应该继续给药。
林旭艰难地摇摇头,轻声拒绝,“不用。”
静了片刻,程云清主动开口找了个话题,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科室晚上也收了个枪伤患者,头部中枪,说是个毒贩子,现在刚从手术室推出来,躺在ICU呢。”
林旭没有任何异样,失笑,“这么巧。”
程云清继续说:“我读研的时候,去北京参加学术论坛,曾经有幸听过一场301医院教授的讲座。他说,和平年代,如果不做军医的话,在我国这辈子应该都没机会见到枪伤。但是,单在你身上,我就见了两回。林旭,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旭回之以沉默,程云清轻嘲,“不能说,是么?”
“那我换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医院应不应该救治那个毒贩子?在我看来,这种人就算活着也是浪费社会资源。”
“没有该与不该,医生救死扶伤,忠于本职工作就好。”林旭艰难地调整了下姿势,“我相信,程医生真遇到了,还是会尽力救的。”
程云清没否认,“最后一个问题,你……和他一样吗?”
林旭望着她,再次沉默下来。
“还是不能说?”程云清终于像是有些失望,垂眸轻轻叹了口气。
“不一样。”他似乎很急切,强调似的加了句,“我和他不一样。”
程云清一怔,哪里不一样?某些近乎荒诞的猜测呼之欲出,但又很难有实感,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喃喃低语了句,“那我今天也算没白来这一趟。”
林旭虚弱地笑了笑,故意说俏皮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她佯装嫌弃地接他,“以身相许就不必了——”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程云清瞥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微皱起,拿着起身往窗边走了两步,才接通。
整座屋子空间都很有限,即便拉开最长的对角线距离也不可能阻隔声音的传播。
程云清将听筒音量调至最低,把手机贴在耳边,山辉活力十足的声音从那头传来,“程医生,你安全到家了吗?我给你发消息,你一直没回,所以有点担心……”
“哦。”程云清随意找借口道:“抱歉,我刚才没看手机,已经到家了。”
“那就好。”山辉大概是想多聊几句,又说:“那你有时间帮我问下叔叔中医的事情。”
“嗯,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对了,我还有件事想咨询,我有个朋友,他从小就有偏头疼的毛病,每次疼起来就吃止疼药,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毛病是你挂你们神经外科的号吗?”
“不是。”这类问题,身为医生的程云清不免要多些耐心,她把手机换到另外一边,认真解答:“你让他去挂神经内科,到时候医生会给他开个核磁,再做个发泡实验,排除一下心脏卵圆孔未闭合。”
“心脏?算了,反正我也听不懂,还是你专业,感谢。”山辉实在搞不明白头疼怎么会和心脏扯上关系,可又怕问多了显得不信任她,于是再接再厉换了个话题,“我听周仪姐说你喜欢吃牛肉,但今天时间比较仓促,临时约的海记,看你都没怎么吃。我知道一家评价很不错的西图澜娅西餐厅,在南山附近,要不下次我们约那边吧?吃完还能一起去爬山,那家牛排的品质……”
“山辉——”程云清无奈出声打断他,“很晚了,我要睡了。”
“哦哦,不好意思,那就先这样,我们改天见。”
挂断这通电话,聊天节奏也被完全打乱,程云清有些无所适从,重新坐回来,想解释些什么,又觉得多余。
林旭笑得有些勉强,涩声问:“追求者?”
“不是。”否认完,程云清眼睫低垂,与他对视,照实加了句,“相亲对象。”
林旭一怔,手搭在伤处的纱布轻轻压了下,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一点似的。隔了一会儿,他似笑非笑问:“……条件怎么样啊?”
听他这么问,程云清忽然不想控制情绪了,赌气道:“家里介绍的,反正比你好。”
林旭轻轻咳了两下,牵动伤口,痛得眼前黑雾骤起,他深一口浅一口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地看她半晌,最终却无奈卸掉了劲儿,只是低声说:“……我条件也不差的。”
程云清只当他在开玩笑,“什么条件?黑社会大哥吗?”
“还不是大哥。”林旭闭眼一笑,顺势道:“过了今晚,就是了。”
第34章 三十四、上位
不出意外,皇冠娱乐会所今夜就会被警方查封,林旭不在现场,以防万一,手机被他提前“不小心”落在了阿欣那里,底下人联系不上他,肯定要乱成一团。最迟明天一早,冯栋就会找到这边来,到时候——
林旭强撑着睁开眼,看了下一旁默声观察自己的程云清,他早已疲倦到极点,脑海中却在不断计算着剩下能休息的时间,没放任地不管不顾睡过去。
他能清晰感觉到伤口的剧痛正被灼烧感覆盖,一点点在加重,头也愈发昏沉。
程云清敏感地察觉不对劲,温凉的掌心覆下来,贴在他的额头上,面色变得凝重。
“林旭,你发烧了。”她起身去翻药袋子,“我会想办法给你物理降温,再加大剂量的抗生素,但明天早上如果还是不退烧,你必须得去医院。”
林旭皮肤滚烫,整个人由内到外热得难受,神智却还清楚。
他思考了一会儿,“……等明天再说。”
“伤口感染的并发症是会要命的!”程云清气得不行,一刻不停拆开一瓶新的酒精包装,用棉签蘸取,反复擦拭他的前额、脖颈、腋下。
林旭努力牵了下唇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没事,有你在。”
程云清不欲多言,直接上手去脱他的裤子,林旭连下意识反抗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任由她施为,无声笑了下。
程云清将所有冰敷袋都拆开,堆在他颈肩,再不断用酒精棉签擦拭他腹股沟和大腿根的位置。
半夜,林旭的体温渐渐降了下来。
程云清长出一口气,趴在椅子扶手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起风了,气温稍降。
天色刚擦亮,林旭被剧痛惊醒,手背上的点滴不知何时已经拔掉。他从恍惚朦胧中回神,看到椅子上程云清正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窝着,内心五味杂陈。
他只是稍一动作,浅眠的程云清便被惊动,连忙倾身过来试他额上的温度。
见她明显松了口气,林旭勾了下乌白的唇角,“我就说吧,我命硬……”
程云清抬手把长发拢起,望向窗外,“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你想吃点什么?我下楼去买回来。”
林旭将腿支在地上,右手肘撑了下沙发借力,大概是想坐起来,但伤口的剧痛迫使他歪了下。
程云清连忙伸手去扶,“哎——”
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程云清趴在他赤裸的上半身,肌肤直接贴触在一起,她顾不上羞赧,质问道:“你要干什么?”
林旭湿热的掌心抚上她的颈侧,“穿衣服。”
“你还要出门吗?”
林旭轻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不出门,也得上厕所吧……”
“我扶你去。”程云清站起来,却被林旭制止住,“麻烦你,帮我去里面拿一件黑色的上衣。”
虽然不解,程云清还是照办了。林旭从洗手间简单洗漱好出来,她走上前,顺手帮他穿上。
整条左臂仿佛被灌进了千斤重的水泥浆,抬起时疼痛跟浪潮似的一阵阵袭来,只是穿进袖子这样简单的动作,就又激出林旭一头冷汗。
程云清皱眉问:“疼得厉害?”
林旭语气轻佻地低笑,“程医生,你跟我说实话,昨天是不是往我伤口上撒盐了?”
见他又开始不正经,应该是恢复了点儿精神,程云清心下稍微放松,跟他斗嘴,“是,我撒了两斤盐,疼死你!”
“还行,能忍。”
“你再这么逞强下去,肩膀会废掉的。”程云清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来,目光灼灼地警告道:“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之前我在急诊见过一个病例,那个人只是手指头上一个非常小的伤口,最后发展到要截肢。枪伤感染,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
林旭一副模范患者的口吻,“我都遵医嘱,听程医生的。”
“那好——”程云清竖起一根手指,“程医生的第一个要求,严格卧床一周。”
林旭半眯着眼,他也想好好休息一下,如果能在她身边就更好了。
可是身在泥潭,暗流涌动,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才将局面打开,如今制毒窝点被围剿,徐建东一死,他不仅能趁机上位,也再不会有人为找他的漏洞,伺tຊ机从程云清那里寻找突破口。
乔三人在国外,暂时不会露面。江州的烂摊子顺理成章要交给他处理,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在清醒状态下,这也是他没选择向何烨明求助的主要原因。人多嘴杂不说,一旦进了医院,身不由己,搞不好要强行终止任务。
只差一步之遥,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见林旭失神,程云清不明所以地挥了挥手,“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他刚要回答,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猝然响起,然后是粗犷的男声,“旭哥,旭哥,你在里面吗?我,阿栋——”
林旭用手指压在程云清唇上,微微摇头,示意她噤声,紧接着就听冯栋在外面边敲边喊,“出大事了!旭哥,旭哥!”
林旭扶着膝盖站起来,走到门边,从里面打开铁门,隔着防盗栅栏,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一大早的你叫魂儿呢?”
“你在家啊?快开门让我进去,出大事了!”
林旭没动,懒散地倚靠在门框,“什么事?”
“你先让我进去。”
林旭别有意深意地侧了侧身,缝隙里刚好露出程云清放在茶几一角的女式挎包,不耐烦地说:“不方便。”
冯栋瞬间了然。凌晨收到徐建东挨枪子儿的消息,他立马给林旭打电话,没想到却是阿欣接的,说人刚走,搞半天原来是在家来第二场了。
冯栋满脸意味不明的笑,“旭哥,你这体力够好的啊,从阿欣那儿出来还能……里面是谁,小雅还是阿英,我认识吗?”
林旭根本不往上头捋,没好气地说:“关你屁事!”
冯栋好奇心重,没完没了的探着头,恨不得踮着脚从防盗门的栅栏缝里挤进来。程云清怕他看到茶几上堆放的药品,不由得调整了下位置,试图更严实地遮挡住。不料这个动作落在了冯栋眼里,他眼力好,瞠目结舌问:“啊,她…她她她……那不是34B吗?”
林旭顺着他的视线向里面看了下,程云清侧脸清俏优越的线条轮廓恰好映入眼帘。
眼见暴露,林旭心下百转千回,却只是低笑着冷嗤一声,“什么34B,叫大嫂。”
冯栋愕然,回过神后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服气地竖起大拇指,“旭哥,你是这个……兄弟我服了。”
林旭接下他这恭维,又问一遍,“到底什么事?”
冯栋欲言又止,好歹跟着林旭几个月,总归还是有点眼力见儿的,迟疑片刻后,扬声冲着屋里,“大嫂,不好意思啊,我能不能把旭哥带天台借一步说话啊?”
程云清装聋作哑,继续保持静默。
林旭拉开门栓,用安抚的语气丢下一句,“我很快回来。”
室内重归寂静,程云清连忙起身把刚才没来得及收拾的药品器械全部归置好,收进卧室里的衣柜里隐蔽。做完,又暗暗自嘲,你这是打定主意要跟他站同一阵线了吗?
如果他所谓的有苦衷是骗你的,只是顺势而为的权宜之计,你会后悔吗?
如果同样的情况再来一次,你还会救他吗?
程云清在心里默默回答完,视线飘向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雨来,雨滴奋不顾身在玻璃上撞得粉身碎骨,像极了她现在的样子。
没过多久,程云清看见林旭从外面进来,身上衣服透着明显的水汽,不禁蹙眉走上前,“伤口不能沾水的,我帮你重新处理一下。”
林旭躲了下,“不用,没淋湿。刚下雨就进楼道了。”
程云清满目惆怅,林旭低声安顿她:“外面天气不好,你待会儿上班路上小心点,我……就不送你了。”
明知他在下逐客令,她却没遂他的意思,“我今天值夜班,晚上六点走都来得及。”
林旭怔愣一瞬,无力地苦笑了下。
程云清语气不好,“你想出门?命重要还是别的事重要?”
林旭没立刻接话,冯栋过来无非是要跟他说昨天晚上炼铜厂制毒窝点被围剿的事,何烨明事后给他发过讯息,在场的所有人已经全数被控制,冯栋这边能收到的消息最多只有徐建东被当场击毙这条。
林旭佯装惊诧地听完,从阿栋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机。
乔三一早打了两次电话,林旭刚才回拨过去,对方得知他是被女人绊在床上后,不过是把他臭骂了一顿,毕竟他平时就是风流多情的人设。但还是太冒险,一旦乔三心生疑窦,难保不会出纰漏。
皇冠娱乐会所只是乔三背后庞大的黄金走私集团的冰山一角,现在因涉毒被暂时查封,重整旗鼓收拾局面需要有人协调各方,无论怎么看,林旭都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林旭抬眼与程云清对视,“有些事,我一定要去做。”
“什么事?”程云清望着他,自问自答,“还是不能说?”
林旭躲不开她的目光,皱着眉喘了口气,沉默不语。
窗外雨水瓢泼,天空黑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
程云清强行平复情绪,冷声道:“我走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刚迈出一步,她的手腕就被林旭拽着往怀里带了下,紧紧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