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砸落在地,落入泥泞之中。
“嗯,我也爱你。”
很爱很爱。
少年抬剑,剑光劈斩而下,两根剑骨化为醴粉。
业火在一瞬间被助燃到最旺,整个林间漫天大火。
他躺倒在地,望着天幕中酝酿的劫雷。
还是舍不得她陪他去死。
他想过很多次拉着她去死,死也不愿意放手,可一想到她会被这天谴劈成碎屑,无人会再记得她,还是舍不得了。
一点也不舍得。
不舍得她死。
不舍得她疼。
想让她好好活着。
想让她带着两人的回忆好好活着。
他不觉得自己会扛过天谴,他已经没有修为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会随着他的死去化为虚无。
可她会好好活着。
这糟糕的一切早该结束了。
他闭上眼,等着天幕中的劫雷落下。
一百寸。
五十寸。
十寸。
九寸。
八寸。
……
直到到了眼前。
他一动不动。
可预料的疼痛并未落下。
他听到无数压抑着的痛苦哀嚎,感觉到不同的灵力波动。
谢卿礼看去,朦胧的视线中却映出一道道身影。
一人立在他身前。
无数人在他身前。
上百人,上千人,上万人。
整个林间都是人。
是那些被雀翎收进生死境的剑修。
他们也是后来才发现的,温观尘在玄渺剑宗的弟子体内下了禁制,只要他念法决,这些弟子体内的剑骨便会破体而出。
因此他们都进入了生死境,在温观尘死之前都没出来过,在外抵抗的没有年轻的剑修。可这些陌生的弟子却都挡在他身前,还有其他宗门的人,穿着不一样的服饰,拿着不一样的武器,使着不一样的功法,却不约而同在他身前。
“阿礼!”
是扶潭真人,他明明站都站不稳,还是要撑剑挡在他身前。
“阿礼,父亲在这里!”
是裴归舟,他如一个寻常父亲一般,瞧着自己的孩子心疼的满脸泪水,可脚步毫无退避。
“谢卿礼,我还没活够呢,不许死!”
是江昭,他看他的眼神很复杂,却生生让他看出了些心疼。
扶潭真人厉声:“撑剑,结盾,今日若扛不过去,我们都得死!”
“是!”
谢卿礼笑了瞬,可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连回应的力气都没。
没用的。
这是天谴,过不去的。
他闭上了眼,意识恍恍惚惚,脑海里闪过很多片段,却没有一个可以看得清。
浑身都疼,好想睡觉。
还有,还想做一件事,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
他仔细想着,努力对抗那股困意,想着自己忘了什么事情。
想做什么?
谢卿礼皱眉,识海有些疼。
他想不起来,果断放弃准备安心去睡,他实在太困了。
可在这时候脑海里却又有道声音,模模糊糊又吵得他睡不着。
“师弟……”
什么?
“师弟……”
谁?
“师弟,我是云念。”
云念。
一张清丽的脸在眼前浮现。
满脸泪水,乌发凌乱,一身青衣破旧。
她扑进他的怀中:
“我说过,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是在听霜剑境中她说的话。
云念是他的师姐。
他想起来自己想做什么了。
他想再见她一面。
好想好想。
“师姐……”
“你想见她吗?”
空旷的声音带了回响,在一片虚无之中环绕。
“你想见她吗?”
“……想。”
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但想见她是真的。
“想。”
他又回答了句。
谢卿礼茫然望着眼前的一切,旷古的黑暗被什么东西撕破,一只眼半睁着望着他。
它问:“你想活下去吗?”
谢卿礼茫然看着它。
“你想我活下去吗?”
那道声音这么问。
谢卿礼好似知道了它是谁:“你是……这个世界。”
那只眼睛快要闭上,声音越来越虚弱。
“你想我活下去吗?”
想它活下去吗?
想这个世界活下去吗?
谢卿礼忽然将手搭在了眼上:“你想活下去吗?”
那道声音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固执反问他:“你爱我吗?”
“你爱这个世界吗?”
“你想这个世界活下去吗?”
“你爱他们吗?”
一句接着一句在问他。
一句更比一句虚弱。
它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了。
可少年闭眼躺在地上,一句话也没回应过。
直到最后,那只眼喟叹一声,带着无尽的遗憾,眼皮要彻底闭上之时——
沉默的少年开了口,清冽的声音唤醒了它。
“爱。”
它微微掀动眼皮。
少年的手依旧搭在眼上,喉结微微滚动,又回了一句。
“爱。”
“我想你活下去。”
“我想他们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最后一句话:
“我爱这个世界。”
谢鸢爱他,裴归舟爱他,扶潭真人爱他,程念清爱他,江昭、苏楹、林见悠……他们都爱他。
很多人爱他。
很多人在守护他。
很多人与他并肩。
还有——
她爱他。
云念爱他。
——师弟,有很多人爱你。
她是这么说的。
“我想去爱他们,我想去爱你。”
她教会他爱,握着他的手去触碰一个个爱他的人,带着他领悟一切缺失又在心里暗暗渴望的情感。
无论是爱恨贪嗔,这都是作为人的情感。
她告诉他,他活着不是为了复仇。
他的命是自己的,是所有爱他的人的。
“我想活,我想去爱你,我想他们活着。”
一滴水珠自少年的眼角淌下。
“我想再见她一面。”
他的声音忍不住哽咽。
“所以拜托你,活下去。”
虚妄之中,半睁的眼颤抖,眼皮逐渐掀开,暗淡的瞳仁一点点清明。
古老的声音似从洪荒传来。
“好。”
***
林间的小路幽深,谢卿礼穿过桃花林推门进入。
他穿过长廊来到小院,院角的春宁花早已烂漫,从原先的一簇长了满园。
谢卿礼依旧是一身白衣,瞧见院中的人后没好气道:“你又来干嘛,昨日不是才蹭过饭。”
江昭白了他一眼。
一旁的苏楹急忙上前缓和气氛:“哎呀,今日是元宵节,这不是担心你自己住不好吗?”
谢卿礼没应声,一旁的膳房中走出几人。
扶潭真人撸起袖子一脸痛苦:“阿礼啊,真不行,师父不会包元宵!”
裴归舟从他身后探出头:“阿礼来帮帮父亲,这咋粘锅了?”
谢卿礼眼角微抽,放下手中的花种进屋,
屋内的林见悠和凌舟对着面前的一摊子面粉发愁。
角落里陈晚和徐从霄在择菜。
谢卿礼:“……你们今日都要在这里吃饭?”
众人:“嗯!”
谢卿礼:“……”
他忍了忍,还是撸起袖子认命做饭。
这顿饭吃到深夜,谢卿礼作息不错,到点就开始赶人。
“都走吧,我要睡觉了。”
几人被他推出门,扶潭真人死死扒着房门:“欸欸欸,阿礼啊,跟师父回去吧。”
江昭:“你的屋子师父每天都在收拾。”
裴归舟也道:“要不父亲陪你住吧,你自己不行啊。”
谢卿礼冷漠拒绝:“不用,我既已成家便该有自己的生活,你们回去吧。”
几人的脸色一变。
几双眼睛相对,彼此的沉默诡异又沉重。
裴归舟忍不住劝:“阿礼,十年了,该放下了。”
云念走了十年,那场天谴过去已经十年了,他就这么一人住在这里,守着满园的花等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回来的人。
他重塑了金丹,天赋很好,修为在十年内便迈入了大乘,只差一步就能渡劫。
他过的很好,可又不那么好。
谢卿礼神色平淡:“嗯,你们回去吧,我困了。”
院门被他关上。
一切又是平静,偌大的宅邸只有他一人。
少年漠然沿着长廊回去,在这里还能隐约听到城心放烟花的声音。
今日是元宵,万家灯火,合家圆满。
他还是一个人。
少年仰头望天,夜幕中弯月高悬,冷星点点,清风吹来裹来满园花香。
他听着烟花声和鞭炮声,一颗心安静沉寂。
“师姐,你吃元宵了吗?”
她说过她那个世界也有元宵节,她今日吃元宵了吗?
本是一句喃喃自语,本不指望得到回答。
“这不是在吃吗?”
熟悉的声音如锣鼓般响起,带动他的心都在跳动。
那道声音很清脆:“我们家师弟的厨艺进步了许多啊,我真是嫁了个好夫君。”
谢卿礼的呼吸都在抖,掩在衣袖中的手更是抖的不行。
他缓缓回身看去。
水榭中的凉亭,他还未收拾好的饭桌旁坐着个少女。
她颇为自觉地给自己盛了碗元宵,白嫩的小脸瘦了些,模样也比之前成熟了许多,但五官依旧清丽,眼中的笑依旧明媚。
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凉亭中的人却皱了眉:“元宵没了,我还没吃饱呢。”
她叹息口气,摸了摸扁平的小肚子:“唉,安顿好一切马不停蹄赶过来,还是没赶上饭点。”
院中的人好似石化了一样,站着一步也不敢动。
云念指着他装作生气:“谢公子,你老婆饿了,快去做饭!”
可他还是站着不动,眼泪无知无觉落下,莹白的下颌都挂上了泪珠。
云念跳了下来几步来到他身前,伸出手粗鲁擦去他的眼泪:“哭哭哭,你都多大了还哭。”
谢卿礼攥住她的手,他小心捏了捏。
是温热的,是真实的。
不是梦。
“师姐……”
云念弯眼轻笑:“你老婆又回来了,开心吗?”
他又喊了句:“师姐……”
云念捏了捏他的脸:“在在在,还叫呢,我可是带着任务来的。”
谢卿礼瞬间慌了:“什么任务?还会走吗,任务完成又要离开吗?”
他太过急促,惶恐的模样让云念心疼地要落泪。
她忍住眼泪,眉眼弯弯亲了他一口。
云念仰着头,望着清隽好看的人。
“任务就是,给你一个家。”
在谢卿礼怔愣的目光中,她踮起脚吻上他的唇。
风吹而过,院角的春宁花摇晃,清香扑鼻而来,裹起两人的发丝交织纠缠,彼此的心跳清晰。
“春宁花开了,师弟。”
新的一年平平安安。
合家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