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后,直接抵达玉兰堂,摆设照旧,连那只被绿筠不慎摔了缺口的越窑青釉龙纹瓷碗都保存下来,就像贺清笳从未离开过。
于是,吃晚膳、玩双陆,如同在怨歌行一样,李纯简想尽一切办法,保证贺清笳不会无聊,当然他自个儿也乐此不疲,他从来不做讨好别人而委屈自己的破事。
第二天清晨,绿筠买了古楼子,陪贺清笳吃早餐。
“娘子,你知道那个书生的妻子做了什么,简直太不可思议。”绿筠恼道,简直当古楼子是发泄情绪的工具,恶狠狠地咬着,嚼得咯吱响。
“洛阳近来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竹马节,由洛阳首富为刚满百岁的孙子出资赞助,场面非常热闹,许多长安人都拖家带口地挤入长安玩耍。像书生一家子,在这个时候,游兴庆湖的,少之又少。”贺清笳淡淡地道。
从书生向她询问桃红色飞鸟船那一刻,贺清笳已经隐约猜到了真相。
她感到万分悲凉,却无可奈何,因为她早就不是天下之主。
“我家娘子,果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绿筠笑语盈盈,露出崇拜之情。
正如贺清笳所猜测,绿筠眼尖,一大清早就发现,书生的妻子带着小儿子,偷偷摸摸地出了长安,经过打听,竟是前往洛阳参加竹马节,就因为小儿子哭闹个不停。而小儿子至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的姐姐下落不明。
“娘子,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自从科举对女子开放了,女子的地位、思想都有所提高。长安娘子能够占据舆论的高点,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个书生的妻子也住在长安,怎么还是那种落后思想。”绿筠恼道。
“阿筠,进步不代表理想化。你听说过,富甲一方的商贾,有多少个娘子,屈指可数。你见识过,被人称颂的好官,又有多少个娘子,寥寥无几。我们所处的年代,始终都是男权社会,或许过去几千年,仍然不会改变。”贺清笳轻声道,语气淡然。
“娘子,我明白,我就是不服气。”绿筠撇了撇嘴。
当日晌午,不必绿筠举报,帮忙书生寻找小女孩的长安人,都知晓了书生的妻子带着小儿子去洛阳参加竹马节这事,开始了各种各样的吃瓜。
有认识书生的人说,这对夫妻年初做生意亏本,需要卖房子才能够还债,因此养两个孩子会比较艰难。也有了解书生的妻子的人说,书生的妻子来自岭南,虽然高中过举人,但是骨子里还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对于小女孩的失踪没有多少伤感情绪。
反正,众说纷纭,形成一种比较可怕的推测。
大部分长安人认为,书生和书生的妻子是故意设计了一场游湖,以过失行为,让小女孩失踪。因为按照大夏律法,父母对孩子的过失,不必负担任何责任。而且,在比较偏僻的地方,父母肆无忌惮地决定孩子的生死。
第三天下午,书生的妻子带着小儿子回来,一边替三天两夜没有休息的书生哭诉,书生平时是如何疼爱大女儿的,一边为小儿子解释,小儿子多次询问书生的妻子,阿姐去哪里了,书生的妻子不想吓到小儿子,没有说过真话。
长安人并不满意书生的妻子,继续在各大茶楼嗑瓜子谈论。
有做过书生和书生的妻子的邻居说,小女孩曾经离家出走过,就在书生的妻子刚刚生下小男孩的时候,所幸被不良人寻到,送回家里,才避免被拐子佬卖掉。书生当时板着脸,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感谢,完全没有失而复得的惊喜情绪。
第四天清晨,贺清笳提出,回到怨歌行。
李纯简挽留了一下,见贺清笳比较坚持,就立即屁颠屁颠地送贺清笳,返回怨歌行,顺便赖在怨歌行吃了午饭,才出门去户部、大理寺、国子监看一看。
“娘子,小女孩的尸体找到了。那只桃红色飞鸟船触到石头沉底了,小女孩的尸体便顺着兴庆湖流入护城河。书生去京兆府办了手续,领回小女孩的尸体,便带着妻子、小儿子卖掉长安的房子,道是回老家办葬礼。”绿筠显得闷闷不乐,停顿片刻,继续道:“娘子,这事是不是要不了了之。”
“发酵不起来。”贺清笳轻声叹道。
第255章 发酵
发生桃红色飞鸟船坠入兴庆湖这事,东宫代替刑部发声,开始对外征求意见,试图推动过失罪的落地。
过失罪,番邦早有立法,诸如大食,小孩子状告大人体罚,是可以立案调查的,情节严重,甚至送入大牢。
当然,这点小事,在大夏完全推行不动。
妻子状告丈夫打人,都无法顺利和离。
绿筠一听说过失罪,就开开心心地告诉贺清笳,顺带买了熙春楼的玫瑰八仙糕、春不老蒸乳饼、五老定胜方糖。
“娘子,您说的发酵不起来,指的是无人造势的情况吧。不过,现在形势不错,各大茶楼都在讲述过失故事,一桩桩一件件,听了会愤怒、寒凉、悲伤。”绿筠说着说着,咬牙切齿,小脸涨红。
贺清笳见状,摇头失笑,朝绿筠的小嘴里塞了一块玫瑰八仙糕。
“阿筠,那就说一说。”贺清笳淡淡地道。
“娘子,您今日接的订单,不着急吗?”绿筠问道。
“或许,等一等,女方会退亲。”贺清笳轻声道,语气淡然。
贺清笳懒得告诉绿筠这段庸俗的故事。
小娘子和小郎君定亲之前,小娘子怀孕了。小郎君的阿耶阿娘以为,小娘子只能嫁给小郎君,便各种拿捏。这次预订团扇,小郎君的阿娘就提出了必须有金鱼图案,贺清笳见小娘子含泪同意了,什么也没有提醒,因为她从来都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后来,小娘子的阿耶悄悄过来一趟,拜托贺清笳将金鱼绣得小小的,主要突出小娘子喜欢的款式。
贺清笳思量了一个下午,在看到李纯简踏入怨歌行的门槛的那一刻,决定拖延制作团扇的进度。反正,她需要赶工的时候,一个晚上不睡觉即可。
“娘子,您是支持退亲的,对不对?”绿筠问道。
贺清笳轻微点头,拈起一块春不老蒸乳饼,细嚼慢咽。
“娘子,你支持的,都是对的。”绿筠笑意盈盈,也跟着吃了一块春不老蒸乳饼,尔后饮了一口热气腾腾的桃夭茶,继续道:“第一个过失故事,说是过失,实际上是谋杀。小娘子和小郎君是在国子监相识相知相爱的,成亲两年,生了一对稀罕的龙凤胎,过得幸福美满。结果,小郎君趁着小娘子在长安经营酒铺,偷偷摸摸地与国子监新进的贵女相好了。说是贵女,其实是世家大族旁系,还是庶女,地位不高,也就在小郎酒这种攀附不起大人物的势利鬼眼中,才当作仙女一般珍重。小郎君向贵女求亲,贵女说她既不想当妾室也不想做继母。小郎君思来想去,向小娘子坦白,和离之后不要这对龙凤胎。小娘子起初不同意和离,哭得歇斯底里,要求将贵女纳为妾室,慢慢磋磨着。可惜,小娘子经过阿耶阿娘的劝慰,开始想通了,将龙凤胎接回家里养着,打算与小郎君分居。小郎君以为,这样的结局,贵女是满意的。然而,贵女说,龙凤胎不可能不喊小郎君为阿耶,那么她依然是挂名继母,不得不强颜欢笑,在面对小郎君陪伴龙凤胎游玩的时候,不得不强颜欢笑。小郎君听后,思量了三个晚上,终于想出一个绝佳的法子,那就是将这对龙凤胎带入家中玩耍,然后推了这对龙凤胎跳楼,佯装成上茅厕的时候一时没有看住,再见这对龙凤胎的尸体,失声痛哭。幸好,有过路人出来作证,亲眼见到这一幕,才使刑部将过失改为谋杀,判定小郎君斩立决。小郎君被押送菜市场之际,小娘子向刽子手提出一个要求,她需要小郎君的一碗血,做成人血馒头,慢慢吃完,这恨意才消散,刽子手当即同意了……”绿筠娓娓道来,说到最后,眼眶湿润。
贺清笳听后,无悲无喜,推了一盏新煮的洞庭碧螺春。
“娘子,那个贵女也有错,她故意拖着小郎君,分明是有一点点情意。如果不是小郎君的罪行被暴露,贵女或许会嫁给小郎君。”绿筠恼道。
可惜,绿筠打听过,贵女因为此事,颇为自责,主动去家庙吃斋念佛,为这对龙凤胎祈福,尔后遇上一位进京述职的节度使,很快就嫁过去当续弦,依然是继母,那节度使的长子都与贵女一般年纪。
也就是说,贵女不仅没有受到影响,还嫁得非常惹人羡慕。
“还有呢?”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问道。
“还有一桩,提起来就胸口喷火。有一对父母,生了一个女儿,生活在边关,比较穷苦。女儿的阿娘,受不得苦,中途逃跑了。女儿的阿耶,记恨她的阿娘,便将怨气发泄在她的身上,对她动了歪心思,你说变态不变态。”绿筠握紧拳头,恨不得一拳砸坏了八仙桌,却被贺清笳轻轻拦住,只能缓慢消了怒气,继续道:“娘子,更加禽兽的是,她的阿耶想到了赚快钱的法子,就是让那些街坊邻居都糟蹋她,她的阿耶可以收钱。后来,她的阿娘知晓了,跑回家里,威胁她的阿耶,若是不能分一杯羹汤,就告到官府。于是,这对黑心肠的父母,轮流卖着女儿。可怜的女儿,遇到一位好心的不良人,那不良人是个娘子,见她黄昏过后不肯回家,便柔声哄了几句,才套出她的悲惨遭遇,立即替她报官抓人。可是,根据大夏律法,这对黑心肠的父母,只判了五年,小于她所遭受的噩梦八年,就能够毁掉她的一生。那个好心的不良人听说后,决定帮到底,将她送到长安,供她读书认字,盼着她可以稍微解脱一点,就算日后不想嫁人了也不要心情抑郁。”
“这事很恶劣,当时若是闹腾起来就好了……”贺清笳轻叹道。
“娘子,不良人还是胆小了一点,若是遇见我,我就想法子让这对黑心肠的父母在大牢里吃尽苦头,最好死在大牢。”绿筠恶狠狠地道。
“嗯,希望阿筠多多遇到此事。”贺清笳低声道。
陈年旧事,到底不如正在发生的事情,发酵不起来。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碰巧遇上的糟心事,不去制造就不会有。
因此,贺清笳觉得,太子李纯笷算是比较有良心了。
第256章 闹腾
正如贺清笳所料,半个月后,过失故事在各大茶楼逐渐失去了吸引力。别说民间,就连刑部,也不再提及过失罪。
李纯简对此,在贺清笳面前唉声叹气一番。
“康王殿下,不甘心吗?”贺清笳问道,语气淡然。
“清笳,我想使坏,教东宫多做多错。可是,我不想拿别人的性命闹腾。怪就怪,二哥有当贤君的潜质。”李纯简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康王殿下,你不闹腾,自有人闹腾。”贺清笳淡淡地道。
语罢,李纯简故意啊了一声,被贺清笳轻敲了脑门。
推动过失罪落地,是一项亮眼的成绩。换作是贺清笳,也会考虑闹腾。不过,盼着过失故事发酵下去,最好让长安娘子参与其中,却不想闹出人命,是一道看似无解的难题。
“清笳,她真的会闹腾吗?她看起来不是那种急于求成的性子?”李纯简喃喃道,桃花眼底一片清澈、清明、清亮。
“她怀孕了,心境有所变化。”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
李纯简听后,若有所思,蠢蠢欲动。
原来,女人有了孩子,再怎么冷静睿智,也会变得不一样。那么,他是不是应该给清笳种一个孩子,清笳也许会为了孩子而留下来陪伴他。哦不,他使劲摇头,想到另一个相反的结果,那就是孩子会代替他,成为清笳的眷恋,清笳就更不会留恋他了。
哎,清笳太特别了,参考不了别的娘子……
果然,不到三天,长安就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命案。
命案很简单,有少妇抱着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小女婴,跳了熙春楼,排除谋杀。
熙春楼位于大安坊,是西市非常受欢迎的酒楼,价格实惠,糕点出名。熙春楼一共十九层,少妇跳的是第十八层,像是对外宣誓,她宁可带着女婴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要苟活人间。
“娘子,这少妇派了丫鬟给闺中密友寄信,道是想要抱着小女婴出来聚一聚。闺中密友知道她尚未出了月子,便百般劝说。可是,少妇威胁闺中密友,若是不乐意一块儿吃饭,她就跳楼。闺中密友吓坏了,只能向刑部告假,陪伴少妇,开解少妇,顺便看一看小女婴。可是,在熙春楼第十八层雅间,闺中密友看着她谈笑风生的样子,便放宽了心思,中途去一趟茅厕。也就是这点时间,少妇抱着小女婴跳下去,教闺中密友到现在都缓不过神来,只是一味地哭泣。”绿筠娓娓道来,情绪沉重。
保护孩子,是大部分阿娘的天性。
少妇抱着小女婴寻死,那是多么可怕的决心。
别说绿筠,换作任何一个长安娘子,或多或少都能够猜到原因,无非是婆婆恶毒、丈夫不爱、阿娘无能、阿爹不管,她无处可去,只能绝望。
果然,到了第二天,闺中密友用自己的鲜血,在纯白麻布上书写了密密麻麻的字迹,跪在东宫门口,请求太子妃卢含笑主持公道。
少妇十分可怜,生了小女婴,遭到婆婆的嫌弃。婆婆日日给她的夫君灌输,她生了一个赔钱货的思想,因为她嫁过去就贴补了一笔丰厚的嫁妆,被夫君拿去填补做生意的开支。
月子期间,她过得比正常小娘子忙碌许多,一是照顾小女婴,喂奶、洗衣、换尿布,二是负责公公、婆婆、夫君、大姑子、二姑子、小叔子一家六口的三餐,三是协助夫君打理生意,哪里有时间喘息。
这还不算最过分的,她的亲生阿娘,要照料阿兄阿嫂刚刚生出来的孩儿,没有过来看望她,便源源不断地送过去从乡野采买的土鸡,希望她能够养好身体。结果,那些土鸡,全部被婆婆、大姑子、二姑子吃完。婆婆还在夫君面前吐槽,当年生完孩子就下田种地了,哪里像她这般,动不动就假装虚弱,当自己是宜城公主。
闺中密友之所以求到东宫,是因为少妇的阿爹收到了这家子三倍嫁妆返还,恳求少妇的娘家息事宁人,少妇的阿爹心动了,少妇的阿娘敢怒不敢言。闺中密友担忧,少妇和她的小女婴算是白死了。
可惜,卢含笑搀扶起闺中密友,收下了血书,悬挂在卢含笑名下经营的茶楼门口,派了侍卫轮流看守,却轻声叹道:“回去吧,好好安葬,大夏没有一条律法可以治罪那家子。”
不错,逼死少妇和小女婴的这家子,良心不会受到谴责。
此话一出,长安娘子彻底悲愤了。有的向这家子门口砸鸡蛋、扔菜叶、丢石头,甚至泼了狗血、倒了猪粪,这家子便报官,要求不良人保护人身安全,驱逐这些多管闲事的长安娘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紧接着,长安娘子不服气,将这家子的情况扒得干干净净,传遍各大茶楼。
夫君是做大米生意的,长安娘子坚决不买这家子的大米,还联合亲朋好友一起抵制,认为这家子的大米有毒,吃了会跳楼。大姑子在私塾教书,长安娘子一波又一波地去打扰私塾,导致私塾辞退了大姑子,而别的私塾不敢收大姑子,大姑子只能赋闲在家。小姑子刚刚结交了一位郎君,那郎君的阿娘也是长安娘子,得知此事,用绝食逼迫儿子分手。小叔子一个月前已经定亲,不必长安娘子闹腾,已经被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