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面色仍是一贯的清润温雅,可她有些分辨不出任何。
照理来说,哥哥所在的东厂和太子所在的东宫应是敌对关系的,再不济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无论如何,应当都不会是朋友。
今日得知宴卿哥哥乃为太子的刹那,她本有些怀疑他一直在骗她,就连那日将她接进东宫也是在骗她——哥哥根本没有嘱咐太子照顾自己。
可再细想,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般心思深沉行事狠戾的人和眼前这般温润的仙谪联系在一起。
更何况,他屡屡救她,会安抚她,会默认她钻进他怀里哭,而方才,自己又被其从虎口中救了一次……
姜宴卿视线紧囚着殷姝,自是没错过其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一双盈盈怯懦的眼儿遥遥凝着他,又怯惧又倔强。
着实有些有趣。
知人许是因自己是“太子”一事别扭,他走近几步,道:“又弄成了这副模样。”
见人愈来愈近,殷姝看着这熟悉而又安心的身影,委屈和心酸在心间整整盘踞,她终是忍不住,糯糯可怜唤了一声,“宴卿哥……”
可话刚说出来,旋即又想起他的真实身份——
身高位尊的当朝太子殿下。
殷姝没办法,改了口,“太子殿下……”
话说着,却更难受了,他一直在骗她。
可……她又凭什么对如此尊贵之人置气呢?
脑袋正囫囵想着,却见那阴翳已笼罩在头顶了,清贵温润的男子已走近身来。
“疼吗?”
熟悉的好听到极致的嗓音缓缓落下,便如清水徐徐淌过击落最后一颗磐石。
殷姝再憋不住,眼底的泪大颗大颗的掉,顺着粉颊留下一道清透的痕迹。
她深吸了口气,可眼泪还是止不住,殷姝没办法,又用手背擦了又擦。
岂料,眼泪越擦越多了。
“呜。”
瞧着人儿这副模样,姜宴卿眉头微蹙了稍许,他问:“很疼?”
“呜你骗我,你还打了我……”少女呜咽着,粉唇溢出又可怜又委屈的声线,“你是太子……”
姜宴卿望着“他”,薄唇微抿,“孤何曾骗过你?”
殷姝一怔,没想到男子会如是说,盈盈水雾的眸里聚的珍珠更大了些,连着串的滚落。
“你分明就……”
“你不曾问过孤是谁。至于方才打你……”
姜宴卿视线掠及底下人白嫩凝脂上的一块红肿,竟鲜有觉得有些煞眼。
然很快,这股异样的情绪很快又消失殆尽,他继续说:“是孤无心之过。”
“你骗我。”
殷姝抬起头来,因眸中聚着泪花,有些看不清男子的面色。
“孤没有骗你。”
男子那氲着诚恳的声线自薄唇而出,殷姝愣了愣。
心中细细想来,自她遇见他始,他便如实说了他的姓氏,自己当时只当其是一皇子也未细细追问。
进了东宫之后,她与他见了几面,她也未问出他这宫殿叫什么。
殷姝愈想,愈觉得也有自己的疏忽,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偏偏又说不上来,堵在心口,七上八下。
正想着,面前的男子又伸出了那双精致如玉的大掌,“地上凉,起来吧。”
声线温柔得似能溢出水来,那张清润韫玉的面上亦是如玉般柔和温敛。
殷姝心中泛起一丝动摇,正犹豫是否要伸出手之际,自己已被男子扶住腰侧往上提。
“唔好疼!”
刚立稳,膝盖和脚踝便是疼的几欲断裂,殷姝站不稳惯性往下栽,竟扑进了男子的怀里,而后又顺着那丝质绸锦往下滑。
姜宴卿长睫微眨,终是大发善心接住了人。
身形纤薄的少年体量并不重,可姜宴卿却顺势也俯身蹲下,
于是,两人皆贴在了地上,殷姝已趴伏在男子的腿膝上。
隔着稍厚的锦绸,亦能感触到其下的结实矫健。
一个羸弱的人,似不应该……
正讶异间,闻姜宴卿清咳了几声。
他如是反应,殷姝愣了愣,觉得是自己方才无意冲撞了他的病弱之躯。
“太子殿下……”
姜宴卿微摇了摇头,示意他无碍,待抬起头来之时,面色仍是清雅温润。
他缓缓道:“我看看你的伤。”
少女乖软点了点头,细软指尖小心翼翼撩开了裤腿。
晨时阳光正是明媚却并不觉刺人,泠泠日光映射在少女无暇莹腻的小腿上,恰如上好的羊脂玉般润和。
“嘶。”
布料拂过膝上的新伤,殷姝倒吸一口凉气来,须臾,淤青的红紫彻底显现出来。
“呜好疼,我是不是摔断腿了。”少女怕极了,素手不觉攥住了男子的袖袍。
姜宴卿眉头蹙紧了些,眸中一抹幽色暗涌,“不会。”
“唔,可是好疼。”殷姝吸了吸鼻子,细软的嗓音蒙蒙氲雾。
姜宴卿看着“他”,没说话。
刘德全瞧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对,疾步上前提议道:“殿下,老奴对医术也略懂一二,不如让老奴来瞧瞧。”
殷姝颤了颤眼儿,攥着姜宴卿袖袍的手不经意滑落至他的大掌间。
男子的大掌虽凉,可却厚实有力,她紧紧握住不肯放手。
瞧着人此副胆大包天的动作,刘德全瞳孔瞪大,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殿下,这……”
果然,自家主子面上已是染上阴郁,向来波澜不惊的深眸也聚了些寒戾。
太子不喜人近身,也不喜喧哗,如是,东宫之内也便一直恪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内侍宫女皆不得召命,绝不得现身。
而今这殷不雪的弟弟……纵使身份不俗,模样也生得直叫人心疼,可三番五次触了太子大忌,这次怕是极难脱身了。
刘德全不敢再看,他真的怕下一瞬,小太监便血溅当场,连哭都来不及哭。
正想着,却见未察觉丝毫异样的小太监又可怜兮兮朝自家主子说:“宴卿哥哥,手上还有伤,方才顾缨、顾缨使劲踩了我的手……”
软软细弱的嗓音,漾得人心尖有些发痒,少女愈说着,愈发委屈。顾缨凭什么这般可恶。
姜宴卿眸中异色翻涌,大抵猜到他这是在对自己……撒娇。
“宴卿哥哥,”殷姝小声啜泣,又捏了捏手中握着的大掌,“脖子上也有……”
姜宴卿抬起眼来,视线落至那白嫩颈脖上的一抹痕迹。
方才的血丝而今早已干涸。
姜宴卿缓缓道:“刘德全精通医术,孤让他送你回去疗伤。”
话一落下,刘德全不免一惊,登时明白了自家主子的用意。
眼下顾缨已怀疑上了小太监,此后定会加派人手潜入东宫刺探,这种局势之下,殿下还将其留在藏春苑,只能有一个缘由——
殿下要将其当做诱饵。
可眼下人都这样了,还如此做是否有些心狠?
刘德全眉蹙了蹙又迅疾荡去这念头。自家主子贯来如此,他大惊小怪做什么?
他抬手上前欲将人提起,岂料,那小太监竟直接扑进了主子的怀里。
“唔不要,宴卿哥哥我不要。”
殷姝单手紧紧抱住人,顾缨那人生性多疑,自己定已引起他怀疑,这东宫里他安插了那么多细作,若是对自己动手怎么办?
况且……刘德全身上也还有嫌疑呢。
“我不要离开你。”
第12章
少女身姿纤薄,就这般毫无预兆的闯入怀间。
一双藕臂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折断,此刻却霸道又强势的紧紧搂着男子精瘦的腰身。
两人已是贴得没有一丝距离。
姜宴卿被这般动作弄得身形微晃,幽眸微敛,囚着怀中小太监的发顶,看不出任何情绪。
殷姝自是不知道这么多,她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离开宴卿哥哥半步的。
她方才算是看出来了,顾缨暴戾恣睢无法无天,但始终对太子稍有一丝明面上的尊敬。
自己牢牢待在太子身边,他们定不好寻时机下手。
如是想到,殷姝自宽畅的怀中探出头来,深深凝着姜宴卿,“我不要离开你,宴卿哥哥。”
近在咫尺的俊眸幽澈如寒潭将哭得似花猫般的自己映得清清楚楚。
见人不说话了,殷姝索性将头也深深埋了进去,继续放肆熊抱着这矜贵无涛的身躯。
风无声吹过,碧绿垂髫的柳条在湖面抚开一圈涟漪。
淡凝的甜香又萦绕在鼻间,姜宴卿长睫微眨掩去眸底暗色,言简意赅道。
“先起来。”
“不要,我不要。”怀中之人委屈巴巴,她怕她起来,自己便被刘德全带走了。
说不定,刘德全便会将自己交给顾缨。
枝叶疏影婆娑,姜宴卿沉吟稍许,待眸中暗色尽数敛去,他大掌抚着少女的腰侧将人往上提。
“呜好疼!”
他轻声说:“先忍忍。”
“呜……”殷姝紧抿着唇,未再喊疼,被男子搀扶着站起身来倚在他的身上。
旋即她仰首看着面前极高极高的男子,却见其面上有些她难以分辨的深意。
他问:“为何不愿离开我?”
“我……”少女软唇嗫喏,还带着些鼻音,尚未说出口时却见寻回帽子的陶兆自丛间出来。
见两人相触距离,陶兆慌措将视线收回,极恭敬跪伏行礼。
“奴才叩见太子殿下!”
语罢,他察觉一道寒光掠向手中的三山帽,颤着手想往身后掩,“太子殿下,这……”
“你跟着一同去。”
出乎意料,太子并未深究,陶兆如蒙大赦,连应着,“是。”
语罢,陶兆提着手中三山帽上前,手脚麻利往殷姝头上戴。
“宴卿哥哥……”
少女唇瓣轻阖,无声唤道,却闻男子说了个,“乖。”
极轻的声线却依旧是好听的不像话,再想细究时,他已移开了视线。
殷姝有些发愣,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正此时,她被陶兆搀扶着往一架不知何时出现的步撵上缓步移去。
待人坐好,步撵被抬起缓缓向前,殷姝坐在上面不敢乱动弹,她回过头望向姜宴卿。
却见其已背过了身,背影仍是一贯的清隽挺拔,如墨如丝绸般的发低束,让人不觉想到极寒之地的雪松,亦或是月色映画中的绝世仙谪。
少女脑袋尚在混沌之中,抿了抿唇,明明人近在咫尺,可她却觉得隔了万水千山。
步履平稳离开,两人身影也愈来愈远。
见离得远了,陶兆终释了重负,“奴才这才离开了一会,小公公你怎又添新伤了?而今路都走不利索了。”
“得亏太子殿下赐了这架步撵,否则今日小公公怕是有的罪受了……”
陶兆还在说着,殷姝心里越想越难受,只能死死憋着泪意,不能再掉出一滴眼泪来。
就这样走了好一会,步撵停了下来,殷姝抬起眼来,认出这是自己进入东宫后第一次醒来的房间——长秋殿。
看来,他并未将她送回藏春苑。
可宿在此地……
殷姝忆起初来的那两日,那冰冷的宫女,还有身上勾勒的诡异纹符。
她想,此地亦是掺杂了些西厂势力的。
“陶兆,”
少女有些不安,攥紧了步撵的扶手,黑楠木的质地细腻滑润,就是握在手心里有些凉。
“小公公怎么了?”陶兆连侧过身来问。
殷姝斟酌稍许,问:“你见过之前在这儿伺候的那个宫女吗?”
“噢,”陶兆应了声,道:“小公公说的是哪位宫女?”
殷姝想了想,也只能说个那宫女大概的形貌来。
“这……”陶兆面色移开,温吞道,“这长秋殿里来往的宫女内侍也有那么几个,许是被调往其他殿里了吧。”
说话间,陶兆不敢对视殷姝那泠泠清透若琉璃般的眼。
那宫女露出了些破绽,犯了错事,眼下怕已被殿下处死了。
“竟是……如此。”
见少女清透盈盈的眸里流转的还有些不解,陶兆又道:“小公公入东宫当日,奴才记得您便是被人送进了这儿。”
殷姝眨了眨眼,她不记得当日如何被送往这儿来的,也不记得自己如何昏睡过去的,只记得当醒来时,自己浑身有些磕碰的难受。
思绪飞远,两人已一步一步踏入里间
甫一入内,清淡的沉香扑面而来,殷姝视线仔仔看了一圈,这长秋殿确实……阔畅。
惊羡之余,少女思绪不免想到了那张精致无暇的俊面。
宴卿哥哥为何如何安排?
看来也当真是履行了替哥哥好好照顾她的承诺……
正想着,闻陶兆说,“小公公先坐着歇会儿,奴才去隔壁找些药来。”
说罢,陶兆利索出了房门。
然其步履却并未朝隔壁房间转去,而是疾步出了长秋殿。
一路无丝毫耽搁,越过长廊,果然便得见那尽头立着一高大渗人的阴翳。
男子负手背身而立,金灿灿的日光映洒在其肩上,滚着织金暗纹的锦袍更添温润柔和。
然纵是如此,其周身的冰寒冷厉也未散去半分,反而更添了些不可亵渎分毫的圣性。
隔着数尺距离,那浸透肺腑的凌人威压,带着寒戾的杀意直直扑来。
陶兆低下头,叩跪下去,“奴才陶兆,拜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
姜宴卿淡淡睨过一眼,修长玉指漫不经心摩挲着掌间扳指,问:“如何了?”
“回殿下的话,眼下……”陶兆顿了顿,竟觉有些难言。
不错,他便是被太子故意安排潜在殷姝身边的,为的便是获取他的信任,方便伺机而动为太子办事。
然接触下来,那小太监当真是单纯懵懂到了极致,纯怜的让他有些不忍了……
然作为太子的一颗棋子……甚至自己连棋子都算不上。
倘若自己存了异心,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不——
甚至比死还可怕。
陶兆沉了口气,回过神来,继续禀道:“已取得信任。”
“还有殿下之前吩咐奴才的任务,奴才趁机搜过其衣物,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异常?”
姜宴卿重复一遍,幽幽掀起眼皮,指间摩挲的动作也顿了。
陶兆身躯一震,冷汗骤如雨下,“太子殿下!奴才不敢撒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