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娘早已等在公主府里,一见到崔舒若就上前询问,“阿耶怎么说?”
崔舒若摇头,挣开赵平娘的手,坐到了一旁的席子上。
赵平娘疑惑,“阿耶竟不愿和我们一道去阿娘墓前祭拜么?”
崔舒若身旁的行雪极有眼色的道:“回安阳公主的话,殿下今日不曾见到圣人。”
“不曾?难道阿耶为了不去祭拜阿娘,索性连你也不见了?”赵平娘眉毛一蹙,似乎就要骂人。
崔舒若终于开口,“阿姐,兴许阿耶不是不愿见阿娘。”
在赵平娘回身看崔舒若的时候,她近乎无情的吐露更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以我所见,阿耶怕是忘了阿娘的祭日,今日宫中还在笙歌作乐。
阿娘故去已久,怕是除了我们姐妹,再没人及得阿娘了。”
原本赵平娘还只是气愤而已,听到崔舒若平静无奈的道出真相,当即怒不可遏,她一脚踹翻桌案,发出巨大声响。战事渐熄,但赵平娘的武艺不曾荒废,好好一张桌案被踹得桌角分离。
她当即起身就要进宫,任凭谁也拦不住。
崔舒若也只能追到府门前,眼睁睁看着赵平娘离去。等到安阳公主的仪仗彻底消失在眼帘,崔舒若脸上的忧心也全部消失。回到院子里,行雪小心奉茶,因二人多年情分,此时倒能说上两句,“殿下,安阳公主性情刚烈,您今日……”
不同于行雪的欲言又止,崔舒若要坦荡许多,“何不说完?”
崔舒若轻笑一声,目光幽远,“我今日所为的确是故意为之,也是故意说那番话激怒阿姐。此番进宫,阿姐与阿耶必会争吵,以阿姐的性子,怕是不日就会自请回封地。
而今太子明王之争激烈,走远些才不会受波及。”
行雪恍然大悟,看向崔舒若的目光敬畏又心诚,跪下诚心拜道:“殿下深谋远虑!”
不出崔舒若意料,当日宫中便传出皇帝与安阳公主激烈争吵一事。但安阳公主并未受到责罚,反而是皇帝在三日后一同前往祭拜窦皇后。
但第二日安阳公主便动身离开长安,去往封地。
崔舒若一直送到城外十里,才带人回城。
公主仪仗浩浩荡荡,她坐的马车规制越来越高,府邸也越来越大,可惜身边能说笑依偎的人却越来越少。恍惚件,崔舒若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曾经在并州的时候,阿娘尚在,阿姐也坐在马车里,她们一道出门赴宴。阿姐在闹,而她对着阿娘撒娇,马车外是孝顺的三哥,他还是浪荡不羁和侠士厮混时的意气模样,骑着马护送她们。路上正好遇见办事回来的二哥、四哥,他们在马车外给阿娘行礼。
可一回身,皆如泡沫消逝,哪还有他们的影子。
偌大的马车,容纳五个、十个阿娘也不嫌挤,可却只剩下崔舒若和照顾她的婢女了。
崔舒若倚靠在车身上,听着车轮轱辘转的声音,静默不语。
然而崔舒若没能安稳多久,外头就传来静街驱赶百姓的大动静,崔舒若回神,问行雪怎么回事。行雪则掀开车帘出去询问护在马车外的亲卫。
行雪回来后,向崔舒若禀明,“是季国舅出行,在赶沿街的百姓和摊贩。”
“国舅?”崔舒若嘲讽笑道,“季德妃虽得宠,但她的哥哥怕是还担不起国舅二字。骤而富贵,竟猖狂至此,便是太子出行也不曾真的驱赶沿途百姓。”
行雪犹豫着问,“公主,我们可要绕道?”
不怪行雪这么问,崔舒若近来低调得很,少与人起争执。她虽是公主之尊,但季德妃实在得宠,锋芒正盛,长安勋贵大多忍让。
崔舒若却嗤笑一声,“不必,迎面上去,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连我一道驱赶。”
事实证明,季家人还是没有这个胆子的。即便皇帝因充盈后宫一事,连着三回不见崔舒若,但作为长安唯二成年且曾共患难的公主,崔舒若跟赵平娘的地位绝非寻常勋贵能比得上。
季国舅不但让道,还下了马车想要拜见崔舒若。
可等他下马车后,对崔舒若极尽恭迎的嘴脸,便能叫人对他的想法窥见一二。这位季国舅可是尚未娶妻,整个长安贵女里,论身份怕是没人能越过崔舒若。
然而崔舒若对他的大献殷勤毫不感兴趣,连面都没露,直接让身边的婢女将人打发走。
看着崔舒若的马车走远,季国舅当即变了脸色,嘟囔道:“哼,傲个什么劲,等我外甥……”
剩余的话则消逝在季国舅的口中。
坐在马车内的崔舒若则断定季国舅敢在勋贵多如牛毛的长安如此横行,必定惹祸。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传出季国舅与人当街争执,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消息。而干这事得不是别人,正是明王手下最得重用的鲁丘直跟李恭两人。
消息传进宫里,季德妃少不得哭诉,为了让爱妃消停,皇帝当即命人夺了二人的官职。
原以为此事到此便结束了,然而没两日季国舅竟然一命呜呼。季德妃哭死在宫中,皇帝也大怒。打伤国舅跟打死国舅可是两码事,皇帝当即下旨将二人关进牢里,择日问斩。
这一来可真是捅了马蜂窝,季国舅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妹妹横行霸道的纨绔罢了,长安中人早就对他不满。而鲁丘直两人却是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袍泽众多,处罚可以,但决不能处死,更不能流放家眷。
朝堂之上,与鲁丘直等人有旧的武将几乎全都下跪求情,赵巍衡也是。
看着半个朝堂的人都下跪求情,大多还是握有兵权的武将,在皇帝看来,怕是和逼宫没什么两样。盛怒之下,皇帝非但当场罢免了数人,连赵巍衡都被罚闭门思过。
不仅如此,在季德妃的枕边风下,皇帝疑心赵巍衡,半夜竟做了噩梦,不等天明就下旨将赵巍衡所有亲卫府兵的兵器上缴。
这下,明王一系真的是陷入陷阱,一个个要么闭门不出,要么丧如考批。
在局势已然十分不利于明王的情况下,太子赵仲平竟还联合赵知光上奏,借着鲁丘直误杀季国舅一事,大肆网罗亲近赵巍衡的武将的罪证,言称这些人自从开国后便肆无忌惮、作威作福,将军中习气弄得混乱不堪。
许是那日朝堂求情的盛况和夜里的噩梦着实吓到了皇帝,他竟真的下旨要奏折中提及的多数将领入宫,说要肃清军中不良习气,并依照太子的谏议好生教导那些光知道打仗,不识得礼义,跟着赵巍衡半路出家的将军们。
说来说去,还是针对赵巍衡的。
而崔舒若也清楚,这一回,时机怕是真要到了。
将人逼急了,只剩下破釜沉舟一条路。
第101章
“大王, 若是继续任由他们宰割,我等还有活路吗?”手戴护腕的魁梧武将低头握拳劝谏。
“是啊!他们明摆了是要赶尽杀绝,处处针对我们这些效忠大王的旧部。”另一个武将模样的人也跟着道, “眼看鲁兄弟和李将军都被下了大牢, 过不了几日就要被问斩, 焉知那不是我们的来日。”
“大王, 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绯色圆领袍服的男人主动进言。
偌大的书房,站满了人, 足有二十余人, 全是赵巍衡心腹中的心腹, 多是武将,但也并非没有文臣。真正有出身,非草莽的士族子弟,只要有本事的大多是既能出将又能入相的人物。皇帝也借着各种由头,让他们从武将改做文臣, 明升暗降。
聚集起来的人虽多, 但有兵权,且能在两三日内将手下兵将调来长安城外的却没有。赵巍衡扫视了书房里的人, 如是想到。看来他的阿耶早已对他不放心, 处处防备。
赵巍衡有他心中的成算, 可落在其余将领的眼里,便成了为难的缄默不言。
他们当初陪着赵巍衡打天下都是盼着建功立业来的,后来更是个个都做着要揽下从龙之功的打算。眼下形式如此迫切, 倘若赵巍衡不作为,不但愿景落空, 怕还要丢了性命。
毕竟以皇帝如今的心思,名正言顺将皇位传给赵巍衡是绝不可能的。而两派人马争斗激烈, 真要是太子赵仲平登基,来日必定清算,一个个全不会有好下场。
带着身后势力前来投靠,素来看得清局势的王弦谏几人率先表态,“若是大王无意皇位,我等便只好归隐山林,也好过他日任人宰割。”
他们都弯腰拜下,一副铁了心的模样。
此言一出,有指责他们的人,亦有附和的。他们倒未必真的见风使舵、背信弃义,多少存着点劝赵巍衡认清眼前形式的意思。
就凭皇帝如今对他的提防,再不动手,怕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赵巍衡又如何能不清楚,可他也在等,等一个合宜的机会。
在赵巍衡准备稳住他们的时候,书房外传来心腹亲卫通禀的声音,他丢下众人前去。被亲卫带来的人被长及脚踝的斗篷遮住面容身形,难以分辨身份。
但素来细心,且靠近门边的王弦谏却惊鸿一瞥,瞧见了那人脚下的鞋子不大寻常,上面的绣样很少在民间流传。
赵巍衡亲自将人带走,留下满屋子的心腹大眼瞪小眼。
除了王弦谏,还有些心细的将领与谋士注意到了鞋子上的文章,一个个倒是安静了下来,十分能沉得住气,全然不似先前那副焦心劝慰的模样。
等到赵巍衡再次进屋子时,已是一脸怒容,脚步匆匆。
他直接站在关紧的房门前,怒不可遏的道:“我顾虑为臣为人子的忠孝纲常,不敢犯上作乱,却没料到我那位好二哥有阿耶的宠爱还不知足,竟准备造反,欲要率私兵斩杀我及满府家眷。”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大王可有实证?不如禀呈圣人,将太子治罪!”一个谋士进言道。
赵巍衡叹气一声,为难道:“无,此事乃是我昔日救下的一位故人冒死来禀,手中无实证,仅凭故人一面之词,以阿耶对二哥的宠幸,怕是难以取信。”
“这可如何是好……”
书房里的人各有忧虑,但王弦谏几人却趁机道:“大王,何不趁此时机名正言顺以救驾之命杀了太子!”
赵巍衡凝眉,总算不复先前沉默,重重点头,应允了下来。
只要赵巍衡肯松口造反,他底下的人各个精明强干,很快就商议出了章程。
但还是有所顾虑,譬如明王府的私兵全都被收缴了兵器。皇帝又早就猜忌他们这些掌过兵权的人,所以不敢如一般的士族权贵豢养私兵,即便全凑在一块也捉襟见肘。总不好叫手底下的人赤手空拳去造反吧,即便杀了太子,还有皇宫的禁卫。
有将领画出城中草图,提出可以先夺取兵器库的兵器。一个个单拎出来都是能灭周遭小国的煞神,布局谋略都不是难事,法子定是可行的,就是未免冒险了些。
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最令人为难的是太子手上还要巡防营的一千人马,他既然准备造反,只怕那些人马明日也会趁机入城。他们比太子要占据的先机是提前知晓了此事,只要在太子之前动手,成功斩杀太子,到时拿着太子人头前往,巡防营的将士没了指望,必定投降,也就不足为虑。
众人好不容易商议出了结果,奈何事不随人愿。
皇帝不知是怎么受了季德妃的蛊惑,竟连夜出城前往汤泉宫,将明王他们的计划全盘推翻。
不得已,明王只能连夜再将人召齐。
依照皇帝的旨意,明日一早明王及太子几人都要前往汤泉宫见驾,只怕太子已经准备好在汤泉宫外杀人宫变了。这样他驻扎在城外的巡防营将士也不必入城,免去诸多麻烦。
倒是明王彻底陷入被动。
“不如我们今夜就动手!”
“东宫守卫森严,不等太子出宫,无异于打草惊蛇。”
“实在不行就先将兵器库的守将药倒,守节兄和看守兵器库的程郎将关系极好,剩余的人就看押起来。等兄弟萌拿到兵器,明日埋伏在出城途中,斩杀太子!”
“若是兵器库的事出了差错,怕是等不到明日了。”
……
众人各有所见,因皇帝的一时兴起,扰乱了原先的计划。这时候,只待赵巍衡一锤定音,定下之后究竟该如何做。
顶着众人的目光,赵巍衡老神在在,完全不见慌乱。
而书房后的另一扇门也被打开,轻轻脚步声像棋盘的落子声,胜券在握。
一个众人都想不到的身影,越过厚重的帘帐,出现在众人眼前。
“兵器的事不必忧虑,我来解决。”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她先声夺人,直接道明来意。
“衡阳公主……”
那些人来不及计较旁的礼节,反而讶异起看似中立,从不曾掺和皇位之争的衡阳公主,竟然出现在此,且一露面就有大言不惭的倾向。
赵巍衡出言替崔舒若解释,“衡阳可信,诸位不必惊慌。”
可信归可信,但她说的话是否是真的,可就让人难以肯定了。
不管衡阳公主如何名声在外,赵巍衡又是如何信任她,但这一回事关众人性命,容不得儿戏,即便有以下犯上之嫌,也有人要站出来问上一问,“敢问公主有何凭证?兵器库有重兵看守,即便是守节将军也不敢断言有十足的把握,公主打算如何弄来兵器?”
崔舒若多年浸染,身上早有了权贵皇族身上的不怒自威,她没有因质问而恼怒,反而慢悠悠的道:“谁说一定要从兵器库取兵器,我自有我的法子。
明日自会有兵器送到兵士面前,诸公只需商议如何行事,至于兵器,自有我来操心。”
崔舒若说得言之凿凿,可在一些和崔舒若交道打得少的谋士眼里,难免有故弄玄虚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