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不交替——姜楠【完结】
时间:2024-02-08 23:08:26

  电影临近结尾,将死的父亲依旧背着自制的龟壳扮成海龟,陪伴着生性爱水的孤独症儿子在水中游泳,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全场的人几乎都被感动得掉眼泪,周遇却越来越恍惚。
  眼前忽然变得很模糊,她以为自己也哭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向大银幕的时候,电影里的父亲突然变成了她爸周家富的样子。
  他衣服上染着刺目的鲜血,慌乱又无助地冲周遇喊,“小遇,我没杀人,真的不是我!”
  一眨眼,画面又变了。
  救护车尖利的鸣叫声混着周围嘈杂的声音,混乱的人群中间,一个面色惨白的小女孩被医护人员抬了出来。
  女孩儿双目紧闭,胸口插着一把刀,没有一丝生气,谢臻步履匆匆,紧紧跟在女孩儿身边,表情狠戾得像是要杀人。
  一股钝痛来袭,像有人用一把重锤,砸在周遇后脑上,剧烈难忍的疼痛感过后,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
  她想起来了!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电影还没散场,周遇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冲出了放映厅。
  同行的王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情绪,冲着周遇的背影疑惑地喊:“周遇?周遇?!”
  陈磊也懵了,但他距离更远,只能反映慢半拍地去问隔壁座的王嘉:“周遇怎么了?”
  放映厅里由此引发了一场骚动,可那一切通通被周遇抛诸脑后。
  她从电影院一路跑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早上那个噩梦里,她父亲为什么会在7月9号那天跳楼自杀,为什么她在错觉中看到谢臻的时候会莫名恐慌,她全都想起来了!
  晚霞红得古怪,像是给半边天都泼上了鲜血。
  周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到了家。
  可是,已经迟了。
  自家那栋楼周围人头攒动,被堵得水泄不通。邻居大婶看见周遇就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周遇,你家里出事儿了!”
  穿过围观的人群,警车的红蓝光刺目地闪烁,占据了她全部视线。
  救护车停在稍远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另一个方向抬出来一个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的女孩儿,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少年人紧随其后,一手挥开周围的人群,神色狠戾。
  女孩儿的胸口上插了一把刀,医生死死按着伤口,招呼着将她送上救护车,少年也紧跟着跳上了救护车。
  车门缓缓关闭的一瞬间,少年抬头,往周遇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她遍体生寒,一阵晚风吹来,明明在夏天,风却像刀子一样刺着她的肌肤。
  周遇认出来——那是谢臻,还有他的妹妹谢云。
  谢云中刀,被送上救护车抢救,但是没用了,哪怕谢云此刻就躺在手术台上也没用。
  周遇知道,来不及了,谢云马上就要死了。
  她霍地扭头,看见警察从居民楼里扭送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他衣角染着血,惶恐不安。
  鲜血浓稠的红,傍晚微腥的风,死去的谢云,和被警察带走的周家富。
  这一刻,周遇前所未有地清醒。
  她全都想起来了!
  为什么早上那个噩梦里,父亲会在7月9号这天跳楼自杀。
  一切要从今天说起。
  2010年6月19号,谢臻年仅十五岁的妹妹谢云被人杀害,随着调查深入 ,周家富成了唯一的嫌疑犯。
  二十天之后,走投无路的“杀人犯”周家富在看守所跳楼自杀,也死于这个夏天。
  意识到早上的噩梦成真了,周遇失控地挤进人群,头发被刮得凌乱,发丝遮盖住半张脸,她死死地抓着周家富的手臂,不肯松开。
  她看着周家富,又看向警察,哭腔颤抖,“爸,不要带走我爸,你们放开他,求你们了,放开我爸……”
  周家富脸色煞白,慌乱而无措,“小遇,我没杀人,真的不是我!”
  周遇被拉开,有几个邻居死死地拉着她,先前和她说话的大婶苦着脸劝她,“你爸杀了人,警察得把他带走调查,小孩子别捣乱啊。”
  “不是的,他不是的,人不是他杀的!”
  大婶看她的目光多了两分怜悯,“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但是这事儿得等警察调查,你爸要是无辜的,肯定就放回来了。”
  周遇疯狂地摇头,她不懂,他们都不懂,这一去,她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看周家富就要被塞到警车里,周遇蓦地爆发出一声尖叫,如同一只失怙的小兽,尖利的喊声刺破喧嚣的黄昏。
  警察的辖制下,周家富拼命回过了头,“小遇,回去,别看我,回去!等你妈妈回来!”
  周遇死命挣扎想把父亲拉回来,可她的力气远远不够,筋疲力竭那一秒,她认命地闭上眼睛,放任黑暗来袭。
第3章 第二次轮回
  骤然惊醒,周遇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像是刚刚体验过一场极其刺激的经历。
  谢云胸口插着刀,谢臻愤恨狠戾的神色、父亲被推上警车……
  陷入昏迷前的画面再度涌上。
  可是画面并未停在周遇昏迷前那一刹,还在延续——
  2010年7月9号,“杀人犯”周家富跳楼自杀,很快,方玫卖了房子,带着十八岁的周遇搬离淮阳市。
  家里生计愈发困难,方玫终日操劳,身体渐渐垮了,遭遇巨变后,周遇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草草念完大学,踏入社会。
  一晃,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周遇的生活成了一滩死水,唯一的涟漪是二十八岁那年,母亲胃癌住院。
  生命最后时刻,方玫躺在病床上,面容灰败憔悴,终于吐露这些年耿耿于怀的心结。
  “你说你爸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方玫粗粝的指腹揩过周遇眼角,目光痛惜,“妈没多少日子了,以后,就只剩下我姑娘一个人了。”
  办完母亲的身后事,周遇回到那个老旧的两室一厅里,收拾母亲的遗物。
  主卧抽屉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周遇奋力一抽,抽出一张老照片。
  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母亲微笑着抱着年幼的她,父亲站在母亲身旁,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模样不上镜,却真情实感。
  照片上周家富的脸庞被抚摸了太多次,已经泛白模糊,左上角缺了一块,是刚刚被周遇用力扯坏的。
  残破的全家福,像极了一家子此刻的真实写照。
  周遇盯着全家福呆呆看了很久。
  久到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狂风卷起粗粝的石子砸在窗户上,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一道闪电从城市的上空歪歪斜斜地劈下来,紧接着,天边响起沉闷的、连绵不绝的雷声。
  2020年夏天的第一场雨,在深夜时分轰然而至。
  周遇伴着夏日惊雷沉沉睡了过去,那张老旧的全家福,就摆在她的床头。
  “全家福?”周遇喃喃自语。
  脑海中不断涌上的画面,至此,终于彻底停止。
  她想起早上的噩梦里,也有这样一段——梦里的自己穿着一身黑衣服,在母亲房间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最后找出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她的头发扎成低马尾,脸和气质看起来成熟得远远超过了十八岁,如果非要判断年纪的话,应该在三十岁上下。
  直到这一刻,周遇才彻底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早上那真的只是个噩梦,怎么可能如此精准地告诉她父亲是怎么出事的?
  甚至连那个凶杀案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死掉的人是谢云,都分毫不差?!
  难怪,早上从噩梦惊醒后,那股巨大的恐慌和后怕迟迟没能散去,就好像她曾经亲身经历过父亲跳楼自杀这件事一样。
  原来……她以为的现实,不过是个梦。
  噩梦里的十年后,才是属于她的现实!
  她不是那个还有未来可以期待的十八岁女孩儿,她是二十八岁,早已经一无所有的周遇。
  恍然大悟的周遇,前所未有地疲倦。
  她觉得好累,除了睡觉之外什么都不想做。
  周遇无视身上黏腻难受的冷汗,重新躺了回去,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脑子里仿佛有个声音在默念:睡吧,睡过去就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两分钟,也可能更久,屋外响起两下敲门声。
  周遇没有动弹。
  肯定是幻觉。
  才给母亲办完身后事,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敲门声?
  周遇把被子盖过头顶,裹得更紧了。
  忽然间,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门后,中年女人笑容温和地看着周遇:“醒了?醒了刚才叫你,怎么不说话啊?”
  周遇呆呆地看着门口站着的方玫。
  跟记忆中一样的短头发,浅蓝色的短袖衬衫,黑色的裤子,却比记忆里年轻得多。
  如果说刚才的敲门声是幻觉,那现在这一幕呢,也是幻觉吗?
  “这孩子,睡傻了?还愣着干什么,你爸已经快做好早饭了,赶紧去洗漱!”见周遇还是没反应,方玫直接走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脑门。
  一墙之隔的门外,响起周家富中气十足的声音:“孩子考完试了,你就让她多睡会儿吧,又没别的事。”
  周遇僵硬的脖子缓慢转动,去看书桌角落上的日历——
  她有个习惯,喜欢在过完的日子上打个勾,而从6月19号这天开始,还没打钩,说明今天的时间是:2010年6月19号!
  周遇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日期。
  这怎么可能呢?!
  难道自己被梦魇住了,又梦到了十年前?
  周遇耳旁,再度响起父母的对话。
  “你说得对,赶紧叫闺女出来,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还差不多。”方玫出了房间,声音逐渐低下去。
  眼前上演的这一幕,跟周遇上次梦到十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甚至就连母亲说话时的动作和表情,都没有变过。
  如果真的是做梦,人会做两个完全一样的梦吗?连细节都分毫不差?
  周遇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这一天——2010年6月19号,毁掉她一家的日子。
  她缓慢而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信息,一边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
  跟上次一样,双脚落地的瞬间,强烈的失重感来袭,好在周遇已经有了经验,刻意放慢动作起身,熬过那阵眩晕感之后,往客厅走去。
  从棕红色实木沙发旁边走过的时候,周遇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挂在沙发正上方的全家福。
  饭桌上是不久之前,周遇吃过的包子、茶叶蛋和小菜,在她耳旁,父亲和母亲依然在谈论着给她买手机的话题。
  一切都跟上次“回到十年前”见到的毫无二致。
  周遇搭在餐桌上的手,不自觉开始发颤。
  她试图掩饰,却还是被方玫发觉了,方玫下意识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怎么啦,不舒服?”
  她探了探周遇的额头,察觉并未发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不发烧啊,还是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周遇垂眸,遮掩眼里的情绪,“没有。”
  她大口咬着包子,机械地咀嚼,一心两用尝试整理思路。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现实中的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
  她办完母亲身后事的那天,恰好也是6月19号,那天深夜,她把那张从母亲抽屉里找到的全家福放在枕头旁边,伴着夏日惊雷入睡。
  彻底入睡之前,周遇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话,“如果,十年前的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十年前。
  就是上一次的经历。
  可是周遇睁开眼睛的刹那,记忆却发生错乱,错把十年后的现实世界当做噩梦,把“回到十年前”这件事当成了现实。
  或者说,在她内心深处,疯了一样地渴望那只是个噩梦,所以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其实直到这一刻,周遇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是周而复始在做一个相同的梦?
  又或者,更离谱一点,她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陷入了……循环?
  她唯一知道的是,十五岁的谢云会在这一天死去,父亲因此变成杀人嫌犯,而她和母亲的命运,也会因这一天彻底扭转。
  记忆里,警方根据父亲工友们和邻居们的证词调查出,父亲那天去谢云家是 想要跟包工头谢志强追讨欠薪的,可是谢志强出门了,家里只剩下他的女儿谢云。
  案发之后众说纷纭,有人说搞不好是周家富讨薪不成,看到谢志强独自在家的女儿心生歹意,所以杀了人;也有人同情周家富要养家糊口,冲动杀人只是一时糊涂。
  可是,随着周家富讨薪打人前科的事被翻出,情况急转直下,流言四起。
  “老周可是有前科的呀,几年前就把人打成过重伤,还上过报纸的!”
  “平时看着人和和气气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哦……”
  “听说当时是他跟一帮工友,还有混社会的,打了欠他工资的老板,老周就是带头的那个。”
  “哦哟,还有这事儿?真是本性难移啊!”
  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关于周家富和谢云之间不断发酵的流言蜚语。
  “好像没这么简单,听说老周对谢云那什么了……”
  “啊?真的假的?不可能吧,谢云那孩子才十五岁啊,而且看着又瘦又小的,老周都四十多了。”
  “怎么不可能,老周他老婆不是一向身体不好嘛,老周也是个男人啊!”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有些男的就喜欢小女孩,真是作孽啊……”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听说谢家那小姑娘身上吧,说是有反抗留下的伤……”
  “难怪了,他平时总喜欢跟小孩子待在一块儿……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周遇已经记不清了,十八岁那年,听过多少这样的议论。
  多到甚至连她自己也曾绝望地想过,如果谢云不是父亲杀的,为什么现场会留下那么多证据,显得他的辩解苍白无力?
  可如果人是他杀的,他为什么宁死都不肯承认?
  而且……那是无论她怎么冷战、闹脾气,都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父亲。
  除了讨薪伤人那段陈年旧事之外,他这些年从未行差踏错,跟谁都和和气气的,哪怕是遇上无理取闹的邻居,也从未红过脸。
  这样的父亲,会是杀人凶手吗?
  可是,如果他真的跟谢云的死毫无关系,为什么会留下那么多可疑的痕迹?还有那些……他和谢云之间的流言,都是无中生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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