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匿于刀柄,发出划破寂空的鸣声。
秦明将刀别于腰侧,又于姜宴卿面前俯首,“殿下,干净了。”
姜宴卿“嗯”了一声,精致的五官仍如霜似雪的俊美昳丽。
他淡淡掀起眼皮来,深邃眼眸里倒映出一地血色,暗红的幽芒,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没用的东西。这次你亲自去一趟。”
“殿下放心,之后有人查起来,皆是西厂顾缨之笔,事成之后,顾缨为防泄密,这才灭了口。”
如此,姜宴卿满意的笑了。
西厂近来费尽心思的广搜秀女,不就是打着这旗号,暗中搜寻那被殷不雪藏了多年的人——
遮遮掩掩不敢示人的亲弟兄。
转而,他面色稍沉,“收拾干净。”
语罢,矗立死遁的刘德全骇然回过神来,唤着人进来收拾残局。
不出一盏茶功夫,遍地尸身已消失殆尽,殿中央置着的熏炉香烟霭霭,将厚重灌腑的血腥气洗涤焚烬。
内侍们面无表情,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似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气的娴熟动作无多余一丝杂音传出。
恢宏的大殿归于沉寂,只见一宫女在外求见。
遂即,那宫女迈着疾步跑至殿中,战战兢兢伏跪于众人前,又谨慎贴近刘德全耳旁。
顷刻,刘德全瞳孔微缩,屏退众人后禀道。
“殿下,方才那宫女来报,那小太监殷姝这两日皆对沐浴之事避讳不已,方才似还翻窗逃了。”
“逃?”
姜宴卿俊眸微勾,意有所指道:“这才将捕获的猫,心思自还有些野。”
“殷不雪呢?”
秦明上前禀道:“据探子消息,在暗地里翻天覆地的找他这幼弟的下落,再加上近来京中鬼火之事,只怕是应接不暇。”
“殿下,可需现在便将那小儿在东宫的消息放给东厂?”
“不急。”
姜宴卿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来,眸里晕开的尽是恣睢。
好不容易准备的蚓饵,自得待大鱼相争撕咬过后,胜者浮出水面之际再投下,如此,不是才更有趣吗?
……
寒风饕餮怒号,殷姝走了一路才发现,层层辽阔肃穆楼宇中,竟无无任何巡夜侍卫,她已走了大截,可也无一人阻拦。
四处尽是阴冷,也未着灯,此刻明明最多酉时,却已如三更般幽暗。
此处当真是皇宫吗?
少女愈想愈怕,一路似踩在冰窖里般骨寒,可她不敢停,骤然,林间一阵悉索,随即几只鸟雀振翅高飞。
殷姝吓得心一颤,憋了许久的涩意总算决堤,呜出声的瞬间,殷姝却只能捂住嘴,硬生生咽回去。
她听见前方两道声音由远及朝她靠拢。
竟有人来了。
少女呼吸一滞,连侧身躲进了一旁嶙峋山石之后。
“……棋局以下,秦明啊,要尽快动手咯。”
有些尖锐缟枯的嗓音,似是今日随姜宴卿左右保护的老太监。
殷姝喉头滚了滚,确定两人是在此地密谋。
“这是自然,何须刘公公提醒。您还是抓紧时间将人抓回来吧。”
另一人声线低沉,嗓音里的暴戾无处遁形。
殷姝怔在了原地,这声音她绝不会忘——
这是那日在大街上围堵她的西厂护卫!
“谁?”
习武之人耳力极好,便是连少女微微一细弱的呼吸也未放过。
“谁在那儿?”
醇厚低沉的声线猝不及防,殷姝周身血液瞬间凝聚在一处。
完了,她被发现了!
“是谁?”
刘德全反应过来,似毒蛇般凶戾的锐光盯着山石的方向,手暗自探向了腕间暗器。
此金针有着穿透甲胄银铠之凛凛威风,这区区一方山石,自不在话下。
箭在弦上之际,却被一旁玄衣男子抬手摁下,秦明摇了摇头,转而喝道。
“出来!”
此话一处,威压无形浸入。
“我……我……”
殷姝面色惨白,话到嘴边却是止不住的发抖,都能听见贝齿不断相撞的哆嗦声。
刘德全这才知道躲藏在山石后的人是谁,心中不免庆幸,幸好没错杀酿成大错。
只闻秦明又问:“大晚上,瞎了眼跑这儿来。来多久了?”
“还不说话?”
殷姝吓得脑袋嗡嗡作响,她想扯谎,可却说不出半个字。
“再不现身,可别怪我刀剑无眼!”
终于,小太监磨蹭着探出头来。
单薄的身躯、绯红带泪的眼尾,在月光的映衬下,愈发透着一股雌雄莫辨。
这便是掳她上马车的西厂玄衣刺客秦明。
西厂势力竟如此滔天,竟无法无天和一皇子的贴身老太监密谋了。
寒意自脚底浸透全身,殷姝在那一瞬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找准时机步履一转,扑哧扑哧的往嶙峋陆离的假山深处跑。
她也知自己绝不是两人对手,也知自己已如鱼肉任人宰割,可求生的本能驱使她下意识如此。
少女柔软的身子掠过径上的枝叶,打回在身上,疼得她倒吸几口冷气。
看着眼前渐失的踉跄身影,刘德全摇了摇头,又若有所思喃喃道。
“哪能跑得掉呢?抓回来罢,秦指挥使,殿下吩咐的火……这时候便让它烧起来罢。”
秦明乜了一眼,没说话。
待人已跑得没影,男子这才云淡风轻弯下腰捡了块碎石,指端运力间,石子飞驰穿梭,最终看不见的地方只传来一声痛呼。
“啊!”
腿心处骤然而起的疼痛,令殷姝腿一软,径直栽了下去,头顶的三山帽轱辘滚了一路。
“这是还想跑去哪儿?”
第4章
稳健的脚步踩在干枯枝叶上发出悉索的碎响,一道阴翳已将少女彻底笼罩。
殷姝颤颤抬起眼,瞧见那身穿大红色窄袖曳撒,胸背缀以斗牛赐服纹样的白脸老宦官。
只剩下他一人了,西厂那歹徒秦明已不见踪影。
“呦。”
刘德全视线瞟了眼底下吓得呆滞的殷姝,啧了一声,“哪能在咱家眼皮子底下跑了呢?”
他倾近身,阴恻恻问:“方才听到什么了?看见何人了?”
殷姝有苦说不出,后背早已浸湿。
她完了!
“别……别杀我……”
她颤栗着发出细弱求饶,只见老宦官微一抬手,登时不知从哪儿跳出了两个侍卫。
他们步步紧逼,提着衣领蛮横将她拽了起来。
刘德全面上还带着盈盈笑意,缓缓弯身拾起地上的三山帽,还极致体贴掸了掸其上看不见的灰。
“请吧。”
尾音拉长,多了些睥睨和胆寒。
“你要带我去哪儿?此处是皇宫,你不能随意造次!”
少女苍白恐吓,“姜殿下知道了,不会轻易放了你的!”
虽是在恐吓,可怎么听也苍白无力,她愈发没了底气,此人能在姜宴卿眼皮子底下和西厂勾结,只怕背后势力已到了令人忌惮的地步。
待姜宴卿发现她出事的时候,自己可能已经……
“呵,”
老宦官对她的威胁煞是不以为然,“咱家在这宫里伺候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
他含笑的锐眸上下打量几番,“殿下亲自接的你,咱家便是胆子再大,也不能杀了你。”
“只既入了这宫里,便得学些规矩!”
旋即,她被带到了一处逼仄矮小的铁门。
殷姝当即骇得腿一软,哆嗦着想往后退,然被人牢牢钳着,如何也挣脱不了半分。
“这到底是哪儿啊?”
昏黄的火光,冷硬生锈的铁栏,还有那腐朽几度令人作呕的恶臭。
而底下积成的水洼,尽漾浮着暗红色。
这是监狱……
“不……不要!”
身后架着她的两人无视她的挣扎哀求,将人拖了进去。
她被带到了堂中央,四周还分散站着些身着深青色圆领团衫的小内侍。
他们深垂着头,哆哆嗦嗦似小鸡仔一般发着颤。
而,正对着的是两副还染有血迹的木架。
刺眼的鲜红之色已渗进了木头深处,一路蜿蜒在冰冷的地面积成一渍水洼。
殷姝脸儿顿时煞白,不经意窥见了一旁架上绑着的黑影。
不,不是黑影。
而是血影。
他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狰狞的鞭痕遍布全身,有的已结成血痂。新伤旧伤,大片大片连成一团。
这副模样,怕是已经折磨死了。
这个念头登时在脑中蹿腾,少女没忍住叫了一声,腿一软栽在了地上。
“怎吓成了这副样子?
刘德全回过头来,音色中竟带着些惋惜,“既入了宫里伺候,便得守规矩。”
他视线掠过一圈,鸭嗓尖锐,“今日咱家便教教你们窃听主子说话的下场——”
语罢,两个小太监自侍卫手中扯过殷姝,提着领子便将其绑在了木架上。
刘德全阴恻恻晃近身来,又问了一遍:“可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殷姝噙着一双盈盈的眼紧紧看着,又惊又惧,眸里的泪花不断酝酿。
“你……还有那个……”
“嗯?”刘德全脸一沉,骇人的阴翳顿时笼罩。
殷姝连止住,改了口,“我什么都没听到的……什么也没看到的。”
说罢,少女嘴一撇,终是没忍住哭了,晶莹的泪顺着粉颊滚落,一颗比一颗大。
刘德全似乎是满意了,眯了眯眼,“什么都没听到?”
“没有,我没有的!”
岂料老太监退后几步“啧”了声,给了个眼色,“动手罢。”
身旁虎背熊腰的侍卫颠了颠手中狱鞭,眼瞅着便要落下——
“哇呜呜!”
殷姝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察觉太监停了下来,殷姝可怜兮兮的抽泣求饶着,“公、公公……不要打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呜呜,她也不想如此贪生怕死,可那鞭子落在身上,她真的会被打死的——
侍卫将狱鞭复扬了起来,殷姝又“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本就半大的年纪,甜软的嗓音染上哭腔直惹得人心尖疼,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恨不得好生慰哄。
只可惜,他是个男儿,还是个去了家伙事的男儿!
殷姝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说不出话来,只得噙着一双泠泠的泪眼凝着面白无须的老宦官。
被这般流转水雾的眼神望着,没由来的,刘德全也有些不忍心了,然这是主子的意思,不下狠手,怎能获取全身心的信任。
正焦灼着,却见一个侍卫奔了进来,匆匆行了个礼又伏到刘德全跟前私语。
殷姝哭得直打嗝却也凝神注意着动静。
却见老太监听完,囚着她的眼愈发意味深长,他“恶狠狠”道:“今日是你好运!然姜殿下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今日所见所闻给咱家死死咽进肚子里!”
刘德全睨了一眼架上晕死的“血影”,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否则——”
剩下的,他没明说,大摇大摆出了地牢。
紧接着,殷姝被人放了下来,连拖带拽着往外面带,一路迅疾,扔进了一处牢房。
“别走。”
殷姝下意识想抓住人的衣角,却扑了一场空。
哐啷——
铁门关阖发出刺耳巨响,之外一切也瞬间风停静止。
空气中尽是浸入骨髓的凉寒和腐朽的恶臭。
“放我出去。”
殷姝攥着铁栏,空无一人的长廊回彻着细弱的回音。
谁来救救她……
*
深夜的宫宇陷入沉寂的幽肃之中,地牢外狂风大作,无暇的月光遍地辉映铺得一路银霜。
俊拔纤硕的男子正端坐于步撵之上,阖着一双幽眸,支手抵着额。
润和氲玉,清俊动人。
明是如此模样,可透着与生俱来上位者的矜骄和威压,令人使不住的想屈膝臣服。
刘德全不敢多看,一甩手中净鞭,极恭敬手交叠于额前,叩跪下去。
“殿下,老奴有罪。那小儿跑出后无意撞见了老奴和秦指挥使,眼下只怕以为老奴和“西厂”的人暗中……勾结。”
刘德全面色讪讪,继续道。
“然老奴已将功补过,将计就计将那小儿押入了地牢好生吓了一番,此刻在东宫里头,只怕他信赖的唯有……”
“信赖?”
话说着,却闻姜宴卿轻笑了一声,然虽是在笑,却令人瘆得慌。
刘德全声音越来越小,主子这反应莫非是自己控的这火候不对?亦或是自己不该在此时点火?
晌久,姜宴卿幽幽抬起眼来,月色清影映在男子清俊的面容之上,锋利雕琢的轮廓晕染着淡淡霜雪。
一道无形的威压让人心底发慌,刘德全甚至已想好自己该如何领罚谢罪,却闻姜宴卿只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动手了吗?”
刘德全怔然,反应过来立马摇了摇头,“殿下您未吩咐,老奴未曾动刑。”
自家主子的心意难以揣测,他已将计就计自导自演了一场戏码。至于接下来的,殿下尚未明说,他怎还敢擅作主张对其动刑。
“不过殿下,”刘德全腰伏得更低,“老奴觉得此人……似乎过于,”
见主子面色无异,刘德全壮着胆子把话说完,“……平庸了些。”
他还未动手呢,便吓成那副模样,要真哪日见了自家主子那折磨人的手段,怕得吓死个千百遍。
刘德全抬起头来,却见男子深眸微敛,白净如玉的指若有似无摩挲着手上白玉扳指。
姜宴卿黑眸微眯,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来。
殷不雪对这个弟弟的行踪千防万防,这么些年,朝中多方势力,愣是谁也没探出个三分。
要说是护犊子心切?
要真这般儿女情长,那便不是心狠手辣的殷不雪了。
姜宴卿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周身骤起的冷意似一汪寒潭。
他朝底下之人吩咐:“他既逃了出来,那便不用送回那儿了。”
“殿下您的意思是将人送去……”
姜宴卿淡淡扫过一眼,没说话,抬脚欲下步撵,疾风骤起,滚着织金的锦衫翩跹飘摆,恰如腾云驾雾的画中谪仙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