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回将军的话,那些是......是公厨做的月饼,我们尝了一个觉得实在难以下咽,就放在了那里。”
“往年的月饼你们一贯都是吃的,今年有何不同?”沈澹走过去拿起一块公厨的月饼,隔着油纸捏了捏,感觉到月饼的坚硬如石。
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放在桌子中央的月饼看起来并不相同,不似公厨做的。精美的纸盒敞开着,里头的每一块月饼都包装得很细致,系在月饼纸包外的封口条上还写着小字。
沈澹拿起一根封口条,只见上面写着:“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
他眸光微闪,又拿起另一根。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这一根大概是在拆开包装时被人随手撕开,自“月”处断成了两截。
他拈着那两截纸条,问道:“这月饼是哪里来的?”
“是荀将军自宫外带来的。”
在听到荀遐名字的那一瞬,沈澹便猜到了这月饼的来历。几乎下意识的,他伸手拿起了一块尚未拆开的月饼。
包装纸上写着几个清秀的小字——“山药花生红豆沙”。这月饼捏起来便有种酥软感,不似公厨做出的月饼,不知是用来吃还是用来当武器的。
沈澹拆开包装,轻轻咬了一口。冰皮的口感很糯,豆沙细腻纯净,山药和花生的香味融在了绵软的口感中,却并没有完全被豆沙的甜味盖过去。这一块月饼并不大,即使一口气吃完也不会觉得腻。他闻了一晚上的酒味,原本觉得胃部隐隐作痛,这会子却有了些饥饿感,便顺利将这月饼吃了下去。
另一块的包装上写着“糯米糍”,沈澹稍用了点力气掰开,发觉内馅是个完整的糯米糍,而糯米糍亦是有馅的,于是这月饼就相当于有了双层馅。外皮口感是柔软的,有些微微的粘牙,味道则比红豆沙的略淡一些。内里的馅料似乎是用风干的水果碾磨成果酱状后做的,唇齿间隐约还能尝到细微的水果颗粒。
沈澹吃完两块月饼,荀遐正好来了。他见状,立刻眉开眼笑凑上来道:“将军,姜娘子做的月饼味道如何?比之公厨又如何?”
“你如何想到从宫外买月饼的?”沈澹不答反问。
荀遐道:“自然是因为公厨的月饼让人毫无过节的感觉,而姜娘子的食肆正巧在宣传月饼,我瞧着觉得很是诱人,便想着买一些给大家换换口味。看来,我做了件好事啊。”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那就是买月饼送的惠顾票是人人皆有的,再也不需要通过抽那劳什子奖才能拿到。这样好的机会,荀遐当然不会放过。
沈澹不置可否,没多说什么,只道:“公厨的月饼不可浪费。”
有人忍不住道:“将军,吃了荀将军带回来的月饼,哪里还吃得下公厨的月饼?”
“那不是月饼,是铁疙瘩吧?”
沈澹淡淡道:“明日我与你们一并吃。”
此话一出,众人便敛声屏气不敢多言了。很快,其他人相继散去,各去歇息或是换岗,后堂便只剩了沈澹一人。他默默看着散落一桌的月饼封口条,终究是不忍心一般,伸手拿了起来。
今晚不是沈澹轮值,他便回了自己的卧房,脱下了沾满酒气的甲胄,沐浴后换了身轻便衣裳躺在了床榻上。
月光透过窗格落在窗下的桌上,那里放了一只小巧玲珑的匣子。匣盖没有合上,里面放着几叠整整齐齐的纸条,被人细心地拂去了表面的月饼残渣与褶皱,规整地收纳了起来。
床榻上的沈澹翻了个身,静静进入了梦乡。
*
中秋一过,秋意愈发浓了,姜菀便开始琢磨着新花样。
景朝已经有了烧烤技术,居民们对于烤肉也普遍可以接受。姜菀原本想着现代的烤肉店大多突出一个“自烤自吃”的乐趣,便动了些心思,打算定制一些小型的烧烤炉,供食客们自行使用,但仔细思索之下,食肆并非只做烧烤这一类生意,因此没有必要也没有办法给各个桌子额外加装烟囱,综合考虑之下,姜菀还是打算采用统一烤制的法子,烧烤炉子就安放在后院。
她打算先定制几个简易的烧烤架,用来烤串;再定制一个大一些的烧烤炉,炉子上罩上圆形的铁丝网,可以把各种肉类切成了薄片,平铺在上面慢慢烘烤。
姜菀让思菱按着自己的设想画了简单的设计图,再拿去铁匠铺子让师傅照着样子打一套出来。
烧烤架小巧一些,姜菀便摆了一个在店门口,等到傍晚时分风向正好的时候,便烧起了炭火,将一串串肉菜一字排开在了烧烤架上,快速翻动着。晚风正好将油烟味吹散,不会熏到过往的客人。
永安坊的居民们每日经过姜记食肆门前时,总会习惯性地瞄一眼那个木架子上是否又张贴了新的东西。
今日,木架子上的纸张上写着几个大字:“秋来烤肉忙”。食客们目光一偏,便看见店主面覆轻纱,正动作麻利地翻烤着食物。
她先在肉串表面刷一层油,两面都烤一会后再刷上一层深色的酱料,最后再撒上些胡椒末等调味料。每根竹签子上都整齐地串着六块肉,每一块都烤得很入味,表面泛着莹润的油光。除了肉串,还有各种蔬菜,甚至还有水果,万物皆可烤,而且烤出来的味道还并不难吃。
姜记食肆门前又排起了长队,这样现烤现卖、香味浓郁的烤物,古往今来的人们都很爱吃。
烧烤的原料成本不低,大多都是肉,姜菀进货时买了很多,等到串成肉串卖的时候却发现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
等到能烤的食物都没了以后,姜菀便熄灭了炭火,开始清理烧烤架子。她举起手在鼻间扇了扇,轻咳了几声。
眼前罩下一片黑影,姜菀开口道:“今日的烤肉已经售卖完了,请客人明日再来吧。”
那人顿了顿,却没急着走。姜菀抬头,见是沈澹。
他的轮廓映在夕阳的残影里,那双幽深的眼瞳似乎有水波荡漾。她起身,笑着寒暄:“沈将军。”
沈澹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姜菀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以手轻点了点脸颊:“......这里。”
姜菀伸手摸了摸,却发现指尖发黑。她意识到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炭灰,便拿了帕子抹了抹,这才向沈澹笑了笑:“失礼了,让将军见笑了。”
沈澹没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烧烤架。
姜菀见状,说道:“将军来晚了,今日的烤肉已经售罄。”
他点头,抬步进了食肆。姜菀招呼周尧收拾烧烤架,自己则随沈澹入内,问道:“将军用些什么?”
沈澹要了一碗米饭和一道木耳炒鸡蛋,还觉得不够,看着菜单许久没有说话,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吃些什么。姜菀便耐心地站在一旁等着他。
离得近了,她隐约闻到沈澹身上有股清苦的药味,与他惯常熏的薄荷栀子香融在一起。再一看沈澹略显憔悴的面色,姜菀心中的话忍不住说了出来:“将军这几日是......病了吗?”
沈澹道:“陈年旧疾罢了,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发作。”他抿了抿唇,说道:“因为服药的缘故,我总觉得口中发苦,想吃些甜的。”
但今日的菜品却没有甜的,难怪他迟疑了那么久。姜菀思索了一阵,忽然想起自己做的桂花蜜,便道:“将军若是不嫌弃,厨下有一些我自己做的桂花蜜,应当可以解这汤药的苦味。”
蜂蜜是稀罕物,姜菀自然没打算花大价钱买来做点心售卖,只买了少量留在家里吃。正巧前些日子又收集的桂花,她便把桂花清洗晒干后加入到蜂蜜里,做了一样桂花蜜。
这个时候虽然没有现代那样优质的白砂糖,但制糖技术发展得也很成熟,甜度正好,只是成色不够纯白。在桂花和蜂蜜里加上少量的糖、盐,放一些柠檬汁和水调和均匀,就成了甜香满口、清香扑鼻的桂花蜜。蜂蜜原本就很甜了,再加上桂花的幽幽香味,吃上几口便有种被桂花香腌入味的感觉。
沈澹显然也明白了这桂花蜜不是售卖之物,微一犹豫的空档,姜菀已经转身去了厨房,不多时便端了一小碗放在他面前。解口中的苦味,也不可过量,否则会适得其反。
许是为了方便下厨,姜菀的衣袖并不宽大,端起碗时正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上面戴着淡黄的桂花手串,那淡淡的幽香轻而易举地沾染在了她的衣袖上。她纤长的手指拂过碗沿,指尖是粉白的,修剪得圆润。
“有暗香盈袖。”沈澹不期然想到了这句词。
他垂眸,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碗里。桂花蜜晶莹剔透,桂花末的分量很足,整只碗都仿佛被映成了金黄色。用木匙舀起一勺,每一朵细小的桂花花瓣都变成了透明的。入口微凉,清甜的味道慢慢顺着舌尖漫下去,蜂蜜缓缓流淌,抚平了喉咙里的苦涩,将那在胃中翻江倒海的药味压下去了一些。
陈年旧疾难以痊愈,动辄便复发,每次犯了后都要接连多日吃药。每逢这时,沈澹总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苦的。今日也不例外,他服了药后,家中仆人虽也准备了甜食,但吃了后依然觉得那药的味道挥之不去,连带着自己的卧房也充盈着那气味。刚好今晚没什么公务,沈澹便顺势出了门。
这个时节,桂花的香味似乎无处不在。他就那样循着飘浮在空气中的味道,一步步走到了姜记食肆。
将那碗桂花蜜吃完,沈澹喝了口清茶,这才继续用剩下的米饭和菜。等他吃完时,店里只剩他一人了。
另外两人穿梭在后院和前店之间,姜菀则坐在柜台后,一手支着脸颊,乜斜着眼睛,看起来是累极了。
他便放轻了动作,将银钱搁下,兀自离开了。
姜菀被思菱唤醒的时候,惊觉自己竟然睡了过去。她连忙起身顺了顺头发,低头便看见面前放着的钱,再看一眼已经空空如也的位置,便知道是沈澹留下的,不由得懊恼道:“我怎么就这样睡过去了?”
“小娘子累坏了,早些歇息吧。”思菱把最后一张桌子擦干净,又去后院洗了手,回来道。
姜菀捏了捏眉心,无奈道:“这些日子觉得有些精力不济了。”
“好在如今的生意尚可,我们也不必像之前那个月为了还上赁金而忧心忡忡。”思菱想到那段时日,至今还觉得犹在梦中。
现下食肆的盈利,吃饱是没问题的,只是距离姜菀心中的目标还有些距离。她想着能赚到更多的钱,在云安城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当然了,这个目标太过远大,实现它的时长或许要以年为单位来计算。姜菀愈发觉得道阻且长了。
她摇摇头,吹熄了店内的烛火,锁好店门,回去洗漱躺下。
躺在床榻上后,姜菀又开始想另一个问题,也就是人手问题。
这些日子,她越发感觉到店里缺帮手,尤其是用餐高峰期,仅靠他们三人实在有些吃力。只是若要扩充人手,又是一笔开销。
姜菀暗自叹气,翻了个身,决定明日再想这件事。
*
第二日午后,姜菀正在做送去学堂的点心。食肆一般是午后开始营业,不过这些日子点心主要都供应学堂,对外还是以晚食为主。姜菀想着若是往后也想同时供应午食,只怕还得再添些人手才能周转得过来。
她做好点心交给周尧,又看着周尧上了马车离开,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个时辰天光正好,姜菀走出店门透了透气,站在路旁伸展了一下身体,顺便短暂地休息一下。
这个时辰路上都是形形色色的行人,姜菀看了会便欲回到店里,却见自不远处走来一个人。
那人看身形可知是个女子。她原本正疾步走着,到了姜记食肆门前忽然刹住步子,目光向姜菀落了过来。
女子戴着帷帽,遮住了面容。她抬手撩开面前的遮挡,露出一张覆着轻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没有说话,眼神却满是凄楚。姜菀一时间没有认出来,疑惑地道:“你是——”
下一刻,女子抬手缓缓揭开面纱。那覆在衣袖下的手背上赫然是几道清晰的伤疤。
而面纱下的眉眼,姜菀再熟悉不过。
她一时间怔住,说不出话来。
第31章 菠萝烤五花
姜菀望着眼前判若两人的女子:“......裴姨?”
不过数月未见, 裴绮早已不复当初那柔美的模样。她面色惨白,眼窝处有深深的淤青,整个人形销骨立,哪里还有半分精气神?
裴绮干涩的唇颤了颤:“阿菀——”
“裴姨进来说吧。”姜菀正要请她进门, 却见裴绮摇头道:“阿菀, 我不能在外久待。今日我是趁着郎君吃醉了酒昏睡不醒才悄悄出来的, 若是他醒了见我不在, 又要大发雷霆。”
“可裴姨,你脸上的伤......”姜菀犹疑着开口, “李叔他还是会打你吗?”
裴绮凄然一笑:“一直都是如此。”她忍住泪意,轻声道:“阿菀, 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她走出几步,又回身道:“不瞒你说,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思索和离之事。阿菀,希望下一回见到你的时候, 我已是自由身。”
说罢,她向姜菀道了别,便快步离开了。
裴绮走远了, 姜菀还站在原地, 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