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个没有发出哭泣呻,吟之声的孩童,他一声不吭地跪坐在地,他身上插着的剑气最多,身上所结的血污也最厚。
而这个孩子的冰冷眼神,让花盛妙格外眼熟。
她来不及想这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立刻准备出手救人。
可是这一次,她的手指从这些孩童瘦弱的身体之中穿过,什么都没有碰到,像是穿进了一层虚幻的黑影中。
然而那个跪坐在地的孩童,似乎隐约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59章 循环
◎“师兄,是不想让我下去吗?”◎
点燃暗牢光亮的来人突然开口。
“十二剑, 出来。今日轮到你容纳剑气了。”
跪坐在地的孩童慢慢从地上站起,他的身体略微摇晃着,却还是跟上了来人的脚步。
接下来,来人将孩童从暗室的台阶一路向上, 带到了殿外的黄沙之上。
无数庞大而透明剑气由远而近地插在辽阔无垠的丘陵上, 如同是天地之间矗立的一座座巨大墓碑。
这些巨大的剑气中, 涌动着无数精纯而透明的剑气, 这些剑气似乎按照一定的特殊规律在剑碑中循环流动。
剑宫中人从剑碑中凭空抓出一把新凝成的透明小剑。
他将这柄透明锐利的剑气慢慢插入孩童的腿中, 缓慢而郑重得如同进行着无比庄严的祭祀仪式。
孩童跪坐在地,从头到尾都咬牙隐忍着这堪比酷刑的疼痛,即使浑身颤抖也不发一言。
确定剑气大半没入血肉中,剑宫中人再熟练地拿出孩童身上插着的十二柄剑身血红,宛如吸足了血的旧剑。
孩童伤口中流出的血液染红了身下的一片黄沙,换来了那人一声满意的赞叹。
“十二剑, 要是挨过了今晚,你就可以被称为十三剑,正式成为剑宫的侍剑弟子, 前途无量啊。”
孩童点了点头,扯出一个冰冷怪异的笑容,声音嘶哑答道。
“多谢前辈指点。”
这一刻,花盛妙终于想到了这个孩子给她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是剑鬼!
这个孩子的声音, 与剑鬼有八成的相似。
一瞬间, 更多的疑问涌上她的心头。
这个孩子, 难道是——小时候的剑鬼?
而她面前出现的,都是剑鬼小时候的经历?
虽然一直没办法真正触碰到眼前发生的一切, 花盛妙还是开口道:“师祖……剑鬼前辈……您能看得到我吗?”
然而孩童模样的剑鬼沉默跟在剑宫来人身后, 除了最开始那一眼, 仿佛至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而当孩童模样的剑鬼一点点撑着僵硬的身体,回到了暗牢之中时,还勉强有着一点清醒意志的其它孩童,看到他背上的新剑,竟然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竟然又多了一剑……”
“真好啊……十二剑……不,你已经是十三剑,以后……要是你能成为剑宫长老,就可以让剑仆……帮你养剑了……”
奄奄一息的角落里传来更微弱而饱含渴望的哭声。
“我也想……当长老……能有剑仆……帮我养剑……该多好……就不用,那么疼了……”
喃喃说完最后一句的孩子,陡然睁着眼,失去了全部生息。
就在这时,暗牢之门再度打开,穿着厚厚皮毛,面容怪异,五官棱角尖锐,如同被无数平直利剑拼成非人面容的怪人慢慢走了进来,他的声音赫然是花盛妙不久前听过的金石交击的古怪声音。
“是谁……死了?我要把他……丢进剑煞胎……”
暗室里陡然响起低低的压抑哭声,所有人都畏惧无比地远离怪人的位置。
然而刚刚还忍受了新剑刺入身体痛楚的孩童剑鬼,却陡然抬起头,声音嘶哑道。
“侍剑师兄,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我……想送他一程。”
怪人的目光落到了孩童模样剑鬼的新剑上,他原本冰冷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些。
“是十二剑啊……今夜之后,你就可以直接叫我师兄了。剑煞胎……虽然不详,但你若想看看,倒也无妨。”
孩童剑鬼恭敬地跪下,他腿上伤口的血液原本已经快要止住,却随着他的动作而再度撕裂,留出新的血液。
“多谢师兄。”
怪人伸出手,他的尖锐手指从手掌中脱出,如同利剑般穿起死去的孩童身体。
孩童剑鬼步履蹒跚地跟着他,他们往宫殿之后的小路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到怪人口中的剑煞胎所在之地。
原本是黄沙丘陵的地面,陡然裂开一道深不可见的沟壑,然而这道裂开的沟壑之中,却如同人的胸膛被割裂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露出一颗鲜活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巨大而鲜红的剑煞胎如同会呼吸一般平缓起伏着,它的表面流动着些许暗色的如血管般的斑点,当怪人将尸体丢入剑煞胎中时,那些“斑点”中游动出数十条如同蛆虫般扭曲的,由无数张人与怪物扭曲而成的面孔从身上凸显而出的邪煞。
它们吞下新的“食物”后还不满足,仍然贪婪地注视着怪人身边的孩童剑鬼,饥饿地等待着下一轮的投食。
怪人如同教导般提点着孩童剑鬼:“剑碑中的剑气,是可以修炼吞化的正剑,剑煞胎中孕育出的剑煞,是杀敌之剑。等你把全身的骨头都换成剑气,就可以像我一样,有资格在剑煞胎里,淬炼出一把杀敌的煞剑。不过煞剑不详,不可轻易吞入血肉之中,更不可以带回殿内。所有人的煞剑,都只能放在剑煞胎里蕴养,无长老允许,不可轻易动用。”
怪人定定地看了孩童剑鬼一眼,眼里流露出了微微的贪婪恶意。
“可惜啊,这些年……能用来养剑煞胎的血肉,越来越少。”
孩童剑鬼无知无觉地盯着沟壑底下如蛆虫般扭曲的邪煞,嘶哑道。
“是的……太可惜了。”
花盛妙眼看着怪人的面容快要贪婪地贴到孩童剑鬼的脖颈上,她本能地想要提醒剑鬼。
“剑鬼前辈,这个人对你有歹意,快跑!”
然而眼前的场景陡然一变,花盛妙发现自己又出现在了剑宫殿内。
原本瘦弱矮小的孩童剑鬼,却如同抽苗一般长到了与她肩膀平齐的高度。
他面对着神龛上睁开眼的多位长老,恭敬地跪倒在地。
少年剑鬼披着单薄的衣袍,衣袍下方的身体如同长了无数根尖刺一般,将衣服顶得崎岖凸起。
他撩开衣袖,苍白胳膊下无数剑气从血肉中密密麻麻刺出。
少年剑鬼如同毫无痛觉一般,掰断了他自己的胳膊,将如同塞满了透明玻璃尖端的平整血肉截面,展示给剑宫长老们。
多位长老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如同挖开玩偶身体一般随意地用剑气剖开少年剑鬼的脊背,腿部,胳膊,随意抽取出一节他身体中原本充当骨头的剑气,
花盛妙此时已经快要被震惊得难以开口。
少年剑鬼充满剑气的身体里,简直像是一具人的皮囊之中,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尖牙,然而他的肺腑五脏还在这些剑气之中缓慢跳动着,让人难以想象到这人到底正在忍受着怎样的苦痛,又在以着怎样的韧力活到现在。
长老们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如同恩赐般道。
“你侍养的剑很好,这些剑气留下,你以后可以便是剑宫的入殿行走弟子,去剑煞胎中淬炼一把自己的煞剑吧。”
少年剑鬼跪拜道谢,他一根根抽取出体内的剑气骨头,将这些剑气骨头放到展盘之中,如同供人挑选的宝物一般,放到长老们的面前。
新的锋锐剑气,被长老们施舍般地刺入了他的身体中。
少年剑鬼挪动着被剑气刺得破破烂烂的躯壳,一步步走出殿外,伤口中流出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路途。
然而即使再迟缓不堪,他也还是在天黑时分来到了剑煞胎旁边。
他盘腿修炼,不过一夜的功夫,就将刺破皮肉的无数道剑气收回到了身体之中,重新变回了支撑与移动身体的骨头。
少年剑鬼睁开眼,他盯着剑煞胎许久,陡然从深壑边缘一跃而下。
花盛妙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抓住少年剑鬼的身体。
“不要啊!”
花盛妙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失败的触碰,然而这一次,她的手,却真正地握住了少年剑鬼让人刺痛无比,仿佛生长着无数尖锐骨刺的手掌。
“不要……前辈不要……”
少年见鬼似有所觉般仰起头,他冰冷沉黑,却被无数剑气锐芒分割成块状般的瞳眸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什么人?”
花盛妙试图用月线把剑鬼拉上来,然而除了她的手,月线还是如同穿过幻觉一般,毫无实感地穿过少年剑鬼的身体。
花盛妙极力诚恳道:“剑鬼前辈,我是……您的徒孙,您本来是和我师兄去找智鬼的,我等不到你们回来,就从骨剑宫出来找你们,可是在剑气湖水里看到了您的身体,剑鬼前辈都不记得了吗?”
然而少年剑鬼听完了她的话,却如同毫无兴趣一般,沉黑的眼眸冰冷闭上。
“鬼话连篇。”
这一次,即使花盛妙再如何用力,她的手也还是如同触碰空气一般穿过了少年剑鬼的手,目视着少年剑鬼直直坠落……然后轻盈地降落到剑煞胎上。
花盛妙终于能长松了一口气。
原来剑鬼刚刚不是想跳崖轻生,而是想落到剑煞胎上。
是她把少年剑鬼的心理素质想得太过脆弱了。
可是少年剑鬼落到剑煞胎上,想做什么?
花盛妙想让月线带着她一起下去。
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这里可能是剑鬼小时候的记忆,也许只有跟着剑鬼,她才能从这里出去。
可是这时,她快要遗忘的另一边手,陡然传来被大师兄紧紧握住的力道,花盛妙这才想起一直跟在她身边,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的大师兄。
“师兄,怎么了?”
孟春邈牵住她的手,他漆黑冰冷的瞳眸如同不带任何感情的深海,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半点放开她的意思。
花盛妙隐约猜到了孟春邈的心思。
“师兄,是不想让我下去吗?”
回想到刚刚握住剑鬼时的刺痛感觉,花盛妙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刚刚握住剑鬼的手掌。
数十个刺红能隐约看见血液渗透出的血点,陡然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这难道意味着在她能接触到少年剑鬼的同时,这里的一切——也可能开始对她产生伤害吗?
花盛妙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些抓不住的念头,但她同时清楚,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也许她更加不应该轻举妄动。
她认真地向大师兄道谢,再次试图和孟春邈交流,可大师兄仍还是像一座沉默雕像,除了不准她下去之外,没再传达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花盛妙只能把目光投向下方跳动着的剑煞胎。
……等等,剑鬼呢?
那么大只的少年剑鬼去哪了?!不会是被剑煞胎吞下去了吧?!!
此刻如果不是被大师兄拉着,她简直想直接跳下去,把少年剑鬼从剑煞胎里挖出来。
然而下一刻,剑煞胎表面的“斑点”蠕动着,她曾经见过的蛆虫般蠕动的邪煞,陡然从斑点中钻出,它如同是一个被吹胀气的泡泡,不断膨胀的身躯突然从内部爆裂开来,在漫天的血肉之中,如同血人似的少年剑鬼,从邪煞尸体下钻出,他从深壑中一点点爬上来。
少年剑鬼这次爬动的速度慢了许多,有时甚至会在壑壁上停顿许久。
花盛妙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的动作,在少年剑鬼快要爬上来的时候,她下意识朝着少年剑鬼伸出了手。
少年剑鬼仰头看着她,他的身体血污遍布,大半面容血肉宛如被撕掉一层,露出和怪人一样剑气化成的森然白骨。
此刻透出剑气骨头的扭曲身形和可怖面容,简直像是一头从黄泉重返人间的恶鬼。
可即使看到这幅模样的他,少女雪白秀丽的面容上仍只有一片担忧之色,她渗出点点血迹的手,还是微微颤抖却执拗地向着他伸出。
少年剑鬼的瞳孔,陡然如同遇到最极致恐怖的危险一样骤缩着。
他知道,癫狂中看到的美梦幻象,比爆裂开的邪煞,更为危险。
可即使知道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危险幻象,那一瞬间生出的,让剑心不稳的软弱,还是让剑气轻而易举地再度刺破了他刚刚修补好的身躯——
“滚!”
少年剑鬼拖着扭曲怪异的身体,陡然跳跃到另一侧的壑壁上,如同第一次触碰到邪煞般狼狈而逃。
花盛妙看出了少年剑鬼对她的抗拒与厌恶,她犹豫片刻,选择远远跟在少年剑鬼身后,尽量不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少年剑鬼回到了剑宫之中,他按部就班地修炼,用剑碑中的剑气替换为自己身体的血肉。
他半边面孔与身躯与曾经的怪人越来越相似,也获得了越来越多剑宫中人的认可。
只有花盛妙能感觉到,少年剑鬼每一夜凝视着他自己不似人的剑气血肉时,身上压抑的与路师兄濒临失控时散发的血寂气息类似的恐怖气息。
直到某一天,剑宫中突然爆发传染开了一种“怪病”。
一开始只是寻常的孩童剑仆,肚腹之中传来剧痛,这剧痛比剑气刺入体中更加难以忽略,不过一日的时间,那些剑仆的身体就如同肿胀的气球一般纷纷爆裂开来,而从他们身体中爬出的如剑气却更似邪煞的怪物,则会以更加恐怖的速度将“怪病”传染给其他人。
当这种怪病蔓延到入殿行走弟子,甚至几位大限将至的剑宫长老,都在染上了怪病后彻底失控,剑宫中人终于开始重视起来,他们开始一一排查可能的罪魁祸首。
而他们排查的方式也极其简单粗暴,剑宫长老之下的所有弟子,哪怕是入殿行走弟子,都必须剖开己身,取出所有剑气进行检查,只有通过排查者才能重得自由。
当剑宫排查者检查到少年剑鬼时,花盛妙看着神情平静的剑鬼,心中却陡然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剑鬼身体中的雪白或透明剑气,在排查的长老手中微微颤动,长老微微眯了眯眼,毫不客气地一寸寸捏碎了所有剑气。
而当那些剑气彻底碎裂时,剑气之中封存的一丝丝邪煞之气如同饥饿的野兽,试图反噬排查的长老。
长老轻而易举地捏住那一丝邪煞之气,可他望向剑鬼的目光,赫然变得如同森冷无情。
“竟然敢将剑煞带入殿内,没想到我剑宫还养出了个反噬主人的贱仆。”
“把他全身骨皮一点点拆了,活着投入剑煞胎中,所有与他熟识的剑宫弟子,也一并丢入剑煞胎中。”
剑宫弟子中一片骚动,许多弟子跪倒在地,或是求饶或是恨毒地咒骂剑鬼,然而少年剑鬼的神情依然冷漠镇定,如同他早就料到了这一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