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而,他朝殷姝喝道:“还杵这干什么?还不快滚!”
殷姝反应过来,哆嗦着想爬起身,岂料那执着刀的侍卫掌间稍转,锋锐的刀刃已触抵少女柔软的颈脖。
很快,那白嫩之上便渗出一抹血丝来。
“督、督主……”
少女颤巍巍望向顾缨,鼻头发酸,已是快憋不住泪意。
她差一点儿就要死了……
“我让你走了吗?”
只见顾缨冷冷勾唇,阴柔的面染上冷郁,更如毒蛇猛蝎般狰狞。
刘德全心中一咯噔,面上却是无异,继续道:“督主莫要生气,这小奴才进宫不久,还不懂规矩。”
“他叫什么名字?”
顾缨视线在殷姝那张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上顿了几秒,似要看出什么破绽。
殷不雪藏了多年的人,昨日清晨得了消息便马不停蹄去搜,没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竟有人先他一步将人带走。
但那人,绝不是殷不雪。
他眯了眯眼,这小太监看似柔弱怕事,但这副皮相及骨子里显出来的娇嫩,绝不是一个奴才身上能有的。
刘德全面不改色,回禀道:“督主,殿下近日痼疾复发,下不得榻来,还不得有空为其赐名呢。”
“是吗?”
顾缨眼神示意,抵于殷姝颈脖之间的刀又逼近了一分。
“呜呜是!”
颈间的刺痛彻底让殷姝哭出声来,晶透的珍珠在泠泠的眼珠里打转,已是快溢出来了。
瞧着人儿这副模样,刘德全眉皱了些,苦着一张脸,“顾督主,老奴在宫里伺候多年,您还信不过老奴吗?”
寒风凛凛而过,在刺骨的冷意中,殷姝似已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顺着颈间的肌肤流下。
见顾缨面色有几分动容,刘德全腰弯得更低,又道:“殿下已等候多时,督主请随老奴来。”
顾缨冷哼一声,道,“刚才这狗奴才想行刺本座,本座瞧着这小太监亦是不单纯,不如叫他一同领路。”
殷姝呆滞着面前的步撵,顾缨这意思是想拉自己去和宴卿哥哥当面对峙吗?
她自是不愿,可她没办法,甚至来不及瞧陶兆的情况怎么样了,便得赶紧随刘德全走在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之前领路。
一路颤颤巍巍走着,少女眼角的泪还在无声滑落,莹润的面早已煞白,细软的指尖在发颤,迟迟不敢抚向自己的颈部。
她怕那处留下许多血来,又觉自己头脑愈发晕眩,甚至濒临窒息般的难受。
她是不是要死了?
不知机械走了多久,她随刘德全进了一处阔畅的楼宇,刘德全示意她推开面前的朱漆大门。
殷姝自是乖乖照做,可手还发着软,使了许久的力才推开。
广深的殿内琉璃映射,极是富奢,殷姝迅疾扫了一眼殿内,见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顾督主,殿下适才闹病,命我等领督主您于偏殿稍待片刻。”
刘德全游刃有余,虾着腰满是卑谦却不卑不亢。
顾缨睨了这人精一眼,却并未多说,阔步走了进去,旋即大摇大摆坐在了那扶手椅上。
凉风很轻,不知等了多久,殷姝总算得空缓了些方才的害怕和惊惧,却又是处在雪水中的浸寒。
她不敢看顾缨此时在做什么,却能听见其一声一声以指节敲着那桌案咚咚作响。
她悄悄瞥了眼外头的天色,见已将近午时。
顾缨总算耐心尽无,道:“殿下这病发的可真不是时候,不如本座去瞧瞧。”
刘德全眸光一转,道:“督主莫急,何须您亲自移驾,老奴这就叫人去看看。”
说罢,他给了殷姝一个颜色,少女顿时意会,见刘德全指了个方向,便朝那处走了出去。
她走得极快,生怕慢些便又被顾缨叫停下来。
待双脚跨过门槛,她顿即跑了出去。
顺着刘德全所说,果真走了不久便得见一平静泠泠的湖。
湖堤杨柳醉春,携着洋洋洒洒的日光映射,泛漾出粼粼的波光。
隔着平静湖面,湖中央修葺的一座亭台遥遥相望,于微风中矗立不倒,其实鸳鸯琉璃瓦,折出斑驳的光晕。
殷姝四周看了看,无任何侍卫值守,也无一人将她拦下。
她一个小太监竟能如此通行无阻!
殷姝一阵胆寒,若方才是顾缨来的,他若当真想对宴卿哥哥下手,届时如何相救?
少女不敢细想,加快脚程朝那湖中唯一架起的栈桥奔去。
急迫的碎步踩在木质栈桥之上,似也将这片平和揉碎。
殷姝顾不了其他,唤了一声,“宴卿哥哥。”
少女拂开轻纱帷幔,其上缀着的玉珠清脆作响,湖水也荡开一圈涟漪。
甫一入内,扑入鼻间的仍是那熟悉中药味,然较之前相比,这次却是更为浓郁了。
“宴卿哥哥。”
少女眼里尽是不安和忧切,莫非她来晚了……
正此时,内里传出一道清磁如凉水般的嗓音。
“怎如此毛毛躁躁。”
第9章
瞧见人无恙的那刻,绷了一路的弦总算断掉。
“宴卿哥哥……”少女眸间有些雾气,“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
姜宴卿看着她,温润一笑,“你以为我怎么了?”
少女没忘记自己急匆匆赶赴而来的目的,她急道:“顾缨就快来了。”
“宴卿哥哥,他对你图谋不轨!”
空气中岑寂良久,姜宴卿偏过头,深幽的视线凝在殷姝脸上。
眼前的小太监神色严正,一双鹿眼澄澈干净,稚涩又单纯。
视线稍往下,记忆中,稍一用力的颈仍是纤细的可怜,而此刻,那柔腻含玉的玉肌上渗出了些血……
殷姝见人眸光稍稍敛着,晌久未动,以为是其尚在思虑自己所言,她又道。
“宴卿哥哥,我没有骗你,在你宫中就有西厂的奸细,今晨他们冤枉我是逆党派来的奸细,还栽赃我下毒害了你。”
说到此处,殷姝声线有些发颤,“可我不是奸细,我觉得冤枉我的那些人才是。就连,就连!”
她凑近了些,“你身边的刘公公也是!”
话听完,姜宴卿长睫微颤,唇边漾出一丝弧度来,愈发隐晦不明。
殷不雪运筹帷幄,其弟弟年纪虽小也应独具慧眼。
再加上其经历晨时那一闹,理应能看出个其中个什么。
岂料这本就不聪明的脑袋瓜子是愈发糊涂了。
姜宴卿轻笑一声,看来这猫儿当真是被殷不雪养得不谙世事了些。
猛然,喉头一涩,姜宴卿掩唇低咳。
“宴卿哥哥!”殷姝急唤了声,下意识伸出了手。
姜宴卿察觉到身旁小太监靠近的意图,拂手想抵开。
谁料那双纤细白腻的手竟是直接攀附住他的臂,而后落在了他的背上。
微风徐徐吹来,珍珠翠帘旖旎作响,平静的湖面也似被什么异样荡开一圈涟漪。
殷姝蹙着柳眉,眸里尽是忧切,她柔柔为人顺着气并未注意到男子愈发阴寒的面色。
“啪!”
骤然一声脆响,白釉碗盏落于地面,浓黑稠糊的汤药洒了一地,厚重苦涩的中药味很快蔓延四散。
“呜好疼!”
少女触火般迅速收回了手,手腕间蓦自传来的剧痛令她一瞬间的麻木。
她撩起袖子,果见那如凝脂处的腕已是通红一片。
“呜……你为什么打我呀……”
盈盈的鹿眼很快变得通红,水雾也在悄然酝酿,她不解,为何宴卿哥哥要以瓷碗击她的手。
她生了些委屈,眸儿凝着人,却见男子视线并不在她面上。
顷刻,凉亭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隐于之下的,又是一道极沉稳威压的脚步之音。
纵使隔着层层层层轻纱帷幔,高挺男子身上缀着的火红曳撒也直逼人视线。
顾缨来了。
他怎么能跟来呢?
殷姝止不住一哆嗦,眼儿更红了,似受了惊的小兔子般缩在美人榻侧。
接着,刘德全于凉亭外叩拜,“殿下,顾提督到了。”
“让他进来。”
姜宴卿不咸不淡一声。
旋即,他侧首视线落在殷姝身上,却没说让人下去的话。
随之珠帘一响,刘德全扶着珠帘白纱供顾缨步入凉亭。
殷姝吸了吸鼻子连站起身,捂着钻心疼的手腕站在了姜宴卿身后不远的位置。
恰逢其时,顾缨进来了,瞧见正懒懒卧于罗汉床上的太子,面色冷白,似当真身体不适。
“顾督主,有失远迎。”
姜宴卿的话落下,顾缨这才回过神来,眸中异色闪烁,却也拱手见礼。
“臣顾缨,拜见太子殿下。”
疾风骤来,湖面掠起阵阵波纹,而其中却隐藏凉亭玉阶处一道闷哼之音。
身前倏地传来这道恭维却又氲着不敬的嗓音。
轻飘飘的声线并不大,却如亘古暮钟一般荡进了耳朵里,久久晃漾不散。
殷姝脑袋有一瞬间的发懵,娇靥花容顿时氲满了错愕和无措。
太子殿下——
宴卿哥哥是太子殿下……
是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当朝储贰。
“唔!”
愣神呆滞间,她后脚不经一踉跄,磕在了后边儿布着盆景的矮几上。
后脚跟的剧痛让她止不住溢出一声闷哼,却死死咬住唇不敢叫出声来。
她还记得顾缨在此,自己一举一动绝不能露出马脚。
姜宴卿弧度锋锐的俊面仍晕染霜雪矜贵,幽澈的眸里却似漾起一丝波澜。
余光中,他似看到殷姝面上骤起的所有情绪。
他将视线收回,落至面前红衣男子身上,道。
“顾督主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说罢,姜宴卿低咳起来,咳了几下竟愈发重了起来,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用手握拳抵住了唇。
顾缨急道:“太子殿下保重身体啊!多日不见,这病竟愈发严重了?”
说罢,他自袖中拿出一鎏金掐丝钳玉匣来,垂首上递。
“殿下,臣忧扰您身体多日,前不久臣特地于寺庙中为您求来此长命符,还望殿下收下臣之小小心意,早日根愈顽疾。”
姜宴卿面上清儒而又温雅,他缓缓道。
“顾督主有心了。”
转而,丝织绸锦微拂过,姜宴卿站起身来,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指探向已呈至面前的玉匣。
刚一触上,也不知是谁松了力,玉匣顿时滑落在地,荡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霎时,纵有疾风起,白纱蹁跹翻飞,两人目光交聚,寒锋对麦芒。
姜宴卿啧了一声,略有遗憾道:“真是不小心。”
以朱砂绘制的明黄符箓自玉匣而出,漏了大半截。
“这二两圣水泼了出去,便也收不回来了,这兆头……”
男子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看来孤是难以长命百岁。”
“殿下,”
顾缨俯身将玉匣拾了起来,极妥当道:“这一张符箓也看不出什么,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福寿延绵,安康顺遂。”
姜宴卿笑笑,没说话,接着又是引发一阵咳嗽。
顾缨伸手上前搀扶,却被姜宴卿拂手阻开。
“顾督主鲜少来孤这东宫,不如陪孤下盘棋再走。”
语罢,也不待顾缨允下,便转头吩咐着身后立着的殷姝布置起来。
少女总算自混沌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规规矩矩学着内侍那套,为两人布置好棋局,又恭恭敬敬斟了盏茶。
三月阳光正好,湖堤烟柳宫殿尽数倒映于湖中,而天光倾斜,白纱帷幔光影斑驳映于凉亭之中。
顾缨乜见殷姝腕间的通红一片,心中清楚是太子亲自动的手。
看来这小太监,身份是有些异样。
他抬眸看了眼对执黑子之人,虽着温敛白衣,昳丽清隽的眉眼无丝毫戾气,可散发的尽是与生俱来的无上尊贵和高位者的睥睨万物。
顾缨敛下眸来,不禁一丝怯寒。
“顾督主先行。”
骤然一道清磁的冷声响起,顾缨被拉回思绪,心中更觉这个久窝病榻的太子,既生于帝王之家,又怎会当真是泛泛平庸、不顾朝堂之辈?
而今辛帝无能昏庸,除却朝中那跟在东厂身后的狗,便是他的麾下。
可已至此,朝堂也发生众多令他难以掌控之事,甚至那昏君看似不理朝政,却并未实质沦为他指间傀儡。
在其背后撑腰的、又完美隐匿于朝中诡谲暗涌之下的,只怕便是这……
“顾督主在想什么?”
姜宴卿薄唇轻阖,低沉磁性的嗓音落下,他幽幽道。
“这对弈,忌讳的不是对手技高一筹,而是之对手的猜忌和不安。”
姜宴卿抬眼看他,清润的眼中却渗出寒意,“顾督主,你说孤说的可对否?”
男子的话意有所指,顾缨颔首,“殿下说的有理。”
姜宴卿一笑,骨节分明的玉指执着黑子缓缓落于棋面,见人迟迟不下,提醒道:“该你了。”
顾缨回过神来,“殿下,臣听闻近来城中多起鬼火。”说到此处,他掠了眼殷姝的方向,少女体驱一寒,自知这时候该离去,便恭恭敬敬行礼退下。
透过琉璃屏,顾缨瞧见那小太监那纤细弱小的身影走远,又道:“不知殿下可听说了一二?”
“哦?”
姜宴卿低咳一声,“孤于东宫养病这些年间,许久未过问外面之事,竟第一次听说有鬼火?”
姜宴卿看着顾缨,眸里却是隐晦难测的暗芒。
对于太子这般说辞,顾缨心照不宣,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据说每至子时,城中某处便起幽蓝之鬼火,其势直比天高,且烈火燃烧之时,伴随有诡幻之音,说着……”
姜宴卿道,“说的可是‘将亡将亡’?”
“……是。”
将亡将亡,姜亡姜亡。
“呵,”姜宴卿冷笑一声,眸底浮现的尽是森寒,“孤听闻,近来东厂殷督主在调查此事?”
“……是。”
金日已被乌云层层掩盖,暗色于凉亭中渐渐晕染开来。
姜宴卿瞧见人面色古怪,知其是想试探殷姝的身份,他长睫微眨,低咳了两声逐客:“孤身体不适,今日这棋便下到这儿吧。”
语罢,果见顾缨面色一瞬的难看,但又很快掩下,站起身来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