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言,你以为此事能瞒得过去?”顾元直淡淡笑了笑,“徐苍身为兵部尚书,一旦今日之事透露出一点细微的风声,他便有足够的能力查出真相,无需经过我们之手。而以他的脾性,只要查清了阿菀的身份,便断不会袖手旁观。”
“我想,阿菀不是懵然不知的孩子,她一定会逐渐淡然接受这一切的。”顾元直道。
沈澹默了默,轻声道:“师父容我几日,我会同阿菀说清楚的。”
*
那自打与沈澹说起店铺扩张之事,姜菀便也开始四处留心。只是这房屋好找,想各方面都满意却很难。
永安坊内自然是不会开第二家店了,只是这周边的各坊,一时间还真的难以抉择。不过此事也并非十万火急,姜菀便秉承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徐徐图之。
近日荤腥沾染得多了,这一日午食,姜菀便做了不少素菜。
一样素炒三丝,清淡爽口。关于这“三丝”究竟是哪三样,众说纷纭。姜菀便选择了胡萝卜、青椒和土豆,正好三种颜色相互搭配着,既好吃又好看,吃起来也并不逊于猪羊鱼肉的味道。
除此之外,她还洗了不少金针菇,加上粉丝和蒜蓉炖煮。蒜末与辣椒用热油爆炒一番,香味热辣又滚烫,再加一些酱油等调味料,翻炒均匀后浇在金针菇与粉丝上。蒜香味很浓,很是下饭。
姜荔吃得齿颊留香,说道:“阿姐,若是我在学堂也能吃上你做的菜便好了。”
姜菀习惯了她的撒娇,便没多说什么,只替她多夹了些菜。
饭后,姐妹俩在柜台后叙着话。姜荔突发奇想:“阿姐,你能不能在长乐坊开一家分店?”
姜菀手中抱着手炉,失笑道:“这店哪里是想开便能开的?若是没有食客,即便开了店也只会是白费力。”
姜荔煞有介事:“苏夫子教我们,世上无难事。”
“想开设分店,不仅需要银钱,还需要找到合适的铺子,”姜菀道,“既不能太大,也不能比现下的食肆小,还最好是靠近路边与坊门,这样才能吸引到更多的客人。”
原本这是玩笑话,然而下一刻,姜菀听见有辘辘车声在食肆外停住。她抬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苏娘子?”
姜菀颇感意外,从柜台后迎了出去:“你怎么来了?”
苏颐宁今日穿了身雪青色的衣裳,面上是微微的笑:“快过年了,今日我去东西市那边亲自挑了些东西,回程恰好路过这儿,便想着同姜娘子打声招呼。”
她的目光含蓄温和,慢慢扫视着食肆,启唇笑道:“方才听见姜娘子的话,似乎有扩充店铺的打算?”
姜菀赧然:“我和阿荔随口说的玩笑话,做不得数的。”
苏颐宁略一沉吟,说道:“姜娘子既然提及此事,我倒是有些话想与你说,与阿荔也算是有些不谋而合的意思在里头。”
姜菀引她入内坐下,沏了茶道:“苏娘子但说无妨。”
苏颐宁纤细的眉仿若笼上一层乌云,她幽幽叹气道:“我也不瞒姜娘子,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与家中阿兄阿嫂的关系愈发不好,如今我几乎不会回府,日常起居皆在园子里。”
“年后,学堂又会再招收一些女学生,到那时,每日需要准备的一日三餐饭食的份量会更多。我瞧裴娘子本就辛苦,怕她承受不住。可经历了前段时日那声势浩大的天盛毒药粉之事,我也怕若是再招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进来备饭食,会有不可预知的风险,”苏颐宁说到此处轻抿了口热茶,“思来想去,姜娘子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姜菀口唇微动,却没急着出声,只听苏颐宁继续道:“但长乐坊与永安坊相距有些远,点心也就罢了,若是饭食送过来恐怕就会冷了。”
“苏娘子是想让我去松竹学堂做事?”姜菀问道。
苏颐宁摇头:“我是想问一问姜娘子,是否有在长乐坊也开设一家姜记食肆的打算?”
姜菀微怔。
“听闻从前,姜娘子曾与永安坊内的县学做过一段时日的生意,日日通过食盒的方式将午食送去,若是长乐坊内亦有这样一家食肆,便也可以用此法子解决学堂的午食或晚食。如此既能让裴娘子不至于过于劳累,又不会让饭食变得冷硬而难以下咽。”苏颐宁说得很细致,也很合理。
姜菀细细一想,这也不失为一种好法子。她心中本就有想要扩充的念头,奈何囿于现实,不知该从何下手。第一步,这铺子并不好找。
苏颐宁似乎明白她的担忧,浅笑着道:“这些日子,我家附近的路边恰好有一处铺子在对外招租。因房主与我家也算是旧相识,我便也稍加留意了一下,那铺子看起来倒也很适合用作食肆。若是姜娘子有意,可以前去相看。”
姜菀思忖半晌,说道:“此事非同寻常,苏娘子容我思索几日再给出答复吧。”
苏颐宁欣然点头:“姜娘子请自便。”
她又坐了一会,便告辞了。送走苏颐宁,思菱与宋鸢一起围了过来,问道:“小娘子打算接受苏娘子的建议吗?”
一旁的周尧试探道:“只是如此一来,人手怕是不够用。”
店小二也就罢了,只是这掌勺之人实在不够分。姜菀拧眉,说道:“除非,我们再招几个人作为学徒,先跟着师父学一段时日。”
“可怎能保证做出来的饭菜同小娘子的手艺一样呢?”思菱问道。
姜菀说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即便我可以事先定下所有的食单和食谱,写清每一样菜的用量与火候,一旦开火,还是会出现种种无法把控的情况。手艺是需要慢慢磨合的,譬如宣哥儿,他如今便足以独当一面。”
“招到合适的人,统一好菜品,这都需要时间,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姜菀道,“因此,我须得慎重思考才能作出决定。”
接下来几日,她一直在掂量着扩张店铺一事的利弊,却迟迟没法拿定主意。
这日午睡起来,天又飘起了雨。随着天色愈来愈阴沉,雨势变大,淅沥落下,敲在窗棂上,发出规律的声响。这样缠绵的雨让屋内的空气变得愈发窒闷,姜菀想去关窗,乍一起身却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忙扶住桌角。
“小娘子不舒服吗?”思菱担忧上前。
姜菀正要摇头,却见食肆门被人推开,沈澹缓步走了进来。
他掸了掸衣裳上的雨珠,这才走近姜菀,说道:“阿菀,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想要告诉你。”
姜菀见他神色严肃,便问道:“怎么了?”
沈澹离她近了,才敏锐察觉到她面上有不正常的红晕。他神情一凛,小心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角,触手处微热,旋即敛容道:“你发热了。”
姜菀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兴许是着了凉,冻着了,不碍事,你说吧。”
“你的身子要紧,”沈澹转头吩咐跟自己一同来的长梧,“去请郎中来。”
长梧应声去了,姜菀只觉得头愈发晕了,脚底发软,身子歪了歪。沈澹忙伸手轻揽住她的肩,道:“回房躺着等郎中来,好不好?”
姜菀确实有些捱不住了,便依言点头:“好。”
两人正欲往后院去,却听见食肆门被人扣响了。
周尧前去开了门,来者却是徐望。
沈澹面色一沉,登时意识到了什么。姜菀意识还算清醒,疑惑道:“徐教谕,你怎么来了?”
徐望第一眼便看见了沈澹放在姜菀肩头的手。他眉眼暗了暗,却没说话,转而看向姜菀。
那是姜菀从未见过的一种眼神,两人分明是熟识的,可他的目光却好似第一次见到她,难以置信、若有所思......诸多情绪交杂在一处,隐约还透出一丝怜惜。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下一刻,沈澹的声音已然响起:“今日阿菀身子不适,恐怕不宜见客。”
徐望淡淡道:“沈将军难道不知我的来意?兹事体大,岂能耽搁?父亲今日在宫中,得了消息后已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命我先行一步来此。”
他目视着沈澹,说道:“沈将军难道不是‘客’?”
沈澹容色紧绷,声音隐含怒气:“先前我曾多次告诫徐教谕莫要操之过急,你却执意如此,不惜惊扰阿菀的病体。”
徐望面色无波:“我想姜娘子若是知晓了真相,必然也同我是一样的想法。”
他二人如同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让姜菀一头雾水。她揉了揉眼睛,强撑着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徐望温声道:“姜娘子不必多想,只是有一件同你相关的幸事罢了。待会你便会知晓。”
沈澹正欲开口,却听见食肆门被人猛地推开,有人冒着风雨,挟带着一身的湿意,大踏步走了进来,却又在望向姜菀的一刻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那是她曾有一面之缘的人——
当朝兵部尚书,徐苍。
第88章 樱桃煎
徐苍上前一步, 竭力想从眼前人面上辨认出胞妹年幼时的模样。然而他记忆里妹妹的模样,还停留在十二岁。那时的阿蘅有着清秀稚嫩的眉眼,笑起来时总是沉静的。
父亲身子不好,母亲常常忙于照料, 因此兄妹二人小小年纪便开始互相照顾扶持。他比阿蘅年长一些, 便全心全意地爱护着自己的妹妹。
阿蘅总爱牵着自己的衣角, 声音轻柔地唤自己“阿兄”。她性子软和却不娇弱, 幼时身子不好,常与汤药为伴, 却从不曾为那苦药而使过小性子,最多不过是委屈地对自己抱怨一句“苦”。
阿蘅最爱吃樱桃煎, 喜爱那酸甜相间的味道。为了这道小点,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喝下一大碗药,然后笑盈盈地向自己伸出手。而这个时候, 他便会拿出准备好的蜜饯,哄着她吃下去。
那时双亲尚在, 父亲虽只在平章县做个小官,算不上俸禄丰厚,但家中总是其乐融融的。徐家祖上曾被一桩旧案牵连, 但父亲却凭借着勤恳清廉的为官态度逐渐摆脱了旧日的阴霾, 他在公事上一丝不苟, 爱民如子, 若不是那场天灾,他或许很快就能够升迁,带着一家人去往更富庶的地方。
紧贴着颈的长命锁早已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徐苍还记得, 母亲含笑着为自己与阿蘅戴上锁时,说道:“阿娘给你们求的平安锁, 你们往后一定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她将两枚锁凑在一处,絮絮道:“这上头的花纹正是你们的名字,也是阿娘对你们的祝祷。你们兄妹二人一定要互相扶持,任何时候都不能弃对方于不顾。”
然而苍天无眼,猝然降下这样一场灾祸。父亲在灾后染上了瘟疫进而病逝,朝夕相处的妹妹也在混乱中彻底失去了音讯。彼时还是个少年的徐苍从未觉得眼前之路这般晦暗过,让他几乎支撑不住,不知该如何面对往后的一切风波。
可他不能沉溺于悲伤之中,因为母亲更需要他。骤然丧夫、失女,徐母经历的更是摧人心肝的刻骨之痛。然而,她望着眼前的儿子,不得不逼迫自己坚强起来。
只是在那之后,徐母愈发沉默,常常郁郁寡欢。徐苍别无他法,只能埋头苦读,终于考中了功名,没有辜负父亲在时对自己的殷殷期许,也终于有了能力让母亲不再受苦。
世事漫如流水,徐母直到亡故都还在思念着夫君与女儿。而徐苍跪在母亲的病榻前,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阿蘅。
他不信阿蘅真的不在了。多年来,他不顾旁人的劝阻与质疑,一直在四处寻找,但却始终没有结果。
兴许是上天垂怜,他真的有了阿蘅的消息。
徐苍双手紧握,嘴唇微微颤抖。
他的思绪回到了昨日晚间。
*
“阿爹,我有一件事对您说。”徐望面色凝重,在徐苍面前微躬身肃立。
“何事?”徐苍从书案后转过身来,手中还握着一卷书。
徐望忽然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说出接下来的话才不至于让父亲经历情绪上的大喜大悲。他踌躇良久,才缓缓道:“我从师父那里得来了消息,师父说......他大约是听说了姑母一家人的讯息。”
一声轻响,徐苍手中的书落了地。他霍然抬头,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惊疑道:“你说什么?”
“师父的一位故人之女带来了一枚长命锁,恳请师父为她多加打听,寻找其母失散多年的亲眷。据她说,她母亲多年前在平章县那场洪灾中走失,此后便再也没有与亲人重逢。而那长命锁正是她母亲的贴身之物,上面的花纹是个倒转的‘徐’字,”徐望说至此处顿了顿,觑了眼父亲的神色,“她母亲的小字与姑母的名讳恰好有相同的一个字。”
他从怀中取出那张纸递给了徐苍:“阿爹应当还记得姑母那枚长命锁的图案,不知与此是否一样?”
徐苍接过,只一瞥便忍不住眼底发酸。那长命锁的图案多年来一直印在他心底,他看着那熟悉的蔓草形状,声音嘶哑:“......一样。”
他紧紧攥住那张纸,问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证据?”
其实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证据了。名字,年龄,地点,信物......桩桩件件都对得上。
徐望低声道:“不若您亲自前去看一眼,姑母一家便住在永安坊内的姜记食肆。只是,姑母她......”他不知该不该说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