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简是被篮羽从被窝里拉出来的,才坐着马车,慢悠悠地去了新城长公主府。今天是赙赗仪式,还是他主持,他当真不想蹚浑水。
所谓赙赗,指的是为死者准备一些财物,带上黄泉路,俗称陪葬品。按照高惠妃葬入妃陵的规格,大明宫会备齐一套标准的器物,其余人也要聊表心意。
“阿筠,去打探一下情况。我想一想,今晚要吃什么。”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
“娘子,陈氏到现在都没有被放出来,高惠妃的娘家应该会安分吧。”绿筠恼道。
“长安人都没有笑话他们,他们如何安分。”贺清笳冷声道。
果然,绿筠赶在李纯简的前头回来,正是愤愤不平的小表情。
“娘子,这不是娘家,而是妖魔鬼怪。高惠妃的阿耶,拿出来一匣子高惠妃小时候的玩具,勉强有了纪念意义。高惠妃的二姐,送了一对成色一般的玉如意,算是看得过去。高惠妃的三姐,做了几朵颜色素雅的绒花,比较有心意。高惠妃的四哥,买了几匹绸缎,不值钱的,总比空手好。到了高惠妃的五哥,一首不伦不类的破诗文就打发过去……”绿筠咬牙切齿道。
换作是她绿筠,一定将这帮牛鬼蛇神赶出去,因为高惠妃每年倒贴娘家的钱,高达一万两白银,如何不教人心寒。
“高惠妃的大哥呢?”贺清笳问道。
“娘子,我忘记了。”绿筠拍一下脑门,怒气未消。
“那夏太宗呢?”贺清笳继续问道。
“娘子,夏太宗送了很多,一箱子衣物,一箱子首饰,一箱子玩物,一箱子吃食,是新城长公主清点的,一边记下一边哭泣,孙公公劝慰了许久。后来,还是杨驸马又柔声哄一哄,新城长公主才对着孙公公千恩万谢。”绿筠娓娓道来,眼眶湿润。
老实说,绿筠热心肠,就见不得生离死别。
从夏太宗送的陪葬品来看,夏太宗对高惠妃是有感情的。可惜,情分不多,不如无情,省得教人心软。
“那高惠妃的大哥要遭殃了。”贺清笳喃喃道。
“娘子,这不是遭殃,而是罪有应得。高惠妃的娘家,虽然没有杀人放火,但是对待高惠妃的态度,还不如谢皇后一个外人。谢皇后也按照夏太宗的份额,送去两大箱子,给新城长公主撑面子。”绿筠再度愤愤不平。
果然,李纯简回到怨歌行,仍然是疲倦模样,蹭到贺清笳的身旁,便倾诉一遍赙赗发生的大小事情,贺清笳仔细倾听,毫不厌烦。
原来,高惠妃的大哥,打着高惠妃的名号,承包过一个小工程,赚了不少油水。如今,小工程出事了,凑巧砸伤几个孩童,高惠妃的大哥舍不得赔钱,一直僵持着。
宗正寺查出来后,怀疑与高惠妃之死有关,当场逮捕。
第235章 娘家
李纯简很开心,他主持朝夕奠的时候,发现自己终于生病了。
脑袋晕沉沉的,浑身慵懒无力,手脚还一阵阵泛冷。
他故作东倒西歪,盼着篮羽机灵一点,最好抱着他出去找大夫。可惜,篮羽站得笔直,压根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他只能哎呦一声,怦然倒地,感觉一把老骨头都要摔碎了,还要强行舒展开来那疼痛得绷紧起来的表情。
卧槽,他能不能换掉篮羽那个蠢货,亏得还是陇西大族出身。
“五弟,不舒服?”新城长公主李纯筝略微蹙起眉头。
论装病,贵女强过贵子,李纯筝当真是瞧不上李纯简这拙劣演技。
“也许着凉了,怕是要碍事……”李纯简刻意虚虚弱弱地道。
他自知他不擅长生病,寻常小病,只要用内力热一热就好了大半。因此,他才不会傻傻地说着无碍二字,这是给自己挖坑。
果然,李纯筝有些哭笑不得,竟是接不上话来。
“爷,您居然生病了!”篮羽惊讶不已。
李纯简听后,强忍着要暴揍篮羽的冲动,右手扶了扶额头,表现得更加柔弱。
“五弟,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接下来的朔望奠,还依靠你主持。”李纯筝打着半旧不新的缎绣花卉博古图面檀木柄团扇,轻轻柔柔地道。
李纯简没有接话,只是紧紧地捏着篮羽的手臂,离开长公主府,然后坐上宝马香车,哒哒奔向怨歌行,心情才稍微好转。
偏偏篮羽不识趣地抱怨道:爷,您肯定是诈病吧,刚才捉我的手臂,竟是使出了三四分内力,我差点要被废掉。
“篮羽,你若是残了,本王养你一辈子。”李纯简邪魅一笑。
篮羽听后,只觉得脊梁骨一阵冷寒,连忙闭嘴。
到了怨歌行,篮羽看见贺清笳,就像见到救命恩人,赶紧狠狠地推了李纯简一把,然后逃之夭夭,需要吃顿火锅压惊。
“康王殿下,生病了?”贺清笳淡淡地问道。
“清笳,只有你一眼看出来了……”李纯简蹭到贺清笳的身旁,拖长软绵调子,桃花眼儿水雾朦胧。若不是绿筠在场,李纯简能够顺势倒入贺清笳的怀里。
“康王殿下,我不是大夫。”贺清笳轻声道,语气淡然。
显然,贺清笳瞧得清楚,李纯简病得很轻。
“清笳,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收买一个大夫,将自己的病说得严重一点,然后就能够赖在怨歌行养病了?”李纯简忽然灵光乍现,两眼亮晶晶。
“赖不了多久。”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
果然,李纯简趁着绿筠出门的功夫,刚刚依偎在贺清笳的怀里,还忍不住蹭了蹭,孙公公就打着拂尘笑容满面地登门。
“康王殿下,陛下说了,除非您缺胳膊断腿了,否则爬也要爬到长公主府,替长公主殿下顺利完成整个葬礼仪式。”孙公公笑道。
“孙公公,本王是不是阿耶捡来的?”李纯简欲哭无泪。
“康王殿下,捡来的待遇肯定比您好。”孙公公打趣道。
于是,李纯简拖拖拉拉地喝了一碗贺清笳亲自投喂的汤药,又枕在贺清笳的膝盖上,闭目养神一会儿,直至听得绿筠那熟悉的脚步声,才弹跳起来,慢悠悠地出了怨歌行。
哎,为了加快葬礼进程,他不得不动心思去收拾高惠妃的娘家人。
想必,阿耶也是这个意思,厌烦透了高惠妃的娘家人。
轮到卜宅兆和卜葬日的时候,李纯简给了高惠妃的娘家人一个各抒己见的机会,高惠妃的娘家人终于意识到了,新城长公主和高惠妃不一样,需要努力讨好。
妃陵占地面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先死的,儿女又争气的,自然霸占了好位置。
李纯简领着高惠妃的娘家人,一窝蜂地闯入妃陵,跟逛菜市场差不多,闹哄哄的,但凡是镶金戴玉的都被摸了一通。
李纯筝早已黑了脸,只对着李纯简,才柔婉一笑。
“四姐,不必烦恼,听说你家有一个老姑婆做过风水先生,不如请她帮帮忙,算是给高惠妃尽一点心意。”李纯简笑得纯良无害。
李纯筝思量片刻,指了指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人家。
那位老人家,执着罗盘,安静站立,眉头蹙起。
李纯简刚想说一句靠谱,然后顺着老人家的目光,看见了篮羽,瞬间幸灾乐祸起来。
这个老姑婆,年轻的时候闹过笑话。老姑婆的思想,走在长安娘子的前列,原本是立志,只恋爱不结婚,若是不小心怀孕了,就生下来自己养,不要孩子的阿耶。可是,她就在高惠妃诞下新城长公主之际,突然要求相亲。老姑婆生得有几分姿色,又是皇亲国戚,不少媒婆乐于做这单生意。可是,老姑婆挑来挑去,竟然看上一个远在岭南的穷小子,还想要私奔。
岭南是什么地方,距离长安十万八千里,长安贵人的流放地,据闻那里的蟑螂成精了,还会扑腾翅膀飞起来,而老鼠硕大,长得和兔子差不多,时不时蹦跶出来,你说吓不吓人。
老姑婆的阿娘,也就是高惠妃的外婆,哭得死去活来,哪里舍得老姑婆吃苦。高惠妃的外婆甚至提出,将所有财产都留给老姑婆,只求老姑婆留下来。老姑婆起初是不同意的,可是高惠妃过来劝一劝,老姑婆犹豫了。老姑婆说,高惠妃很可怜,新城长公主更可悲,她留在长安,看能不能保住高氏一点血脉。如果没这个本事,她就死在长安。
这种疯话传出去,老姑婆被关在家里三个月不能出门,开始研究风水。
“高娘子,您在看什么?”李纯简主动上前搭讪。
“一颗赤子之心。”老姑婆答得神经兮兮。
李纯简听后,有些失望,思考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处理正事,便继续道:“高娘子,高惠妃的卜宅兆和卜葬日,都交给你,如何?”
“康王殿下,我比较靠谱。”老姑婆答道。
“那就最好不过了。”李纯简笑呵呵。
“你们李家皇室,没一个安好心的。”老姑婆冷声道。
那也要你们高家不贪心。李纯简依旧笑嘻嘻,并不接话。
第236章 贪心
卜宅兆和卜葬日,无波无澜地结束。
李纯简没安好心地派出篮羽,与老姑婆交涉。老姑婆居然一本正经,不吃篮羽半点豆腐。咳咳,李纯简怀疑,篮羽如此蠢笨,大概是察觉不出老姑婆的觊觎之心。
另外,老姑婆办事妥当,位置是风水宝地,时间是风水良辰,包括四周设计的绿植,也是颇有讲究,挑不出半点错误。
李纯简非常满意之余,征求新城长公主李纯筝的意见,能否让老姑婆参与接下来的启殡朝祖、将葬陈车位、陈器用、发引送葬、陈明器、下葬、虞祭。李纯筝只考虑半天的时间,就应承下来。毕竟,李纯筝也要面子的,高惠妃的娘家就是李纯筝的外婆家,若是外婆家各个都表现得差劲,她也颜面无存。
于是,李纯简过上了几天逍遥自在的生活。
他每日从怨歌行出发,到了长公主府,沏上一壶蒙顶仙山石芽茶,慢悠悠地喝起来,尔后看着老姑婆忙前忙后,像是长公主府的半个主子。待到黄昏,他伸一伸懒腰,打一打哈欠,可以回怨歌行吃晚饭了,这一天便愉快地结束了。
整个启殡朝祖期间,他都是这么度过的。
不过,启殡朝祖,没什么难度,即将高惠妃棺椁抬到太庙进行朝拜,就相当于是死者临行前拜别长辈,关键就是参观者的安排,太庙毕竟是李家皇室的圣地。
李纯简以为,他还可以偷懒到陈明器阶段。
可惜,篮羽抖机灵,趁着老姑婆如厕之际,附在李纯简的耳畔悄声道;“爷,这几日我偷偷地观察高娘子,发现她每天都要清点一遍明器,还支开所有人,然后就去着急忙慌地如厕。我怀疑,她替换了明器,藏在茅厕里头,等到黄昏以后,运出长公主府。”
“证据呢?”李纯简随口问道。
老姑婆贪不贪心,他并不在乎。想要收拾高惠妃的娘家的人,可是方贵妃、瑞王李纯筑、宜城郡主李纯簌。夏太宗就是怕这帮人太过火,才将他推出来调节一下。
“爷,证据好找。”篮羽拍了拍胸脯,笑得格外天真。
“动机呢?”李纯简继续问道。
篮羽听后,小脸绷紧,有些犯难。
李纯简见状,拍了拍篮羽的肩膀,故作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篮羽,不着急,慢慢想,赶在下葬之前找到动机和证据即可。”
李纯简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那就是真的不着急。
宗正寺已经逮捕了高惠妃的阿娘陈氏、高惠妃的大哥,至今尚未放出来。听说,李纯筑很聪明,不对两人动用任何刑罚,只是每天盘问两个时辰,不求结果,然后好酒好菜地招待着,让李纯筝找不到理由将两人放出来。这种文火慢炖的方式,足以让两人竹筒倒豆子般说出高家许许多多的肮脏事,流传到民间,成为一则笑谈,令高家人夹着尾巴,抬不起头。
例如,绿筠说给贺清笳听两桩脏耳朵的事情。第一桩是,那高惠妃的阿耶,与高惠妃的表叔睡过,一个老态龙钟,另一个黑瘦短小,不知道怎么一起睡觉的,又恶心又好笑。第二桩是,那高惠妃的四哥,是个窝囊废,捉到妻子偷情,当作没有看见就算了,还躲藏起来,生怕妻子发现。
可惜,篮羽不懂这些弯弯道道,只当李纯简正在鼓励他。
李纯简嫌弃他蠢笨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还不努力一把。
三天后,李纯简照常离开长公主府,坐在宝马香车上,幻想着饭后与贺清笳在小院子散步的情景,尔后被篮羽冷不丁掏出来的镇墓兽,吓了一大跳。
“爷,按照高惠妃的墓葬规格,镇墓兽可以用纯铜打造,您掂量一下这个就会发现,里边不是实心的,而是被塞入了石头,摇晃起来就会有清脆的响声。”篮羽将镇墓兽塞入李纯简的怀里,笑起来憨憨的。
镇墓兽,震慑鬼魅,保护亡灵。
这玩意儿邪门,李纯简强忍着扔掉的冲动,对篮羽愈发嫌弃。
“爷,真正的镇墓兽,我在高娘子家中没有找到。另外,我也查探不出,高娘子有什么动机。她看起来并不差钱,存入天顺银号的黄金高达一万两。”篮羽老老实实地道。
天顺银号,在大夏不多不少,刚好一百家,并不扎眼,背后的东家正是李纯简。
李纯简从盯上老姑婆开始,便知道老姑婆的钱财状况。
“笨蛋,不差钱不代表不贪心,这是一条不能放过的思路。当然,也不意味着就是正确的,凡事动脑子想清楚了再说出来。”李纯简恼道。
话音刚落,宝马香车停下,已经到了怨歌行。
李纯简觉得,见贺清笳之前,需要整理一下心情,便松开双手,嘴角咧开纯良无害的笑容,然后听得怦然一声,镇墓兽摔了下来。
篮羽手疾眼快,心疼地捡起镇墓兽,庆幸没有摔碎。
不过,有一道裂缝非常明显,清晰可见里边那块黑乎乎的石头。
“不算是空心的……”李纯简喃喃道,忽然眉头紧锁。
因此,篮羽不会找到真正的镇墓兽,这只就是真正的。
“爷,您说了啥,我好像听不懂。”篮羽露出疑惑小表情。
“你就是听不懂。”李纯简轻敲了一下篮羽的脑门,尔后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继续道:“篮羽,这次干得不错,歪打正着,你将这只镇墓兽送到瑞王府,仍然暗中调查高娘子,直至下葬那日,一切真相大白。”
“爷,我忽然想到,高娘子昨日见过一位故人,来自岭南,莫不是她当初想要私奔的小郎君。高娘子应该就是为了银钱才偷梁换柱的!”篮羽灵光乍现,兴奋不已。
李纯简听后,揉了揉额头,简直被篮羽蠢得欲哭无泪。
“篮羽,你觉得她是贪心就是贪心吧。”李纯简此刻不想见到篮羽,因为他看见了正在端着一盘光明炙虾的贺清笳,只觉得那红彤彤的虾仁是玛瑙做的,才可以衬托出贺清笳的清冷气质。
玛瑙?李纯简脊背一震,表情凝重。
有些石头,在风水命理之中,象征特别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