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澹重重呼出一口气, 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 转头看向来者:“何事?”
长梧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坏了阿郎的好事, 不由得讪笑:“阿郎,郎中来为您把脉看诊了。”
“请他进来吧。”
既然有外人来, 姜菀不欲出面,便顺势走到了他房中的屏风后, 静静等着郎中的诊脉结果。
一阵脚步声传来,姜菀听着沈澹与郎中简单寒暄几句后,便沉默了下来, 想是开始把脉了。
片刻后,郎中开口道:“郎君此症有所好转, 但体内毒素依然尚未清除,先前开的药方我也已做了调整,自明日起郎君便可用新药方。这些日子, 郎君可能会出现一些反应, 属常事, 只需身边人小心伺候便可。郎君这些日子的饮食除去辛辣之物, 其余并无忌口,可多吃些合胃口的膳食。”
“有劳。”沈澹吩咐长梧送郎中出去,这才对着屏风后道:“人已经走了, 出来吧。”
姜菀抚着心口,努力平复呼吸。她慢慢走出来, 目光四下看着,就是不看他。
沈澹觉得这样的她甚是可爱,不由得抿唇一笑。
姜菀佯怒瞪他一眼,沈澹敛了笑,说道:“阿菀,这些日子食肆一切安好吗?”
她颔首:“放心。”
他看了眼窗外:“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姜菀心中有了计较,起身道:“不必,你好好歇着吧。”她见沈澹似乎还想强撑着起身,便道:“让长梧送我便好。”
沈澹无奈,只好叮嘱道:“万事小心。”
长梧跟着姜菀离开了后院,却见对方回头道:“府上的晚食准备了吗?”
他摇头:“还不曾。这几日阿郎胃口不好,晚食用得很晚。”
姜菀低声道:“今日他的晚食我来做,不要声张,就当是给他一个惊喜。”
长梧愣了愣,见她已经举步往厨房走了过去,只好跟上去道:“实在不必劳烦小娘子。”
她已经挽起了袖子,笑道:“无妨。”
姜菀想着沈澹吃药定然口中发苦,便想做些酸甜开胃的点心和菜肴。她见厨房里有上好的红糖,便打算做个甜点。
把糯米粉揉成面团,用湿润的纱布覆盖放置片刻,再搓成大小大致相同的小丸子,放入锅中沸水煮开后捞出。丸子煮熟后,她再在锅中加水放红糖与少量姜片,煮到红糖融化,撇去姜片,再把小丸子加进去,煮到汤汁变得浓稠,再撒些熟芝麻便可以食用了。
这个时节,红糖很是暖胃,小丸子咀嚼起来软糯富有弹性,芝麻点缀其上,在甜味之余又添了几分香味。
她又做了道开胃的酸甜茄丁,便被长梧再三劝阻了:“小娘子若是再这般劳累下去,阿郎只怕会责备我们。”
姜菀无法,便依了他,余下的几道菜交由沈府的厨子去做。一切都准备好后,她端起自己亲手做的点心与菜,同送膳的仆人一起往沈澹的院子走去。
长梧扣了扣门,说道:“阿郎,厨下将晚食送来了。”
沈澹应了声,姜菀便走了进去,将盛着点心的碟子与盘子轻轻放在食案上,尔后笑意盈盈地在他对面坐下,迎着沈澹愕然的目光说道:“先前我答应了你要陪你一道用一次膳,我可不会食言。”
他浓墨般的眉舒展开来,唇角勾起一个弧度,说道:“好。”
沈澹的目光逡巡一圈,看着那两道被她亲手放在面前的食物,问道:“阿菀,这两样是你做的吗?”
姜菀没说话,只递了筷子给他,示意他尝尝看。沈澹搛起一块茄丁,慢慢咀嚼着。
茄肉独有一种肥厚的肉感,若是烹调合宜甚至可以做得比肉还要香。不过这道酸甜茄丁走的是开胃可口的路子,先把茄子切丁裹上芡粉油炸一遍,炸出外酥里嫩的口感,芡粉能够将茄肉的水分尽可能保留,让炸后的茄丁不会变得干涩。再调配出一碗酸甜可口的酱汁,能够去除油炸茄丁一定的油腻,让其变得更加开胃。
沈澹近日确实胃口欠佳,口中寡淡,偏偏又不能吃重口味的食物,这酸甜口味正合他意。除了茄丁,酸甜酱汁也可以用来拌饭,让米饭吸透汤汁,愈加绵软细腻。
他伸手替姜菀盛了汤,又给她布了菜。长梧在一旁悄悄觑着,心想阿郎对姜娘子真是情深,不惜亲自上手为她做这些事。
两人相对而坐,虽然食不言,但偶尔抬头,目光相接,俱是一笑。明亮的烛火下,饭菜的香味涌动在房内,被炭火的热度熏烤得愈发浓郁,沈澹恍然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他与姜菀是一对恩爱夫妻,这只是他们素日生活中最寻常的一顿餐饭。
她就坐在自己身畔,与自己亲昵地挨在一处,共同品着羹汤。任屋外是如何的寒意刺骨,他心头却是温暖如春的。
“明日还是要晨起去宫中吗?”姜菀放下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唇角。
沈澹示意长梧带人将食案收拾了,又奉上茶来给两人漱了口,才道:“是。这几日圣人龙体有恙,我须得侍候在侧。”
姜菀忽然想起一件往事:“昔日我曾在松竹学堂外见到你与另一位郎君并肩而行,那人是谁?”
他道:“正是微服出宫的圣人。”
“难怪当日我观那人气度不凡,原来是天子,”姜菀感慨了一句,新的疑惑又涌上心头,“他为何会去学堂?”
沈澹微一踌躇道:“圣人去学堂是为了见一个人。”
姜菀见他神色好似藏了千言万语,再一联想从前经历的种种事情,听到的不同话语,顷刻间明白了:“......是苏娘子?”
“你如何知道的?”沈澹有些讶异。
姜菀道:“从前我送阿荔去学堂时,曾偶然碰见一位衣饰华贵的妇人,听起来是苏娘子的阿嫂。她说,苏娘子似乎与一位身份神秘的贵人有来往。”
她睨了沈澹一眼,抿嘴笑道:“当日我亲眼目睹将军与她的对话,险些以为那位贵人便是将军呢,还想着这真是一桩曲折的姻缘。”
这玩味的语气让沈澹淡淡一笑,道:“阿菀如此聪颖,怎会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玩笑几句,姜菀敛容问道:“那位求娶苏娘子的人,竟是圣人吗?可我记得,他不久前不是刚刚举行了立后大典吗?”
沈澹轻叹一声道:“他二人的牵扯由来已久,算起来也有四五年了。那时苏娘子还在宫中当女官,与圣人几乎日日相见,圣人对她情深一片,但苏娘子却执意不肯在深宫中了却余生,因此在到了年纪可以出宫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她一走,圣人顿时觉得怅然若失,因此才会时不时微服出宫去看她。然而苏娘子此人极有自己的想法,她一心想开办学堂,让更多平常人家的孩子也有念书进学的机会,反倒并不在意自己的婚事,更不愿入宫,”沈澹道,“他二人各有苦衷,谁都无法令万事皆顺应心意,只能各留遗憾。圣人身为天子,自是不能让中宫空置太久;苏娘子醉心学堂之事,断不会舍弃。”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姜菀喃喃道,“这便是皇亲贵族之家在婚事上的无奈之处吧。想来朝中有头有脸的人,都不可能完全随心所欲。”
“阿菀,你放心,无人会置喙我的婚事,”沈澹望着她道,“我此生只会娶自己心爱之人,她是惟一。”
他目光灼灼盯着姜菀,看得她双颊微红,仓促地撇开目光:“......什么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将军想得有些远了吧?”
沈澹哑然失笑,缓缓握住了她的手摩挲着:“好,我不说了。”
他换了话题道:“我记得从前你说,想要扩充店铺,进展如何了?”
说到自家食肆,姜菀立刻变得认真起来:“这些日子一直没心思去看店铺,也没有想好到底该不该扩充。”
她微微苦恼:“如今的食肆地方小了些,没法容太多客人坐下,但我们几人尚能应付;若是换了大的,又需要更多人手。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笔很大的花销。我怕贸然扩张会入不敷出。”
沈澹道:“你是想换一处更大的铺面,还是想开家分店?”
姜菀想了想,说道:“分店。如今这家食肆,我还是颇为舍不得的。”毕竟在这里,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
沈澹轻扬了扬唇角,原来阿菀是个很念旧的人啊。
眼看着天色愈晚,沈澹执意送姜菀回了家。他看着小娘子冲着他挥了挥手,踏进了灯火通明的食肆,那里,她的亲人与同伴正在等着。
他牵唇,格外留恋这样的人间烟火。
*
几日后,沈澹去了顾元直府上探望。
与贺兰悫的世仇了结,他也可趁此机会与师父促膝长谈一番,彻底说清当年的事情。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顾元直早已释怀。他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也不会因着一点执念而对昔日的爱徒彻底狠下心肠冷待。师徒二人临窗而坐,共品香茗,往日的种种便转瞬成了云烟。
说完此事,顾元直却依旧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他放下茶盏,从桌案上抽过一张纸递给沈澹,说道:“泊言,你来瞧瞧这个。”
沈澹定睛一看,纸上绘着一幅有些奇异的花纹,像是肆意生长的枝蔓,又似纤细茂盛的香草。他微皱眉,说道:“这似乎是一种植物?”
顾元直道:“你且将这图案倒置过来瞧瞧。”
沈澹愈发疑惑,却还是按照师父的话反了过来去看。他的神色渐渐变得愕然,随即陷入一种若有所思的情绪,许久才缓缓道:“乍一看,极像一个篆字。”
“徐。”
第87章 素炒三丝和蒜蓉粉丝金针菇
顾元直颔首:“没错, 这正是一个徐字。”
沈澹问道:“不知师父从何处得来的这式样的图案?”
“这是我照着一枚长命锁上面的花纹原样绘制下来的,”顾元直眉头微蹙,“泊言,你可知这其中缘故?”
沈澹见他的神色, 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沉声问道:“......与阿菀的母亲有关?”
顾元直缓缓道:“她曾带着她母亲的遗物来见我, 托我为她打听一二。我瞧这长命锁的模样实在少见, 应当是着意制作的,便绘了出来。”
他道:“阿菀曾言她母亲姓徐, 名字中有‘蘅’字,与家人失散那年约莫十二三岁, 有一位同胞兄长。凡此种种,倒与一人的家中境况十分相似。”
沈澹道:“徐尚书多年来一直在寻找胞妹,他们兄妹亦是在多年前平章县的洪灾中失散的。”
“不瞒师父, 我也命人暗中寻找阿菀家人的线索,但尚未有确切消息。”沈澹垂眸道。
顾元直眉头轻轻一展, “我会先设法向亭舟询问一番,让他想办法向徐苍问出些当年的细节。若是条条都能对得上,那么阿菀这孩子或许真的与徐苍有亲缘。”
他拿起那张纸, 说道:“也不知此事对阿菀来说, 福兮祸兮?我瞧她并不是贪慕荣华之人, 生性潇洒, 若真认了徐苍,于她而言,不知会不会反而是一种束缚?”
“徐茂然此人......对己对人都极严肃, 徐家亦是规矩森严,”顾元直叹了口气。“罢了, 多说无益,还是先等等亭舟那边的消息吧。”
沈澹应声:“是。”
想要打听清楚此事并不难,顾元直并未将实情告诉徐望,只用了些别的理由。徐望亦没有察觉,便依言旁敲侧击问出了一些细节。
消息传回顾宅,沈澹听着顾元直的转述,知道真相已经逐渐浮出了水面。
据徐望说,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姑母闺名唤作徐芷清,小字阿蘅,与家人失散那年刚满十三岁。
当年徐氏夫妇疼爱一双子女,便命人特意打造了两枚长命锁,锁上的花纹分别与两人的名字相呼应,同时又巧妙地设计成一个倒转的“徐”字。而徐苍的那枚长命锁上绘着的则是苍苍林海,茂密繁盛。
失去往日记忆的徐娘子只记得双亲兄长曾温柔地唤自己作“阿蘅”,便误以为自己的名字便是徐蘅。正因如此,这么多年徐苍四处寻找,却从未从在籍居民的名册上发现妹妹的信息。
听完这番话,沈澹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想到阿菀尚有亲人在身边,他心中亦有些欣慰,然而却情不自禁为她日后的生活而悬心。以徐苍对胞妹的感情,自然会加倍补偿自己的外甥女,可他的补偿对姜菀来说,会不会适得其反呢?
“泊言,你怎么看?”顾元直问道。
沈澹微一踌躇,道:“师父,我想此事能否先不惊动徐尚书?或许,先让阿菀知晓真相才更合适。”
他缓声道:“事关重大,若徐家贸然找上门,只怕阿菀会受到不小的惊吓。所以为了让她更平和地接受,我想,不如我先告诉她,这样待徐尚书找上门时,她心中已有了数,不至于惊慌无措。”
顾元直认同地点头:“你思虑得很周全,那么便先告诉阿菀吧。徐苍那边,我会先瞒住。”
“泊言,”顾元直叫住正欲告退的沈澹,“你对于此事有何看法?”
沈澹说道:“无论阿菀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站在她那边,即使——”他轻拧了拧眉,“即使她执意不肯更换身份,我也可以设法为她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