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引得族长们诧异后,崔舒若开始今日的真正的重头戏。
她捧起一樽酒,陡然站起身,收敛笑意看向众人,“我知道罗良百族热情好客,今日对我颇有微词是因前头误会的缘故,衡阳受阿耶嘱咐来此,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说完,崔舒若仰头喝下,一滴不落。
到此时,容纳了数百人的大庭院,才真正称得上是鸦雀无声。
可能闹得两边快要动兵戈的事,又岂是崔舒若一杯酒就能化解的。下首一位面色蚕桑,四十上下的女族长愤而起身,质问道:“公主说的轻松,我阿罗族族力虽弱,可养出来的女儿也不是草芥,来日要继承阿罗族族长的位置,却因为你们的人而伤了脑子,至今痴傻。”
另一个中年男族长也站了出来,“还有我的儿子,受山神庇佑,从来是打猎的好手,却被害得瘸了一条腿!”
这回的事之所以难以和解,正是因为苦主都有些身份。
连族长的儿女都能被欺辱到这个地步,若是其他氏族不起来反抗,焉知二族之今日,不是他们之明日?唇亡齿寒,其他氏族才愈发愤怒,与汉人官员摩擦不断。
崔舒若面对他们的质问丝毫不慌,她拍了拍手,厉声道:“把他带上来!”
披坚执锐的亲卫犹如拖死狗一般,把一个穿着丝质圆领常服,浑身困紧,嘴巴塞着不知哪找来的破布。
被绑的东西瞧着人模狗样,可在场的人没有一人面露怜惜,反倒是发声的二位族长,一看到他就面露恨意,巴不得手刃狗贼。
不同于远在并州会被底下人蒙蔽的皇帝,崔舒若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动乱和误会,她在来的路上便命人打听,才算知道这回罗良百族动乱的真正缘故。
正是因为地上那位扭曲爬行的畜生。
他是太子妃的亲眷,命唤陈樑,跟着大军征伐,后来留在此处做守军。在沙场上,他的确是个好汉,但在私德上却不是。
罗良不同于并州,民风开放,未婚男女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那回事。
起因便是陈樑落水被阿罗族族长的女儿救了,后来还送了香囊给他,就被他误认为是在表情意,实则罗良根本没有这个讲究,送香囊不过是因为罗亮蛇虫多,用来驱逐蛇虫的。
陈樑自己误会也就罢了,后来往来多了,偶然撞见阿罗族的女儿同另一个男子相会,自觉被耍了,勃然大怒,想要趁机抢夺女子清白,男子上前拦被殴打打瘸腿,女子则在挣扎时撞破脑袋痴傻。
事后,县衙的官员因为他是太子妃亲眷的缘故不敢得罪,对上只报是罗良动乱。
崔舒若之前对亲卫叮嘱的几句便是将陈樑绑来。
此时天时地利人和,当是最佳时机,只听崔舒若朗声道:“事情原委我已知晓,今日,便是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亲卫将陈樑的绳子松开,破布扯出,陈樑再蠢也该知道情势不对,试图向崔舒若求情,“公主!我堂姐是太子妃,是您的二嫂,求您看在我堂姐的面上,饶我一命!”
他又看向二族族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只是、只是喜欢她罢了,当时鬼使神差。只要你们饶过我,我愿意娶阿希为正妻!”
但陈樑这样的人说的话哪有人信,即便他是真心这样认为,对二族族长而言也只是侮辱。谁稀得你娶她的女儿,若不是他,阿希至今都是好好的。
阿罗族的女族长指着他,咒骂道:“畜生,恨不得啖汝血肉!”
崔舒若则冷漠的道:“欺辱女子,恶意伤人,欺瞒圣人,诸罪并行,当以军法处置。”
她说着,便示意亲卫动手。
手起刀落,留在地上的只有喷溅而出的鲜血,还有眨着眼睛,犹自不甘的头颅。
崔舒若来的第一日,非但解决了源头,甚至镇住了所有罗良族长。
第89章
偌大的地方, 竟无一丝嘈杂之声,唯有鲜血慢慢流淌的声音。
从陈樑脖子留下的血很快浸染了他身下的一大块地方,也敲打在罗良族长们的心上。才第一日, 就有这么大手笔, 足见崔舒若不是一般人。
眼看满室寂然, 崔舒若也不着急, 她知道场面不会冷下来的。
除非,这里的人都不够聪明。
很显然, 聪明人是有的。
比如诸明月。
她举起酒杯对着崔舒若一拱, 虽没有汉家的严苛礼仪, 但动作爽朗利索,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洒脱气质。
“衡阳公主解我两族误会,杀此贼子,明月敬服!
这杯酒便敬公主,愿往后罗良与大齐和睦相处, 有如手足!”
诸明月双手执杯子, 一饮而尽。
有她带头,加上崔舒若确实做的极好, 来到这里二话不说, 连个推词都不想, 直接杀了人,做了主,原本他们还想借机闹事, 引得大齐让步,如今看来……
全然没了借口, 只能如此了事。
再说了,今日的确解气。总不好放陈樑这样的畜生逍遥快活吧?若真是那般, 纵使赔得齐国的财帛,只怕罗良百族的族长们都还憋着一股气。
于是一个个尚算心平气和的对崔舒若举起酒杯,也都喝了个干净。
崔舒若多少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却也不着急。她既然来了,就不会只是杀个人,勉强解了怨气这么简单。要做事情就得做漂亮了,而想要罗良自己主动长久地和大齐交好,心悦诚服,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利益。
只见崔舒若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她也举了起来,尽管动作随意,可却因礼仪浸透,做起来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行云流水。
她漂亮的眸子扫视过其他人,微笑道:“诸位客气了,陈樑所为有伤律法,衡阳也不过是秉公而为。但郡主说的极对,愿我们永世交好,不生干戈。
此话,也是阿耶常常挂在口中的。
故而今日衡阳至罗良,并非只为杀一人,平一怒,还肩负着另一重担。”
崔舒若一番话把人心吊起,都好奇起崔舒若说的到底是什么。她总有化被动为主动的能力,即便这是别人的地盘,亦是如此。
只见崔舒若不慌不忙的命人搬上一件件物品。
头一件便是满箱精美的布帛,紧接着是一坛坛酒,柔软洁白如云锻的纸张……
这些东西对平民百姓而言或许贵重,但若是用来笼络整个罗良的族长们,似乎又稍显不够,随意分一分就没了,总不好让人堂堂族长,一人分一个陶瓷碗,再带几张白纸回去吧?
可众人见过崔舒若方才杀伐果决、谈笑风生的样子,自然不会认为她会犯如此低劣的差错。
果不其然,只见崔舒若又一拍手,一群穿着布衣短打的男人出现。他们看着面目普通,也没有多么强壮的体魄,就是寻常的百姓。但若是观察细致些,则会发现他们手上的茧子不是寻常百姓能有的。
崔舒若轻笑,气定神闲,“我今日前来,为的便是促使罗良与我汉人的共同繁茂。诸位眼前所见一切,皆出自他们的手。除此之外,我还带来了医术二十余部,并农耕、卜筮、工技等著作百余部。”
若是短见之人,此时只怕要嗤之以鼻。区区几部书罢了,即便时下书籍值钱,也比不上成箱的金银珠宝,还有这些工匠们能造出来的东西有限,至多不过是取乐。
可真正治下的上位者,才能明白这些东西与人背后的意义。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不管大齐给他们多少赏赐,也终有用尽的一日。但技艺学会了,便一直存在。罗良说是百族,但其实人少武器落后,远比不上大国的文明。和中原比起来,他们的农耕方式更为落后,包括纸张,至今用的还是麻纸或是布帛,想要用纸,都得找汉人采买。
林林总总,似这般的情况着实太多。
诸明月算是其中触动最大的人,她想尽办法要改变罗良落后的现状,但就连中原薄有财帛的寒门们都难以求书,何况是他们这些“蛮夷”?
崔舒若的举动,可谓是正正好骚中他们的痒处。即便知道东西不是这么好拿的,却也不得不动心。
诸明月主动入套,她配合崔舒若,“怎敢受圣人如此礼遇,实在叫我罗良氏族受之有愧,他日若有驱使,我罗良必定尽心尽力。”
“郡主多礼了,罗良既然投靠了我大齐,罗良的子民便也是我大齐的子民,圣人自当一视同仁。既是我大齐子民,谈何受之有愧?”崔舒若用最轻柔的语气,揭示出她此行的目的。
既然你罗良投靠了我大齐,就该乖乖听话。只要你们安分,便永远有肉吃,否则……
崔舒若的一口一个大齐子民,能听懂的自然不会只有诸明月,其他的族长们听懂的也不在少数。此时一个个都紧皱眉头,目光大喇喇的盯着崔舒若。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但凡胆子小点,怕都是要紧张结巴的,可崔舒若视他们如空气,毫不在意。
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手朝后一伸,行雪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递到崔舒若的手上。
崔舒若貌美,仙姿佚䅿貌,初时还有许多人因此不自觉的想崔舒若投去隐秘的目光,可到现在,不管她有和举动,瞧着多美,都叫人不敢觊觎。
人会想将路边的花折下,却不敢冒犯对自己能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人。
崔舒若毫不避讳的将文书摊在案上,“这是圣人特敕的文书,凭此便可畅通无阻的在大齐任何一处地方贩卖罗良的货物。皮毛、草药等等,罗良盛产的东西,皆可。
若是郡主允可,在原先的县令府衙外,将专设坊市,令中原商人往来。”
仅仅凭崔舒若前面带来的匠人及书籍们,尚不能让诸明月彻底动摇,可加上互市的条件,诸明月的心怕是彻底偏了。
罗良矿产丰富,山脉绵延,好东西数不胜数,奈何山高险峻,又不能私自将东西贩卖进中原,便只好任由少数商人以极低的价买去他们的货物,再高价卖到中原。
若是能解决此事,即便此时不能细算,诸明月也清楚能给罗良人带来多大的好处。
诸明月本就是极为识时务的人,横竖罗良不可能厉害到侵占整个中原,那就只剩下投靠一个选择。否则,每每等到粮尽不得不抢夺汉人财物的时候,再与汉人军队打上一仗,元气大伤,如此往复,最后罗良在湮灭的在史书之中,廖廖提上一句,南地有蛮曰罗良,于齐期间湮灭。
诸明月正是有足够的认知和眼界,才知道投靠王朝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区别只是任人宰割的投靠,还是抬高了身价,被拉拢着投靠。
可以说,崔舒若给出的条件十分令诸明月满意。既然崔舒若已经将梯子搭上了,诸明月自然知道如何借坡下驴。
只见诸明月快步从席位起身,万分小心的将文书拿起来看,十分顺畅的完成了从讶异到对圣人感激的情绪变换,“圣人仁厚,罗良今后必定听从圣人一切吩咐,此后同心同德,绝无二心!”
而今气氛正好,崔舒若直言道:“郡主言重了,毋需如此。不过……我今日到县衙之时,却见其门可罗雀,怕是在此地不大受百姓拥戴。
但也可理解,毕竟两边相处时日尚短,又出了陈樑这桩事。我听说,县衙时至今日都不知下辖究竟有多少人,不如便先从此事起头。郡主在罗良威信甚重,烦请郡主相帮,也请诸位族长对此事多看顾些。”
崔舒若笑盈盈的说出这件事。
她嘴上说着像是小事,其实是建立县衙威信的第一步,此举不但能摸清罗良的人口,多少男女青壮,还能让罗良氏族里的族人知道在氏族之外,尚有县衙。
一切都是开端罢了。
诸明月抹额上的红宝石轻轻晃动,给这个温柔如地母的女子增添了一抹锋芒。可她并不如红宝石锋芒毕露,而是轻柔一笑,应了下来。
底下的族长们表现不一,可崔舒若清楚,只要诸明月应下,族长们也就不足为虑,诸明月会做好一切的。
大齐再厉害,崔舒若她在大齐的地位再如何尊崇,在罗良都不够有威慑力。与其费尽心思一个个下功夫,倒不如一口气全镇住,再挑选合适的人,来费心思收拢。
她今日的目的算是全有了着落,接下来不过是些细枝末节。
没人敢为难崔舒若,也没人敢劝酒,崔舒若应付了些对她讨好的人,待到感觉事情了得差不多了,率先起身走人。
她婉拒了罗良人相送的请求,自己带人回程前往县衙。
然而还走出多远,马车突然停下,行雪为崔舒若倒的茶却一滴都不曾溅落。行雪放下手上的东西,主动掀开帘子询问,却听见护送崔舒若的亲卫略微摸不着头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