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的百姓最是隐忍,即便是吃不饱穿不暖,可只要能有一日安生日子,能有一息残喘的余地,他们也能忍。
可若是一切都没有,在担惊受怕和吃饱饭的驱使下,他们可以成为最可怕惊涛骇浪,掀翻所有的上位者。
他们隐忍、坚强、愚昧,也有着敢拼死抵抗的决心与难以啃下的硬骨。
杀胡令颁布的头一日,胡人被杀者逾万。
崔舒若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在回并州的路上,不少士人和百姓都在谈论魏成淮的杀胡令。胡人占据北地这么久了,北地汉家百姓十不存一,这可是头一次让胡人吃了这么大的亏。
振奋着所有人。
街上还有瘸腿的老叟高兴放言,“胡人凶残,把我们叫做两脚羊,男人煮女人蒸,如今我们杀他们也当如猪羊,不可手软。”
北地的百姓和建康的百姓,当真差得太多,他们活在恐惧之下,反而激做血性,各个悍勇,建康以南的百姓,却因气候温热、粮食充沛,又有天险而性子温和。
魏成淮昭告天下的杀胡令,犹如热锅里溅入的一滴水,非但是百姓们,连北地残存的州郡刺史们也被刺激到,他们四处皆是胡人,日子过得何尝不艰难?
而且同为汉家子弟,难道就喜欢看汉家百姓遭受欺侮不成?
已有州郡连结,共商讨胡大计了。
崔舒若也是在这种情形下,受到了来自魏成淮的一封书信。
并非是以他的名义送来的,而是她跟着齐国公一家回并州的路上,遇见一个自称献宝的商人,说是商人,可对方身材高大,走路步子大,下盘稳,明明就是个练家子。
崔舒若拿到他献上的装满了一整个荷包的东西,却发现那正是自己找了许久的棉花种子,她心中一喜,本要厚赏对方,可来人只向崔舒若讨要一样东西。
她亲手挑的干菊花。
身旁的婢女当即就怒斥对方以下犯上,崔舒若却恍若明白了什么,欣然应允。
等到她真的挑了一香囊的干菊花,在送予客商时,她突然笑着说,让对方带一句话,“东西是要还的。”
客商推脱说不知道崔舒若说的是什么,崔舒若却不在意的说,让他告诉给那个人。
客商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走了。
赵平娘听说了那个客商的无理要求后,还特意跑来崔舒若面前痛骂了客商,然后问崔舒若那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崔舒若明眸皓齿,笑容促狭,只说这是秘密。
确实是一个秘密,只有两个人知道,并且心照不宣。
在把人打发走后,崔舒若打开荷包细瞧这些能带给自己数不尽的功德值的棉花种子时,却发现了藏在里头的小信条。
崔舒若将卷起来的小信条打开。
只有寥寥数字。
“香囊甚好,可惜不慎脏污,菊花有损。
并州之围,为奠仪回礼。”
第49章
崔舒若看着纸条上的字, 琼姿玉貌的她,如远山的浅弯眉毛缓缓舒展,眼睛明亮, 即便不说话, 也能叫人察觉她的心情很好。
就如同崔舒若相信魏成淮那样, 他也从来没有辜负过她的信任。
不提送上的棉花种子, 并州之围就是最好的佐证。
他知道她们的处境也并不妙,老皇帝一直不放她们自由, 所以才故意围困并州, 就是想助齐国公一家离开建康。
他其实心如明镜, 什么都知道啊。
崔舒若如玉一般莹润的手捧着小纸条,眉眼含笑,他没有辜负自己的信任。
窗外的大雁在自由翱翔,冬日严寒,可临近南边树枝依旧常青, 甚至还有嫩绿的枝丫在争先恐后的冒出。
虽身处寒冬, 可也有勃勃生机呀。
崔舒若将荷包里的棉花种子全都取出来,放进自己的荷包里。
然后又将纸条放进了原来装棉花种子的荷包, 系上收了起来。两个荷包里都装着意义非凡的东西, 崔舒若都小心的保管好。
可她前脚才将东西放好, 后脚就出了热闹。
因为近来冬日,不是每一处都能走水路的,尤其是越靠近北地, 反而就越不方便。
故而即便是危险,齐国公他们也只能选择走陆路。
好在近来到的城池颇为繁华, 想要下车歇歇时,也能方便不少, 总不至于像之前荒山野岭,连喝的水都是早已备好的。
进城以后,窦夫人疲倦,已经在客舍歇下了,而孙宛娘要惨一些,不管窦夫人如何慈爱,毕竟翁姑,她人不适,做新妇的必须要侍奉在床榻边。窦夫人没想为难孙宛娘,可孙宛娘若是执意要来侍奉,她也不会拒绝,但内心对孙宛娘自然是赞叹有加。
至于赵平娘嘛,毕竟是女儿,在家中要随意许多,并没有那么多顾忌。
窦夫人说到底只是路上奔波累着了,休息一晚也就没什么大碍,所以赵平娘没什么好顾忌的。可能这就是未出嫁的女娘的底气,做事不必那么多顾虑,即便真有什么,也有阿娘护着。
至于崔舒若,她没什么特别想出去闹腾的心。
她坐得住,本来也是想着留在窦夫人身边陪着的。说是侍奉,其实做什么都有下人,她们就是陪在身边,最多少捧着汤药一口一口喂给窦夫人。
不过这样看,还不如不侍奉的好,一口一口的得多苦啊。
尤其对崔舒若来说,侍奉身体不适的窦夫人是件很舒服的事。她只需要陪着,窦夫人还会时不时问她冷了吗,要不要用些点心,茶水喝多了会不会不舒服,想不想去如厕。
等等。
可以说细致得胜过照顾崔舒若的婢女们了。
因为那些人即便再贴心,也不可能设身处地以平等的目光看待崔舒若所需的一切,但窦夫人可以。
于是窦夫人就开始担忧崔舒若陪着她会无聊,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办呢,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干脆半强迫的让崔舒若跟赵平娘出去,即便是透透风也好。
崔舒若没什么大意见,不管是留下来还是出去,她都可以。
但赵平娘不这么想,她生怕窦夫人一会儿反悔,毕竟如今的世道乱,即便身边带着护卫,指不定也会被冲撞。
赵平娘却是全然不怕的,她十几年熬经骨苦练武艺,也不是做戏。
她有护住自己和崔舒若的能力。
所以把人拉来了茶肆,身边还没跟着爷娘长辈,就是一堆婢女跟护卫。崔舒若还算坐得住,赵平娘跟撒了欢似的,毕竟一路上荒山野岭无聊久了。
在崔舒若淡定的用自带的茶碗跟茶叶泡茶的时候,赵平娘突然一挥手,她站在二楼的雅间俯视底下,将所有人的举动都收入眼底。
崔舒若见赵平娘如此兴奋,只好起身去看。
热闹的街上能有什么事呢,总不能是强抢民女吧?
结果……
崔舒若真见到了以后,决定收回自己方才的念头。
原来戏文里说的卖身葬父是真的,而且还有丑陋的恶霸非要强抢民女。赵平娘看得义愤填膺,崔舒若也先是皱眉,但很快就松开了。
就在赵平娘想要喊人下去将可怜的小娘子买下时,崔舒若伸手握住赵平娘的手腕。
而这个时候,底下异动突生,一个模样清俊,衣裳料子瞧着不错,但却没什么花纹的男子站了出来。
他身上有一股儒生的文雅,面容温良,让人见了很有好感。
只见他站了出来,怒斥那强抢民女的恶霸。恶霸长得也十分不友好,脸上横肉,手指带着好几个戒指,见到儒生出来阻止,不屑的哼了一声,从下人手里接过钱袋,高高在上的当着儒生的面甩了甩。
“瞧见没有,我有钱,不但可以给小娘子安葬她的阿耶,还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你?成吗?”
胖恶霸神情嘲讽,而簇拥在他身边的下人哄笑起来。任谁都受不了这份羞辱,何况是最重视声誉与体面的儒生,他当即红了脸,气愤道:“可笑,不过是丁点银钱也敢嚣张,你可知我姓什么,姓訾,昌溪訾家的訾。”
听到儒生一说,旁人都露出惊叹的神色,看他的目光陡然不同。
就连恶霸都犹豫了起来。
顶着围观百姓们或羡慕或敬仰的目光,儒生昂首挺胸,睨了恶霸一眼,骄傲的说:“我訾家中总称得上富庶吧?”
那恶霸身边的下人们似乎也有些害怕,想要劝一劝自家主人,可恶霸犹有不甘,他一脚踹开下人,质疑道:“即便你能把小娘子的阿耶葬了,可你至多能让她当个端茶递水的下人,我却可以让她锦衣玉食。”
儒生也不甘示弱,他直面恶霸,言语激烈,“你怎知我替她葬了阿耶后,就不能给她锦衣玉食的日子,我可是訾家子。”
恶霸家中虽有薄资,可怎么也是比不得訾家的,再是气愤,只能拂袖而走。
那儒生则将凄苦无意的柔弱小娘子扶了起来。
硬生生瞧完了闹剧,崔舒若突然道:“昌溪訾家,那不是猛女阿姐的外家吗?”
经崔舒若提醒,赵平娘也意识到了。
她知道还要比崔舒若多一些,“还真是,而且猛女同我说过,她外家子嗣不丰。訾家那位足智多谋、老于世故的老家主,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是猛女的阿娘,儿子生下一个独子后,与其妻在海上遇难。”
赵平娘皱了皱眉,颇有些嫌弃,“难不成那位就是猛女总是夸耀的多谋善谈、见识不凡的表兄?差的未免太多了,想来是猛女看待自家兄弟,不由得松泛了许多。”
崔舒若都没来得及说话,隔壁一扇木质屏风挡着的雅间就传来男子开怀朗笑。
赵平娘和崔舒若都诧异的侧头望去。
那边撑开的窗扉旁多了个男子俯窗而望,他看着十分面善,兴许是因为脸上时刻带着笑。他的眼神就带着圆滑的弧光,可却不至于世故到令人厌恶,面容倒也能过得去,但要看同谁比,像是魏成淮那样容止无双的自然称不上,但也比寻常人顺眼不少,约莫是中上之姿。
赵平娘本是要怒斥的,怎么能偷听人说话,谁料那人又继续开口,“山白贤弟,你日后瞧见所谓的卖身葬父可万万要小心,这些啊,大多是演给过路不知情的富贵郎君看的,等人真带回去了,势必要闹得家宅不宁,再和刚刚那所谓恶霸联手霸占他们的家财。”
原来他并非是听到了赵平娘她们的话,而是跟她们一样注意到了底下的闹剧,且和友人交谈了起来。
赵平娘兴许一开始的观感就不好,加上多少有些维护好友表兄的意思,不大赞同的和崔舒若道:“真是奇怪,世上苦命的人多了,为何他能如此武断?”
崔舒若安抚住赵平娘,“其实他说的大抵是对的,如今世道乱,哪有人胡乱出来卖身葬父的。真想要一副棺椁的钱,自卖自身找人牙子才是稳妥些的法子,也免得被卖到乌烟瘴气的地方。
至于在大街上卖身葬父,不说来了乱七八糟的人要不要同意,即便是官府文书也不齐全。方才愿意帮她所谓阿耶下葬的男子,恐怕……平日里是不理庶务的人,也最好骗。”
在崔舒若说话的时候,旁边的男子说了相差无几的话。
不过,因着崔舒若她们的声音细弱,而旁边的男子嗓门大,动不动就大笑,反而是叫崔舒若她们将对方的话听了个清楚。
赵平娘没想到里头竟然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虽性子刚硬些,可并不蠢,贵胄家中若想养出纯白良稚的人,当真是要祖上丧德冒黑烟才成。
所以她禁不住摇头,“真真没想到,还是舒若你聪明!”
崔舒若笑了笑,没说话。
这还真不是她聪明,也不是赵平娘蠢,而是赵平娘出生贵族,善在高台上观望,自然就瞧不清隐藏在诡秘阴暗处的魍魉行径。
出了这档子事,赵平娘玩乐散心的兴致淡了不少,虽和她没什么关系,可总叫她有一种自己也被骗了的滋味。
崔舒若只好带着她回暂居的客舍,横竖歇息一日,后日又要动身回并州。
等到时日长了,今日的挫败自然也就抛往脑后。
然而,当崔舒若和赵平娘戴好幂篱准备回去时,婢女刚推开门,恰好遇上旁边雅间的两位客人也出来。
他们迎面对望,但崔舒若和赵平娘都戴着幂篱,彼此间又互不相识,自然是连眼风都不给对方一个。
但方才那位颇有眼界见识的面善爱笑男子却对她们微笑颔首,赵平娘直接置之不理。从礼数上说,并无长辈在身边,不视外男亦不理会才是对的。
但是崔舒若甚至赵平娘脾性,她只是懒得搭理对方,赵平娘对自己很好,可骨子里很有身为郡主和高门贵女的骄傲。
崔舒若无奈弯唇,但也就是这一眼的功夫,叫崔舒若瞧见了不对。
面善爱笑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举手投足贵气无匹,不过是一眼,就给人王孙贵族的观感,他看着该是不苟言笑,积威甚重的人,可当崔舒若望过去时,神情却陡然变得和蔼可亲。
他给了崔舒若一种两人似乎是相识的错觉。
隔着幂篱,崔舒若看得不大真切,但隐隐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熟悉感。
但崔舒若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很快就移去目光。若是该相见相识的人,即便她不去理睬,也会有该见的一日,倘若不然,便也没有见的必要了。
等到崔舒若跟赵平娘已经走远,那人还是望着崔舒若远去的背影,面善爱笑的男子连连说了数句话,都没人回应,转过头才发现对方心思压根就没在自己身上。
面善爱笑的男子不由得调侃,“山白贤弟,你莫不是中意人家小娘子了吧?”
被换做山白的贵气男子总算是移开目光,他微微一笑,“怎会,晋朝的郡主身份尊贵,我不过升斗小民,岂堪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