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是我家娘子做的,你们要洗碗。”绿筠吩咐道。
篮羽刚想硬气一次,却被李纯简递了眼色,只能慢悠悠地抱着碗筷去了厨房。
“贺娘子,本王帮你一起卖团扇吧。”李纯简笑道。
话音刚落,前边铺子传来客人的叫唤声。
“贺东家,叨扰了,烦请您帮忙做一只团扇,任娘子小殓要用。”贺清笳认得,这是任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孔妈妈,眼角红肿。
“孔妈妈,你们任宅的生意,我们做不起。”绿筠冷笑道。
“孔妈妈,其实也不是做不起,只是贺娘子手头还有别的单子,若是熬夜赶工,身子骨必有损伤。”李纯简此刻两眼放光。
“贺东家,之前的馊主意是我出的,与夫人无关。恳请您看在任娘子投水自尽的份上,尽一点心意。”孔妈妈哽咽道,摘了荷包搁置在八仙桌上。
李纯简眼尖手快,夺过荷包,掂量一下,有三十两,不禁大失所望。他还以为,一把团扇可以卖到一百两银子,至少平康坊里的花魁娘子都是这么拍卖的。
绿筠也看出来了,三十两银子,欣喜得立即应承下来。
于是,孔妈妈走后,李纯简、绿筠、篮羽围绕着贺清笳,瞪大眼睛,干看着贺清笳制作团扇。
团扇半遮死去娘子的容颜,是一种体面,讲究素雅。贺清笳花了三日功夫制作出一把象牙柄丝绸彩绘花蝶团扇。
任府,白灯笼摇曳,白幡布飘荡,哀伤的曲调不绝于耳。
绿筠一般干着将团扇放置在死去娘子的手边的脏活,凑近了任娘子的水晶棺,吓了一大跳,喊道:“这不是卖身葬父的那位少女!”
语罢,和贺清笳并排站着的李纯简冲了进去,有些难以置信。
“原来,她当日卖身葬父,算准了康王殿下会经过此路,想向康王殿下求救。可惜,康王殿下没有理睬她。”贺清笳瞥了一眼,语气淡然。
“若不是我拦着,任娘子是可以躲进康王府的。”绿筠啜泣道。
“康王府是收破烂的地方吗?”李纯简恼道,尔后细细思忖道:“不过,任娘子既然想尽办法找本王相救,说明她没有求死之心,又怎么会投水自尽。”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任老爷匆匆赶来,怒不可遏。
“任老爷吧?本王怀疑,任娘子不是投水自尽。”李纯简作揖道。
“康王殿下,您就饶过我家小女,她已经选择透水自尽了……”任老爷忽然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不好,任老爷这番话会给康王殿下带来非议。
贺清笳想到这点,唇瓣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
果然,任老爷的好友,指着李纯简,气得脸庞涨红:“康王殿下,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逼迫任娘子委身于你不成,如今又想要糟蹋任娘子的尸体!”
紧接着,很多人被带动了愤慨情绪,纷纷指责李纯简。
李纯简从来没有被如此冤枉过,捏紧拳头,咬了牙关。
“娘子,康王殿下好可怜,要不您出手帮忙?”绿筠扯了扯贺清笳的衣袖,摆出竟是比李纯简还委屈的模样。
贺清笳见状,有些哭笑不得,看来她必须管闲事了。
于是,趁着李纯简与众人对峙,贺清笳拨开了水晶棺里任娘子的衣裳,冰凉指尖划过腹部,神色凝重。
“康王殿下,有没有熟识的朋友,过来验尸吧。”贺清笳冷声道。
“不许,我绝对不许!”任老爷吼道。
“阿筠,去请任夫人,务必告诉她,任娘子怀有身孕一月有余。”贺清笳压低了调子,附在绿筠的耳畔。
绿筠听后,气得浑身发抖,连忙施展轻功蜻蜓点水。
因此,不到眨眼功夫,绿筠拎来任夫人和孔妈妈。
“康王殿下,麻烦寻个可靠之人过来验尸。”孔妈妈搀扶着任夫人,表情悲痛。
后来,李纯简托了宜城公主李纯簌的关系,叫来京兆府,给任娘子仔细查验,调查清楚了任娘子的死因。侮辱任娘子清白、推了任娘子溺水的凶手,正是这位狠心的继父任老爷,也怪任夫人性子软弱,才导致了这桩悲剧。
“贺娘子,你还懂得验尸。”李纯简流露出崇拜之情。
“最近闲得无聊,在看《封诊录》。”贺清笳风轻云淡地道。
绿筠听后,抿嘴偷笑,这世上没有她家娘子学不会的东西,只有她家娘子不想学的。
第4章 宜城
“清笳,本王给你找来一单大生意!”李纯简赶在吃午饭的时间回来,累得满头大汗。
绿筠性子急躁,夺过李纯简手中的契约。
那契约上,盖了康王印章和宜城公主印章,一把用于婚礼的团扇,价值三百两银子,如何不教人心动。
宜城公主李纯簌,与李纯简,合称为长安双煞。
贺清笳瞟了一眼,淡淡地问道:“康王殿下是不是私底下与宜城公主达成什么交易?”
“清笳,六妹妹是我的死党。”李纯简笑道。
贺清笳收起契约,随意点头。
“清笳,这是六妹妹付的定金。我们今天中午可不可以加一道肉菜?”李纯简摸出一张一百两银票,塞给贺清笳。
贺清笳拈着银票,透在阳光底下看,秀眉微蹙。
李纯简见状,非常心虚地抽出第二张一百两银票,递给贺清笳,露出痛惜表情:“没了,真的没了。”
“阿筠,中午加一道葫芦鸡。”贺清笳轻声道。
李纯简听后,欢喜得鼓掌。
他这个康王太悲催了,手头没有银钱,还要讨好一个娘子过日子。所幸,这个娘子有良心,会在关键时刻维护他。
“康王殿下,我家娘子的名讳,岂是你可以直呼的。”绿筠猝不及防的爆栗子,砸得李纯简莫名其妙。
“清笳,清笳,我就要喊。”李纯简躲在贺清笳的背后,像只小奶狗一样窜来窜去,一声比一声娇滴滴。
“阿筠,名字而已,就是用来叫唤的。”贺清笳嗓音清冷。
语罢,绿筠收回拳头,气冲冲地离开。
午膳过后,贺清笳开始制作团扇。契约里头没有对团扇提出要求,贺清笳只能找李纯简讨要一幅李纯簌小像,构思一把贴合李纯簌气质的团扇。
李纯簌大婚那日,持着浅绛色缂丝缠枝莲蝙蝠图竹雕花柄团扇,从大明宫坐花轿,一路前往永兴坊朱雀巷风华街宜城公主府。
李纯简爱看热闹,抱着贺清笳的胳膊不撒手。
而绿筠被篮羽缠住,顾及不到贺清笳。
公主府上,驸马是礼部尚书独子蔡笛赋,与李纯簌拜天地的时候,李纯簌突然呕吐,吐了蔡笛赋一身,招致宾客议论纷纷。幸亏,蔡笛赋好脾气,换了礼服,继续行礼。
接下来的婚礼流程,李纯简表现得异常安静,教贺清笳狐疑。
据绿筠八卦,李纯簌是敢爱敢恨的性子,不会接受与蔡笛赋的政治婚姻,那么就有可能玩一出逃婚。
贺清笳不经意间扫了一眼乳钉纹豆形嵌铜琉璃香炉,恍然大悟,便假装头疼,由着李纯简搀扶了去厢房休息。
“康王殿下,您待会儿是不是要将蔡驸马灌醉,方便宜城公主将杨院长偷过来,点上合欢香,生米煮成熟饭。”贺清笳捉住李纯简的手腕,眸光清明。
“清笳,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本王有本事灌醉蔡驸马,六妹妹却没有这个人手迷晕杨院长。”李纯简笑呵呵。
“康王殿下,宜城公主想要狸猫换太子,是她自己的事情。您若是掺和进去,依照方贵妃爱女心切的性子,必定将所有的责任推卸到您身上。到时候等待您的是,贬为庶民,流放千里。您认为,宜城公主有能耐替您求情么。”贺清笳轻叹道,转身离开。
亥时,贺清笳浅眠,被敲门声吵醒。
绿筠是惊醒的,卸下木板,看见篮羽搀扶着醉得东倒西歪的李纯简,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康王殿下,到底是您成亲还是宜城公主成亲,喝得烂醉如泥。”绿筠刚准备抡起拳头,却被贺清笳轻轻化解。
“清笳,只有你真心实意对我好。”李纯简瘫坐在地,抱住贺清笳的大腿,一阵猛亲,那脸庞上晕开的胭脂色,格外醉人。
“李纯简,你放肆!”绿筠踢开李纯简,怒不可遏。
篮羽见到主子受到欺负,立即与绿筠开打。
贺清笳长叹一声,感觉这一天天无法清静。她吃力地扶起李纯简,喂给李纯简少许清水,又掏出帕子替李纯简擦了擦额头上的伤口。
“清笳,你永远都不许抛弃我。你知道么,母后表面上对我如珠如宝,实际上只是想将我养废,根本不会在乎我的名声,甚至会把大哥和二哥做的坏事也安在我的头上。我不能反抗,我想要活着……”李纯简呜呜咽咽起来,活像一头受伤的小白兔。
“现在知道了。”贺清笳轻拍了李纯简的肩膀。
宿醉后,李纯简苏醒过来,喉咙发干,唤了几声,不见篮羽出现,刚走两三步,就看见了李纯簌,立即拔腿就跑。
“李纯简,给我站住!”李纯簌喝道。
李纯简见状,一阵小旋风扑面,躲到了贺清笳的身后。
“公主殿下长乐无极。”贺清笳盈盈一礼。
“这就是阿耶给你找的康王妃,美艳大气。”李纯簌打着昨日新婚用的团扇,笑容娇美。
“公主殿下,康王殿下昨夜喝醉,是我的主意。一个郎君罢了,您当作面首一样养着就可以,不必打了驸马的脸,闹得贵妃娘娘也不好看。”贺清笳淡淡地道,比起李纯簌更有公主派头。
李纯簌顿时眉开眼笑:“杨郎君可不是面首。”
“六妹妹,本王有个主意。过完这个夏天就要举行秋闱了,许多考生已经进入长安,埋头苦读。你不如采购一批素面团扇,赠给白鹿书院的书生,既可以清凉,又能够题字作画,说不定传出一段佳话。”李纯简探出半颗脑袋,桃花眼儿弯弯。
“五哥,你这确定是好主意么,本宫觉得你是穷酸到推销团扇。”李纯簌半信半疑。
“六妹妹,你要是害羞,本王负责摆摊,篮羽则是放哨,等到杨院长出现,你来个偶遇。”李纯简笑道。
“五哥,帮你买几只团扇也可以,你让这位美艳娘子也参与其中,增加信服度。”李纯簌转身离去,留下一串清脆笑声。
于是,接下来数日,李纯简都缠着贺清笳。
“清笳,刚从楼外楼买来的酪樱桃。”李纯简端着琉璃碗。
“清笳,本王亲手打造的桃木簪。”李纯简捧着木匣子。
“那日,我只露面,不出声。”贺清笳被李纯简纠缠得没法子,无奈叹道。
第5章 异香
半个月后,正值盛夏,李纯简在白鹿书院的外围搭起草棚子,挂上一只只素面绢纱青竹柄团扇。
一炷香后,李纯簌姗姗来迟,香汗淋漓。
紧接着,杨行策从外边访友回来。只见他今日穿了一件梨花白袖袍,衣袂飘飘,举止风雅。
“杨院长,在下贺清笳,经营一家怨歌行,卖团扇。这次分发团扇,是公主殿下的授意。”贺清笳推搡一把李纯簌。
“杨…郎…君…安…好。”李纯簌磕磕绊绊,脸颊羞红。
“贺娘子,喜欢工笔画还是写意画?”杨行策作揖道。
贺清笳没有回答,取出一只团扇,题写了《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首闺怨诗,曾经被贺清笳的阿耶燕哀帝谱了新曲,传唱至今。
杨行策凝视着团扇,眸光闪动,直至李纯簌轻唤了一声杨郎君,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贺娘子,家中有不懂事的年轻人,曾经跟随过安泰公主,最后战死在金陵战役,失礼了。”杨行策再度作揖。
夏太宗表现得很宽和,从不为难大燕遗民。
不过,弘农杨氏谨小慎微,不允许杨行策这一代人出仕。
“无妨,燕哀帝不是个好皇帝。”贺清笳淡淡地道。
听说,江南一带水患严重,她的阿耶除了掉落几滴眼泪,就是被那帮想要从赈灾当中捞油水的官员忽悠,一会儿修建堤坝,一会儿转移人口,没一样是干成的。
“多谢贺娘子的团扇。”杨行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李纯简,这团扇本宫不结尾款了!”李纯簌气得直冒火。
数日后,李纯简忙着追李纯簌的尾款之际,怨歌行来了一位贵客。
“东家,帮我订制一把足够风骚的团扇,记得用这瓶香露浸泡三天三夜,再风化三天三夜。”贵客塞给李纯简一只琉璃瓶。
“何为风骚?”李纯简淡淡问道。
“就是扇面上绣的花朵,能够吸引蜂蜜那种。”贵客从荷包里掏出一只金元宝,重重地压在八仙桌上。
“郎君说的是绒花吧。这绒花,技艺最精湛的当属金陵,不论哪个朝代,都是贡品。凑巧,我家娘子来自金陵。”绿筠看见金元宝,两眼放光。
“长安最近不是流行一款抓破美人脸的茶花,就绣这个吧。”贵客瞟了一眼贺清笳拟定的契约,然后收起来,直接离开。
绿筠好奇心重,把玩琉璃瓶,松了木塞,轻轻一嗅,笑道:“娘子,这香味颇有异域风情,像是在哪里闻过。”
贺清笳接过琉璃瓶,也嗅了一下,嗓音清泠:“这香味叫作沙漠的秘密,产自密昔儿皇室,前期是花果的清甜,中期是胭脂的馥郁,后期是木质的温暖。这么一小瓶要十两黄金,在长安不常见。”
“娘子,拿十两黄金来泡团扇,太奢侈了,还不如洒在身上。这位贵客,挺疼爱他的情人。”绿筠调笑道。
贺清笳见状,摇头失笑,接着随口问道:“我何时会了绒花?”
“娘子现学就可以了。”绿筠逃之夭夭。
绒花的主要材料有蚕丝、白银拉丝、铅丝,辅助材料则是染料、菜籽、糯米胶等等。
贺清笳捧着书卷,一边学习一边制作。
直至李纯简玩累了回来,贺清笳仍然借着煤油灯,完成了半只她看得顺眼的抓破美人脸绒花。
“清笳,别用煤油灯,伤眼睛。回头我让篮羽去王府偷一匣子夜明珠给你照明。”李纯简将煤油灯移开。
“康王殿下,您想偷夜明珠是您的事情,别拖我家娘子下水。”绿筠也刚刚回家,双手叉腰。
“清笳,你的丫鬟欺负本王。”李纯简立即跳到贺清笳的背后,调子变得可怜兮兮。
“李纯简,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别这么骚包!”绿筠恼道。
贺清笳见着李纯简和绿筠这不对盘的阵仗,连忙开启新话题:“阿筠,贵客那边,你打探到什么有趣的消息?”
“娘子,你又维护他。”绿筠感到忿忿不平,尔后瞅着贺清笳的脸色变得淡漠,便撇了撇嘴,继续道:“那位贵客,姓秦,是个做西域生意的富商,原配死后,就在长安买了宅子,迎娶一个过气的红牌娘子为续弦。秦富商与原配有一儿一女,不求红牌娘子生孩子,只要出入聚会的时候拿得出手即可,所以他一年有大半时间都不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