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还挺大,她往公交站走了两步,心里稍稍有些不安,最终,杨楚选择调转方向,走向地铁站对面的街。
——还是看一眼他有没有被接走吧。
远远地,她便瞧见刚才那里坐着一大团黑色的东西。
雪花落在黑色的短发上,他抱着腿,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路牙子,看上去笨笨的,像一个撒满糖霜的小熊饼干。
杨楚俯身,闻到了浓重的酒气。
“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帮你叫个车回去?”
于瑜眼神木木的,像没听到。
她耐心又问了一遍:“你家在哪?”
他蹦出一个单音:“海……”
为了听清,杨楚把耳朵凑近。
眼波流转,他低垂的长睫泛起冰冷的水色寒光,浅棕的眼眸一瞬间幻化成炫彩夺目的冰蓝。她艰难地分辨着他的发音,将这一幕完美错过。
“你家住海淀是吧?海淀哪里,小区叫什么?”
于瑜大着舌头纠正她:“我家住在,海里。”
“……”
看来,他已经醉得脑子不清醒了。杨楚另找办法。
“你带手机了吗?同事知道你家在哪吗?我没有你们部门同事的电话,得用你的手机打。”
“现在的酒店都需要身份证才能入住。我没带身份证,不能帮你开房间。你自己带身份证了吗?”
于瑜垂着头,一句也没答上。发现他的大衣口袋敞开着,她直接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
口袋是空的。
——装没看见他,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杨楚可耻地尝试迈开脚步,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不知什么时候,他将她的袖子攥在了手里。她扯不走袖子,使劲扯,也只扯得动他。
太阳穴突突地跳,杨楚望着身边这个冲自己傻笑的烫手山芋,纠结了整整十分钟。脑中仅剩一个非常合理又非常讨厌的办法:把他带回家,家里正好有张空出来的床他能睡。
可是,这人是陌生人,陌生的男人,带他回家明显很不好很危险。况且,明天是一周仅有的休息日,杨楚原本打算安安心心睡到下午的。
但眼下除了把他丢这儿,带他回家似乎是最省事的选项……
杨楚叫的网约车来了。
她的袖子成了连接他俩的铁锁。杨楚往前,于瑜就往前;她往旁边挪了挪,他也挪一挪,顺便粘她更紧。得益于此,把于瑜弄上车倒是一点儿也没费劲。他始终死死地拽着她的袖子,连坐在车里都不肯有一刻放松,像是知道杨楚一路都在盘算着如何扔下他。
“你酒醒后会把车钱付给我吧?你会吧?”打车回家太贵了,杨楚心疼坏了。
听见她跟自己讲话,头靠车窗的于瑜抬了抬眼皮。
出租车内开着暖风,他仿佛一只被解冻后出笼的丧尸,语言和身体都变得活络起来。
“钱……那怎么够报答你?”
他感激地摸着“杨楚”的脸:“你送我回家,你是好人。好人啊,我要哭一串珍珠项链给你。”她的脸平平的冰冰的,怎么摸都是滑溜溜的。
见于瑜擦玻璃擦得起劲,她也不好打搅他的兴致,杨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怎么,你是美人鱼?能哭出珍珠。”
于瑜眼睛嗖地瞪大,嘴巴圆圆的。
他赶忙用手遮住“杨楚”的嘴,鬼鬼祟祟地对她低声道:“没错,我就是美人鱼,我来人类世界的事是特大机密,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杨楚冷漠地点点头:“哦,那你快别说啦。”
“保守秘密的难有谁懂?好人你懂吗?”
擦玻璃于瑜正式退场,话痨于瑜强势上线。
“每天跟人类相处,我都紧张得要死。鸟语花香你知道吗?对,我要说的跟那个没有关系。”
“人类在人鱼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就是这人吧,是一种活在传说里的怪物,它们什么都吃,甚至连我们人鱼都吃。小人鱼睡不着的时候,大人鱼就常常会吓他们,再不睡的话,人就要来吃你了,蘸酱油后切片生吃。小人鱼被吓得不敢动弹,眼睛闭紧紧的,整夜不敢睁开。我就是这么被吓大的,现在还要天天上班跟人相处,你说我惨不惨?”
杨楚面无表情,前头的司机爆发大笑。
“妹妹,你男朋友这是喝了多少啊,太逗了。”
“呵呵。”杨楚尴尬解释:“他不是我男朋友,是同事。”
“我不是同事!”于瑜十分不满意,马上插嘴:“我是美人鱼,请你记住我的身份!”
她被他吵得头都痛了:“行,你消停会儿吧美人鱼。”
“虽然,我长得跟画本上的美人鱼确实不太像,虽然,我有点黑黑壮壮的,但我是如假包换的美人鱼。好人,你要信我啊。我喜欢晒太阳,我喜欢吃海鲜,我是很健康的美人鱼……”
他的喉结滚动,强行忍下一波吐意。
于瑜继续嘀嘀咕咕道:“每个人长得不一样,我们美人鱼也是有胖有瘦的,我……”
余光瞥见他要吐,早有预谋的杨楚抓住了时机。
她淡定一抬手,迅速用他的围巾把他的嘴给塞住。
谢天谢地,世界终于清净了。
第3章 狗男女
周日。
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许天俊坐在长椅上,再次点开手机。
他和杨楚的微信聊天界面停留在他前天发的“聊聊”上,她没有再回复过了。
【杨楚找你了吗?】许天俊问岳芽。
岳芽回得很快:【没有】。
那天自己冲动离家,杨楚没有追来,许天俊就已经后悔了。他要是耐着性子跟她好好解释,一定不会闹成现在的局面。
今天是杨楚的休息日,依许天俊对她的了解她百分之百在家。他打算给她做一顿惊喜的爱心早午餐,等待杨楚醒来看到了一定大受感动,说不定能当场原谅他。
看时间差不多了,许天俊掐了烟,上楼。
门密码没换,他成功打开了大门,感觉自己今天的胜算又多了几成。
迈进家里,许天俊不知觉地屏住了呼吸,他看见自己的床上睡着人。再走近一步,又看见床上盖着杨楚的外套……她是过分思念他,睡到了他的床上吗?
许天俊心头这股热乎劲刚起,床上的那人“腾”地坐了起来。
——并非他期待的小女友,而是一个陌生的彪形大汉。
“你谁?”于瑜警惕地望向入侵者。
“这话该我问你!”许天俊提高音量,几乎破音:“你谁啊?为什么会睡在我床上?
于瑜掀开被子,离开了床。
许天俊愤怒地发现,这男人没穿裤子只穿了条裤衩;让他更愤怒的是,那人走到跟前,竟比他高了一个头。
“你没穿裤子!真不要脸!”
于瑜扑哧一乐,懒洋洋地回了句:“对啊。”
脑中理智的弦断裂,许天俊一下子恼了。他抡起拳头就往于瑜的脸上招呼……
杨楚被一阵乒乒乓乓的推搡声吵醒。
她先前睡得死沉,昨晚太累了。把于瑜带回家后,他仍抓着她的袖子不肯放,还非要“报恩”给她看他的美人鱼尾巴。杨楚赶在他裤子要下来前使出金蝉脱壳的绝技,她把大衣留下给他玩,自己溜回房间。卧室的门锁好,杨楚戴好耳塞,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等杨楚匆匆披上外套到达客厅,正好撞上了震撼的场景。
于瑜单手拎着许天俊的衣领,看上去像拎鸡崽一样轻易。许天俊双脚离地,面红耳赤地扑腾着,朝空气挥拳。
“杨楚,”见她出现,许天俊立即大声地质问:“这男的是怎么回事?!”
“早上好,杨楚。”于瑜松开许天俊,有学有样地喊着她的名字,笑容开朗。
杨楚叹了口气,她意识到:自己工作了六天盼来的休息日要被毁掉了。
……
许天俊和杨楚坐在沙发的两端。
他抱着手,余光恶狠狠地瞪着站在厨房喝水的于瑜。于瑜也不客气,贱兮兮地冲他做了一个“提溜”的姿势。
没兴趣看小学男生斗气,杨楚直截了当地跟许天俊切入主题:“你今天来做什么?上次你说你不会再回来了。”
“我来拿我的东西。”他随口扯了个理由,又很快地反应过来:“不对!这里是我家,我俩没正式说分手呢,我想回来就能回来!”
这话未免太过可笑。杨楚挑眉:“你跟我最好的朋友睡了,你觉得我们还能不分手?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被她给问住。
杨楚是许天俊认识的最没有脾气的人。上学时,她是老实规矩的乖乖女,因为她好说话好使唤,大家有事没事总爱麻烦她;她从不计较,默默把事办好,自己却从不麻烦别人。他们在一起三年,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发火;连他挑剔的父母都很满意杨楚沉静的性格,说她是适合结婚的对象。
也正是这种平静无波的性子,久而久之让许天俊生了异心。整天对着她,无异于对着一块木头、一汪死水,杨楚无法给生活带来任何的新鲜感。哪怕许天俊想要找个由头吵上一架,大多数时候她也只会语气平稳地对他说:“行,那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出轨她的闺蜜岳芽,不过是为生活寻求一些刺激。许天俊没要想跟杨楚分开,且先前并不觉得杨楚会因此离开他。
想到这儿,他心里倒感觉委屈了。
“怎么,光说我?你早在外面有人了,我前脚走,他后脚就睡我床上了。我睡你闺蜜,不正合了你们俩的意吗?”
这误会解释起来麻烦,杨楚看向于瑜。
他立刻接收到她的目光,放下水杯走到沙发前,面对许天俊高声道:“哎,我裤子呢?昨晚脱得太急,现在难找了。”
所托非人。要想解释于瑜早解释了,他在这儿磨蹭着不走就是想看热闹。
“认识这么多年,不知道你是这种人。”许天俊咬紧后槽牙:“狗男女。”
似乎对这个别致的新称号颇感惊喜,于瑜冲杨楚眨了眨眼。
杨楚懒得指责许天俊恶人先告状,懒得扩大争端多做纠缠。
她太懒又太累了,只想许天俊和于瑜都赶紧走,家里静下来,她能吃点饭再补个觉。
于是她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许天俊呼出一口浊气。
他凝视着对面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杨楚。
“上回,你选择去洗澡,而不是跟我谈谈。这回,你选择什么都不解释。是不是我怎么样都不会对你的情绪造成波动?”
原以为,她的好说话是因为爱他,是因为被他拿捏了,却不曾想,或许认识这么久、恋爱这么久,或许她的心扉从没有为他打开,所以她能永远淡定,永远处变不惊。
这个认知让许天俊更感到意难平,胸中复杂的情绪全部缩紧到一起。
“你在意过我吗?我是出轨,做错了事,但没有你对我们俩感情的忽略,我能走到这一步吗?你在意过我们的感情吗?在你这儿我什么也不是呗?”
杨楚乏味地在脑内数着地砖。她最佩服的就是许天俊的精力,也不知道他每天哪来的能量能加这么多的戏。她这儿早都聊完了,他却还有那么多话能说。
“杨楚,可我们谈了三年啊!整整三年!如今走到分手,你就一点儿也不难过吗?我很想问你,这几天,你有为了我哭过吗?”
见许天俊情绪越来越激动,她强行打断了他。
“我哭了你会开心吗?”杨楚的态度比旁观者更冷静。
一时间,许天俊不懂该点头还是摇头。
她望着他,黑色的眼瞳如幽静的深潭。其中空空荡荡,无喜无悲。双眼用力一眨,再睁开时,她的眸中已瞬间蓄满泪水。
以展示的姿态,杨楚扬起头,一滴圆滚滚的泪珠从眼中坠落。
许天俊再也受不了。
他夺门而出前,她赶忙提醒:“稍后方便了,能不能把你这个月的租金转给我?按你住过的日子给就行。”
“不能!”
许天俊怒火滔天,只想找句话能压过她一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出轨吗?”
杨楚没说话。
他吼道:“因为你死气沉沉,死人都比你有人味!跟你在一起我无聊得快疯了!”
可怜的大门又一次被“砰——”地重重带上,震得墙都抖了一抖。
屋内重归寂静。
不知何时,于瑜泡好了茶。
茶杯被推到杨楚手边。
穿戴整齐的于瑜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手里逗弄着她养的绿植。他倒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在她的家里活动自如。
她端起茶,问他:“热闹好看吗?”
于瑜开心地点点头。
“那人救过你的命吗,你为什么要忍他?
“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啊,而且是三年?”
“你想跳楼是因为有这么个人在你家里是吗?”
她开玩笑般地自嘲:“你觉得那人不怎么样,不懂为什么我能忍那么久,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这人也不怎么样呢?”
于瑜不这么认为。倒是她言语间透出的自厌,令他颇为惊讶。
杨楚尝了一口于瑜泡的茶,跟平时的喝起来不太一样,感觉怪怪的,有点甜,里面了放白糖。越喝越有胃口,她从茶几拿出饼干搭配着一起吃,意外的很搭。
看她吃得很香,他非常自然地凑了过来。
将饼干拖走,杨楚对此前他所有自来熟的行为统一评价道:“我和你只是陌生人。同事,你有些越界了。”
终于,于瑜坐直,收起了没正形的样。
“昨晚谢谢你。我没喝过酒,对自己酒量没数,给你添麻烦了。”
“昨天的打车费,住宿费,还有衣服……你的外套袖子被我扯得两边不一样长了,也要赔给你。”
他客气起来还是挺唬人的,如果嘴角没有饼干屑的话就更有信服力了。
——什么时候偷吃的啊?动作可真快。
“给我打车费就好。那件外套我穿了好几年,不值钱。”杨楚是抠门,但也不会去占别人的小便宜。
于瑜点点头:“五千块够吗?”
杨楚怀疑自己耳朵坏了:“啥?”
“还有,那男的跟你分手搬走了对吧,我可以租在你这里吗?”
杨楚完全没跟上他转换话题的速度:“啊???”
“对了,”他又想到:“作为昨天帮忙的感谢,晚上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说着话,他大大方方从她手边拿走那包饼干。
“剩下的我买走了,等下多付你一百块,这样不算越界了吧?”
一百块可以买一百包的廉价苏打小饼干目前还剩三块。见她没有拒绝,他咔咔咔一口气全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