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青山——听灯【完结】
时间:2024-02-07 23:08:59

  透过半开的门,能看得见他的侧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下一个病人进来,程云清收回目光,简单问询后,得知是洗澡的时候滑倒摔伤了,她很快开了些跌打损伤的药。再下一个病人是玩健身器械不小心手臂脱臼,也不是大问题。
  刚轮到0174号,那帮混混便一窝蜂地全部挤进了不大的诊室,除了那个叫林旭的。他抱手靠在门边,垂着眼静静地看着屋内。
  “医生,你轻点行不行啊……啊,疼、疼——”
  刚才叫嚣得最厉害的冯栋,现在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嚎。程云清半蹲下来,叫了个护士帮忙按住他,她才能继续在他腰上的伤口处缝针。
  另一个人苦着脸看着他们,斯哈斯哈抽着凉气说:“医生,你缝针都不打麻药的啊?等会能不能给我打个麻药啊?”
  “就两针还用打麻药?你怂不怂啊,老子当年被砍了十几刀都没打麻药。”
  “吹你妈逼牛,砍了十几刀你还能站这?”
  “不信啊?不信你去号子里问刘文忠啊。”
  “你爹才进号子。”
  “喂医生,等会儿麻烦你小心点我的虎头啊,前几天刚花几万块纹的,别缝歪了……”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堪比五百只鸭子聚在一起的吵闹程度,嘈杂话音起落的间隙,程云清隐约听见一个很低的轻笑声,她落下最后一针,把手上的线打好结,然后抬起眼,直直看向门边的人。
  四目相对,林旭松散的笑意此刻还挂在唇角,见程云清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他把笑容收起,视线往旁边转开,撇了下嘴。
  “这里是医院,请你们安静点。”程云清注视着林旭出声,实际上,从头到尾他都一言未发,似乎不该冲他发作,但她心知他是这帮人的头目,只有和他说才管用。
  林旭回过视线,打量了下她,侧眸对其他人发话:“听到没有,都把嘴闭上。”
  “疼也不让喊啊?”其余的人嘀咕了几声,见林旭不开口,除了缝针的那人哼唧几下,旁人也没再大声嚷嚷,所以后面几个人的伤口程云清处理得非常快。
  林旭最后一个坐到程云清面前,解开缠着的止血布条后,他直接把受伤那一侧的衬衫脱了下来。伤在他右手的大臂上,约七厘米长,刀伤——据程云清目测,应该有五六毫米深,这种程度的伤口处理起来必须要进行局部麻醉辅助。
  开了药单,缴费后,护士很快将需要的药剂取来。
  抬起林旭的手时,程云清的目光状似不经意间扫过他的肘窝,那里只有几处小的划伤,除此之外,肌肤平整,未见任何注射针孔之类的痕迹。事实上,单就他手臂上匀称结实的肌肉来看,也根本不像她之前见过那些瘦骨嶙tຊ峋的吸毒的人。
  搞不清为什么,程云清觉得心里好像有块石头落了地,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她手持镊子,抽出几根棉签,弯下腰小心翼翼给他的伤口清创消毒,脑海中一边回忆着在腾冲时她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是伤在哪只手,可距离那时毕竟已经过去了小半年,饶是记性还算不错,这种细枝末节,她也没办法记得特别分明。
  冲洗的时候,他一声不吭,表情未变,手掌下意识虚虚捏攥成拳,小臂上血管筋络因为忍痛用力些微凸出皮肤,看起来格外显眼。
  程云清转眸时无意间与他对视一眼,又迅速别开。
  七厘米的伤口缝了九针,整个过程只不过用了十分钟。程云清最后把线剪断,然后抬起眼睛——
  林旭的视线正定格在某处,程云清顺着他的眸光低下头,忽然全身一紧,下一秒,手已经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
  “你看什么?!”巴掌声和她的声音同时响起来,就像油浇到满是热水的锅里,四周迅速围上来几个人收紧,将她包围住——
  “我操你妈的你发什么神经?!”
  “是不是不想活了?别以为真不敢揍你!”
  “惹恼了老子弄死你啊!”
  程云清攥紧拳头,手指隐隐有些发抖,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嘴里一边叫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一边伸手用力推搡了她一把。后腰随即不受控制地撞到桌子,她重心一倒,连忙扶住桌角借力才堪堪稳住身形。
  一旁的小护士已经吓傻了,喊了几声“哎哎,冷静点,不要动手不要打人!”
  说着,一路小跑到外面去叫保安。
  这个耳光挨得十分突然,林旭怔愣当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挨打的那半边脸有些麻木,显然对方是用尽了能使出来的十成力气的,他轻眨了下眼睛,偏过头,眯眼去看程云清,后者呼吸粗重,下意识攥紧自己不知何时敞开的衬衣领口,牙咬得死紧,眼睛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过了一秒,林旭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被打。
  再过了一秒,他轻嘲地呵笑了声。
  程云清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要脸,竟还笑得出来,眼睛越发不可置信瞪大。
  周围几个人本来正剑拔弩张,恨不得马上冲上来打她一顿,此刻看着他们老大的反应,摸不准是该继续骂还是动手,场面突然一下子寂静得诡异。
  林旭漫不经心地笑着起身,左手伸直去够到身后的衣服,略显僵硬地把受伤的右手塞进袖子里穿好,然后回过眼,颇为玩味地盯着程云清脸看了一会儿,目光从她面颊一路下移,落在她胸前的乳房——那个刚才让他挨打的部位。
  明目张胆目测两秒,林旭挑衅似的抬眸,与她对视——程云清听他轻蔑地哼笑一声,接着是让她更加难堪的一句:“不就34B,有什么好看的?”
第4章 四、偏见
  浑身血液仿佛一下子齐齐冲上头顶,程云清登时觉得脑袋像是装进了真空的袋子里,太阳穴酸胀得厉害,不知是被他气的还是羞恼,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哈哈哈的笑声,始作俑者却没再流连,径直抬步朝外走,转瞬之间就走到了诊室之外,一众人自然要跟上去的,迅速散了个干干净净,空气中只留下几句“什么玩意儿,臭婊子!”“旭哥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啊,还用得着看这种货色?”“她要是34E老子还看看……”之类的污言秽语回荡在医院的过道里。
  程云清站在诊室里平复了好一阵子汹涌的情绪,几分钟后,医院的保安和旁边科室的同事轮番过来询问她的情况。
  可眼下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后面还有排队等候的病人,程云清只好敷衍几句打发了他们。值班领导闻讯后,过来象征性地安抚了她两句,也没说什么有用的,毕竟这连医闹都算不上,谁见过医闹是医生把病人给打了的?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么消停下来,医院很快恢复秩序井然,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后半夜没什么病人,程云清得闲下来,伏在桌上休息,夜班让她得生物钟紊乱,自然是睡不着的,稍眯了一会儿便睁开眼,从胳膊和桌子的缝隙间看向地面。
  忽然间,她注意到胸前一个不起眼的东西,顿了顿,忍不住坐直身体。
  程云清下意识把别在白大褂左胸口袋上的名牌摘下来,捏在手里看,左上角是她刚进医院那年穿制服拍的寸照,披肩发扎成低马尾,衬衣一丝不苟地系到了最上面那颗纽扣,戴的时间久了,照片表面像是蒙了层雾,右边是行楷印刷的她的名字和职务,脑海中不禁再回忆一遍早前发生的事情——那人眼神聚焦的地方,莫非……他只是在看她的名牌而已?
  难道是她先入为主的偏见造成了误会?……可如果是被她误扣上臭流氓的罪名,正常人至少都要辩驳一二的,为什么他一句都不解释,反倒说出更过分的话?除了加深她的刻板印象之外,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还历历在耳,回想起被力道震麻的手感,程云清下意识微微蜷缩了下指节,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这样默默放空思绪静坐了一会儿,重新把名牌戴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和同事交完班,程云清回家好好洗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后倒头就睡。
  虽然身体非常疲惫,这一觉却睡得不太安稳,半寐半醒间,程云清感觉仿佛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的脊椎紧紧抵住那坚硬厚实的胸膛,下意识想挣脱,不知为何,丝毫使不出力气。
  窗帘的缝隙透出大亮的天光,眼前轮番出现成年男性手腕的尺骨茎突,滚动的喉结,紧绷的肌肉线条,还有完整的带全英文标注的生殖系统概观图,她对这些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是滚瓜烂熟,是《人体解剖学》里的内容吗?
  床品是真丝材质,本该爽滑亲肤才对,程云清趴在枕上,贴着额头的另外一只手背却满是细密的汗——好热,这才几月份,温度突然就变得这么高了。
  干脆打开空调吧,她思绪混乱地想着,遥控器好像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可她浑身虚软,实在没力气爬起来拿。
  好像有一双手不断在她的身体上下游走,所到之处带起一阵阵酥涩的酸痒,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
  到底是谁的手?
  程云清翻了个身,拼命想看清那个人的脸,但只是徒劳的无用功,下面有些微的胀满感,她下意识夹紧双腿,蜷起身体,潮汐般的快感一波波袭来又很快褪去。
  腿间内裤渐渐濡湿,像是一记警钟敲响,将她拖离迷乱的梦境,重新回归现实。
  程云清蓦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屋顶悬着的吊灯。
  她没着急起床,而是舒展开身体平躺在床上,卧室空间非常充裕宽大,完全没有刚才梦中那种难以言喻的逼仄和潮热感。
  这房子是程云清准备跟赵治平结婚的时候一起买的,全款,黄金地段的新楼盘,当时考虑一步到位,所以直接买了小区内最大的户型,一百六十平的江景平层,房本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刚买完就迎来江州房价的疯狂增长,到如今市价几乎翻倍。
  房款的大头是赵治平家里出的,装修风格也是按照他们家那个富丽堂皇的审美喜好,其实她并不钟意。
  程云清热衷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可若凭心而论,于她而言,赵治平的确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选择。他们是同行,以后的生活里必然会有共同话题,他家里经济条件非常好,完全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再加上他性格理性沉稳,和她在一起,像是这辈子都会相敬如宾,不可能吵架。
  然而,就在他们订完婚,约定好去领证日期的半个月前,程云清和同事一起在商场逛街时,好巧不巧,居然遇见赵治平带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奢侈品店里买包,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得又搂又亲。
  程云清的性子,即便是当场撞破这种事,也绝无可能做出撕扯吵闹歇斯底里的样子。
  和赵治平坐下来谈时,他倒是坦诚,当下就对她说:“清清,你很好,但你就像一杯白开水,可能适合喝一辈子,而我受不了一辈子都寡然无味。”
  本已筹备得差不多的婚事自然无法再继续,赵家家长自觉理亏,主动说房子不要了,权当做是给程云清的补偿。程家却不想受他们这份“恩赐”,坚持将他们出的那部分钱退了回去,程云清父母更是从此将赵治平一家视为仇敌。
  反倒是程云清自己谈不上太强烈的意难平,她对赵治平,同样适用那句话。
  当初答应和他结婚,更多的无非是年纪到了,找个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人,做世tຊ俗认为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在床上躺了一阵子,程云清渐渐有些烦躁,起身洗漱好,随便弄了点东西吃补充体力,就坐到了书房里电脑前,打开一个文件夹,整理之前出去旅游时拍的照片。她平时工作忙,业余爱好不多,摄影勉强算一个。
  鼠标从上到下划拉一遍,程云清看到几张腾冲的人文风景照,忽然间想起那夜边陲小城医院的急诊室来。
  她点开聊天工具的软件,登录后在列表里找到邹静,对方头像亮着,刚好在线有空,程云清先寒暄着聊了几句,然后才进入正题,问了她一个问题。
  邹静看着手机里程云清发过来的信息,好一会儿都还在迷茫,确认般问:“你来我们医院那天我抢救的那个吸毒患者?”
  “嗯,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程云清重复问她。
  “这么久了哪能记得住啊,我今天休息,得等明天到医院找人查一下。”
  片刻后,邹静发来一句:“怎么了,突然想起问这个?”
  程云清怔愣一瞬,也有些搞不清自己问这干什么,这个小混混的头目和那个冬夜在异乡急诊看到的患者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在电脑前沉默了好几秒,她打字回复:“没什么,不用了。”复又觉得这回答似乎有点敷衍,加了一句:“昨天遇到了个长得挺像的病人。”
  “哦,那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邹静回复完,很快再敲了一行字过来:“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后来那个人好了一点就被部队的人带走了。”
  程云清静静地对着屏幕发了会儿呆,又随便跟邹静闲聊了些别的,便关掉了电脑。
第5章 五、再遇
  休息日,程云清按惯例到老城区父母家去吃午饭。
  程云清的父亲是大型国企的中层干部,母亲是高中教师,两人如今双双退休,赋闲在家没什么事,平日里就帮程云清的表姐周仪看看孩子。
  周仪的丈夫常年在台湾出差,她自己在一家广告公司当财务总监,也是个大忙人。周仪家和程云清父母家离得不远,上班时她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晚上由程云清父母接过来吃饭,等八九点加完班,她再过来带萱萱回家。
  站在父母家门口,程云清刚开始拿出钥匙还没插进锁孔,就有人叮叮当当地跑过来打开门,程云清一看,笑了下说:“萱萱,放假啦,你妈妈来了吗?”
  萱萱怀里抱着个挂着铃铛的小熊玩具,嗲声嗲气地叫完小姨,指着屋里说:“妈妈在洗葡萄呢。”
  程云清进屋跟父亲打过招呼,就把买的菜拎进厨房,将母亲推了出去,她这两年腰椎不太好,前段时间还住了半个月的院做中医理疗,从那之后,只要程云清过来都会帮忙做饭收拾。
  周仪在客厅转了一圈,跟老人也没太多共同话题,就端着葡萄来厨房往程云清嘴里塞,聊些有的没的。
  客厅里不断传来二老一小稚声稚气的对话和笑声,周仪听了一会儿,跟程云清说:“看你爸妈多喜欢孩子啊?我之前还觉得老麻烦他们挺不好意思的,现在看来他们自得其乐。”
  程云清笑了笑,没说什么。
  周仪催促道:“你抓紧点啊,趁你爸妈还有精力,别过几年等他们年纪大了,到时候你生了孩子都没人帮忙带,你自己工作又忙得要命。”看程云清没作声,停了停,她接着说:“你姐夫有个朋友,家里开电子厂的,他家独生子没结婚呢,条件还不错,我看照片长得也还可以,哎,你多大了来着?二十八?”
  “二十九。”程云清没什么音调起伏地说。
  “哦,还没过生日就是二十八,况且,大一两岁也没关系啊。”周仪用胳膊肘碰碰她:“怎么样,你有兴趣的话我跟我老公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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