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虞永晏的话,花盛妙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虞师兄啃着虫子, 虫子同时也在蛀空虞永晏身体的可怕场景。
少女木着脸, 她雪白的面容上陡然闪过复杂的, 虞永晏看不懂的,难过,震惊,最后定格于狠下心的神色。
她柔声道:“师兄,你别害怕。”
“我现在帮你,把你身体里所有的魔物都挖出来。”
虞永晏完全没有想到先前避他如蛇蝎的花妖,此刻竟然会给出这么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他嗤笑一声:“你不是最害怕被我牵连,碰上那些魔物了吗?”
虞永晏唇角带笑,目光却无法控制地停留在花盛妙的身上。
经历过血牢中的分别,花妖身上,似乎有了些让他熟悉的,血肉无法控制住颤栗,也越发难以移开注意的平和柔软气息。
就如同,他曾经也被这样温柔却坚韧的气息,完全拥抱浸润一样。
被自己脑中生出的想象惊着,虞永晏的语气越发恶劣。
“怎么有胆子帮我?你难道就不怕我身上的魔物,跑到你的身上,把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吗?”
“对了,那些魔物,可喜欢吃像你这么嫩的花妖了。”
花盛妙此刻只觉得虞师兄啰啰嗦嗦的声音,吵得她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用月线强行闭上虞永晏的嘴,在虞师兄阴冷恐怖的目光中,她诚恳道。
“师兄,你忍一忍,我很快就能帮你挖出魔物了。”
她怎么敢……?!
虞永晏几乎本能地想要反击,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少女带着担忧之色的柔软瞳眸,心中原本被强迫闭嘴的屈辱感,却莫名消散一空。
就像……无论她如何对待他,他都没有办法真正生她的气一样……
他此刻,甚至只想要再靠近她一点……想要,真正触碰到她的指尖……
骨头中泛起几乎等同于刺骨痛楚,让人无法忽视的渴望感觉,就如同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违背着他这个主人的意愿,渴望着真正能真正安抚与治愈他痛楚的她……
虞永晏陡然回过神,他的脸色变得格外可怕。
那只花妖,到底对他的身体做了什么?
难道是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要将他的身体感染成了魔物?!
感觉到虞师兄陡然爆发出的激烈挣扎,花盛妙以为嵇师兄是回过神来,意识到她无证行医这种行为有多么离谱。
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先让大师兄帮她把虞师兄也关了起来。
毕竟,她也得先问一问剑鬼师兄,切除魔物的手术到底该怎么做。
然而刚生出这个念头,花盛妙就后知后觉到了一种深深的荒谬。
她惨痛地发现,跟师兄们待久了,她的精神状态似乎也有点不正常了。
换在以前,她一般是负责听完这种话,吐槽和转头就跑的那一个。
然而现在,她只能硬着头皮向剑鬼和大师兄请问了具体的操作。
孟春邈的回答很简单:“只留下一个头,虞师弟的症状就会轻上一些。”
剑鬼的回答也有几分大同小异,却更为残酷。
“这些怪物,本就是从鲛鬼的血肉中生出的。除非师妹剜去他全部的血肉,让他永远陷入暗面,不然鲛鬼的失控之症,不可能消失。”
花盛妙握着月线的手紧了紧。
“这些魔物,都是在虞师兄体内生出来的?可我先前明明看到魔物想要从外界找到虞师兄……”
剑鬼的下一句话语,完全震慑住了她。
“鲛鬼大部分的真身血肉,如今都在镜门当中。每十数年,只会有一具人身逃出镜门,其它的怪物之身都会化作他最恐惧的模样,想要吞噬他,将他重新拉回镜门当中。”
花盛妙心中已经隐隐生出了一个恐怖的猜测,但她还想要听到最切实的回答。
“……为什么?”
注视着少女怔然的神色,剑鬼不带多少怜悯情绪地提及鲛鬼的过往。
“鲛鬼已经快要被暗面吞没,祂之所以放纵这具人身,让他成为唯一能逃出镜门的幸运者,是想要为师妹留下一个‘嵇师兄’。”
“真正的祂已经变成了邪祟,邪祟难以长存人性,在祂失去人性时,祂感染的怪物,就会本能想要将祂的一部分,重新纳回真身当中。”
“不过如果没有师妹,鲛鬼早就完全被暗面吞没,现在的虞永晏也不可能活下来。所以,师妹无需愧疚,也无需自责。”
“如果师妹心存不忍,我可以帮你尽量拖延鲛鬼这具人身变化成的鬼物,彻底变为怪物的时间。”
“即便他真的化为怪物,师妹也可以将他关在血牢中,以后睹物思人。”
剑鬼的声音格外冷静,如同他早早地设想到了今日的这一幕,甚至已经为花盛妙想好了最佳的处置方法。
然而花盛妙完全无法接受这种等同于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方法。
她猛地看向剑鬼所在的白茧。
“为什么邪祟无法长久地保持人性?大师兄不也是邪祟吗?可是师兄他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失控……”
“真的没有吗?”
剑鬼轻飘飘地问道。
“师妹,是你将他的失控视作常态,还是他没有将自己的失控,暴露在你的面前?”
花盛妙陡然想起了诡域中,书册上出现的那些恐怖红字,大师兄数次要打开的“门”,还有祂为她造的月亮……
她完全冷静了下来,格外认真地对上大师兄的目光。
“师兄,你知道——有什么能让其他师兄不再失控,维持神志清醒的方法吗?”
她以前不知为何,在大师兄面前一直隐隐畏惧问出这个问题。
就如同她本能地感觉到,她问出的这个问题,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果然,孟春邈似乎在经过一阵思索后,温柔平和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我吞了他们的命线后,那些命线就可以一直清醒而乖顺地留在师妹身边了。”
这是什么“人死了就不会发病”的逆天回答?
花盛妙再度认清楚了她不应该随便求助大师兄的残酷事实。
“师兄,不如你再和我再说一说刚刚的,怎么给虞师兄留下一个头,让他的症状轻一点的方法吧?”
回忆着书册里曾经出现过的,虞师兄剩下一颗头来找她喂菜的记忆,花盛妙此刻奇异地镇定了下来。
不就是切掉脖子,只留下一个头吗?
虞师兄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应该可以撑得过去的。
然而等大师兄告诉完她全部操作,再松开些许虞永晏身上的月线时,她将手轻轻按在虞永晏头上,迟迟没有动手。
虞永晏感觉到了搭在他头顶,少女柔软温暖的手心,传来一点点微不可觉的震颤。
他此刻明明想要用最尖刻讥讽的言语,怒斥花妖自以为是对他好的荒唐言行,然而莫名的,他脱口而出的是。
“你到底在抖什么?他刚刚欺负你了吗?”
虞永晏仿佛找到了幕后主使的真凶,他不再刻意维持着对少女的敌意语气,冰冷阴鸷地看向了孟春邈。
“我就知道,是那个怪物逼你做出这样的事吧?”
虞永晏的声音越来越快,仿佛与少女感同身受般充满了越来越难以抑制的愤怒。
虞永晏不知何时换成了传音之术,对她冷静道。
“那个怪物本来就是个疯子。他让你挖掉我的血肉吗?”
“你先按着他说的做。别害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这一刻,虞师兄的声音仿佛与万年前的鲛鬼相重叠。
花盛妙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了下来,她注视着面前的虞永晏,也在注视着虞永晏身体中,等待了她万年,失去了理智和记忆,却一次也没有放弃过找寻她的念头的鲛鬼师兄。
除了被大师兄吞噬,这世上真的没有第二条可以帮助鲛鬼师兄的路了吗?
她不信。
所以,“师兄,这一次换成我,来保护你们吧。”
…………
截断了虞师兄脖颈的骨头后,青年艳丽面容上,原本若有似无开合的鳞片中,那些原本似乎要睁开眼的细小人脸,似乎再度陷入沉眠中,虞永晏的气息虚弱了许多,却没有了刚刚打开石屋门的时候,那种难以压制的暴戾狂躁感觉。
但他一颗人头悬空漂浮在花盛妙身边,喋喋不休地传音道。
“不久后会有一场弟子历练,我会助你离开宗门……”
第165章 密令
◎“请尊上下令。”◎
花盛妙一边应着虞师兄的话, 一边顺着剑鬼的指引,再度回到了黑海中。
原本沙石洁白的海滩上,此刻散落着无数只如同进入冬眠,四肢和头完全蜷缩进壳中的乌龟。
然而这一次, 即便她让整个岛屿都长出嫩草, 龟群也仍然死气沉沉地待在草丛中, 没有半点活跃的迹象。
虫鬼的这种情形虽然糟糕, 却比虞师兄和嵇师兄发病的症状要轻上许多。
在确定龟群短时间内不会发生过多异变后, 花盛妙最终没有惊动它们,她离开了这片岛屿,传音问向剑鬼。
“师兄,路师兄在哪里呢?”
原本能精确给出位置的剑鬼雕像,突然陷入一片可疑的沉默中。
过了半响,他才开口道:“路重鼎, 他……不在此地。”
花盛妙想到了路师兄在她进入诡域前就极其糟糕的精神状态,果然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路师兄在进入血牢的时候,不是神志不清吗?他还会去哪里?”
剑鬼温声安抚她。
“师妹不必心急, 他应该只是忘记了要返回师门。那只鸟,或许会知道他的去处。”
……鸟,往生玄鸟……她让陪伴在路师兄身边的小红……
经历了万年的岁月变迁,想起记忆中没有长出几根毛, 光秃秃的红色幼鸟, 花盛妙突然有点难以将它与师兄们口中厉害的往生玄鸟联系在一起。
“师兄……小红, 是什么时候长出的羽毛?”
“你离开后的第五十四年,它长出了第一根羽毛。鲛鬼为了让你后悔, 将它爱惜呵护的这根羽毛拔了, 玄鸟从此就恨上了他。”
“第一百七十二年时, 玄鸟方才长出了第二根羽毛。在遗鬼无力庇护它的时候,它会跑到我的肩上,让我帮忙教训鲛鬼。”
“……第三千六百九十五年,玄鸟的羽毛终于变得与成年的鸟一样丰盈,它每次看到我房间里你的雕像,都会绕着你的雕像炫耀它的羽毛。只是在炫耀完之后,它会对着你的雕像源源不断地骂上半个时辰。”
“……第四千七百年的时候,玄鸟已经不会再对着你的雕像大叫了,但是它开始偷你的雕像,我们的成品都被他偷过。它一直跟着路重鼎,却不知道把偷的那些雕像藏到了何处,连我也无法寻到雕像的位置。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管它叫小贼。”
剑鬼如数家珍地说出每一个时间点,就如同他将这万年时间里发生的每一件小事,在无人可知的深夜里已经记忆了无数万遍,只为了在今日回答她的这句问话。
而顺着剑鬼的描述,花盛妙的脑海中能清晰浮现出玄鸟一开始对她破口大骂,最后偷偷摸摸带走她雕像的景象。
小红,在这万年的时间里,似乎一直都在牵挂着她。
而这么惦念她的,也不只有玄鸟……
解释的言语,或许有些苍白无力,花盛妙只能在良久的沉默后,坚定开口道。
“师兄,我这次,真的不会再走了,也不会,再丢下你们了。”
剑鬼的声音陡然安静了下来,他没有说信与不信,只是平淡而温和地提醒道。
“师妹,镇祟司到了。”
镇祟司所在的位置格外偏僻,如果说仁剑门的山脉是一处远离宗门核心的荒山野岭,那么搭上剑鬼放出的剑气,再经历了数刻的等待时间,花盛妙简直要怀疑镇祟司的位置,已经不在宗门之中了。
穿过辽阔的迷瘴之地,在一片浓重的血色雾气中,花盛妙一行人顺着剑鬼的指引前进。
虞永晏已经在刚刚的赶路旅途中,知道了花盛妙要来镇祟司寻找往生玄鸟和路重鼎的事,他只剩下一颗人头漂浮着,却比之前更加聒噪了些。
“谁骗你说能来镇祟司找人的?镇祟司里的那群人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专程来帮你找鸟。”
见无法劝动少女,虞永晏只能换一种方式恐吓道。
“你信不信他们会把你抓走,喂给那些怪物……”
一道细弱的声音,陡然从他们脚下传出。
“各位尊上,我……我们是不敢对尊上不敬的……”
花盛妙先前就有了心理预备,她看到自己脚边突然出现的一颗血红眼球,甚至还有心思主动打招呼道。
“你是——眼陆吗?”
那颗红色眼球与她在重明城中见到的陆真人有些相似,只是这颗眼珠的声音细弱了几分。
“眼陆去忙其他事了,我是眼拾,尊上此程来镇祟司,是有什么吩咐吗?”
眼拾,眼十?眼陆,眼六?
镇祟司中的名字,都是直接按序号起的吗?
花盛妙这般想着,委婉的说出了她想让镇祟司帮忙,找寻到往生玄鸟的事情。
只是眼拾细弱的语气,夹杂着紧张与为难。
“现在司内的人手……有,有些紧张,可以晚,晚些……再派人帮尊上寻鸟吗?”
剑鬼不为所动地冷漠传音道。
“镇祟司本就是为了师妹而设,师妹只要报出扶光二字,镇祟司会放下一切要事,听从师妹的所有吩咐。”
这听起来确实很爽,可是一想到镇祟司忙的要事,肯定是与镇压邪祟有关的事情,她如果强行让他们在这时放下正事,帮她去找鸟,那和草菅人命有什么差别?
少女雪白柔软的面容带着生机勃勃而平和的笑意。
“我可以不需要司内抽调人手,只是我的一位……旧友说,我的那只鸟的真身,在镇祟司里。如果不需要耗费额外的人手,可以劳烦你帮我们查一下玄鸟的位置,或者让它来找我们吗?”
眼拾原本的紧张,似乎慢慢被安抚了下来。
“可以的。尊上说的那只鸟,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明显特征吗?”
花盛妙记着师兄们先前的叙述,详细地向眼拾描绘出了小红现在的模样。
可是眼拾听着她的描述,在久久的思索沉默中,突然再度变得紧张了起来。
“我,我好像没有见过尊上说的这只鸟。要不,我帮尊上问问其它……”
剑鬼陡然冷冷开口,打断了眼拾的声音。
“扶光密令。”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禁忌的字眼,眼拾原本紧张的眼睛猛然睁大成血红圆珠形状。
笼罩在他们周围的迷雾陡然散开,大地隐隐发出恐怖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