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步月归【完结】
时间:2024-02-08 23:18:09

  她此刻才想到这一重,齐楹重新靠回迎枕,像是已经猜出的她的心思。
  他唇边翘起一个弧度。
  “小姑娘,多吃点,吃饱了就不想家了。”
  他还记得那个困住她的梦魇。
  一滴泪顺着执柔纤翘的睫毛沁出来,她无声地抬手擦掉,而后仰起脸对着齐楹笑:“好。”
  *
  他们要去的这家酒肆是一栋二层的木质小楼,迎面的匾额上是篆书的“烟鹭”二字。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两侧楹联高挂,说是酒肆,倒像是个清谈的好去处。
  执柔知道齐楹出宫必不会是什么花前月下,她挽着齐楹的手登上楼梯,小声数着:“一,二……”
  酒馆二层都是雅室,以名茶来命名。
  堂倌引他们至其中一间,里面一间有一个人在等候了。
  来人眼窝凹陷,鼻若鹰隼,是个胡人。
  他对着齐楹说了句胡语,齐楹拍了拍执柔的肩膀,示意她坐下,而后亦用胡语作答。
  酒肆临街,窗下是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执柔只懂一两句胡语,因而听不懂他们二人的交谈,便静静地望着窗外发呆。
  好在他们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太久,那胡人端起酒杯对着齐楹敬酒,齐楹欣然喝下杯中的水酒,待到那个胡人将酒杯斟满,转向执柔时,齐楹按住了执柔想要端杯的手。
  “内人不擅饮酒。”他笑着用胡语说。
  这句话中,执柔只听懂了妻子这两个字,她抿着唇只作不懂,耳垂却又渐渐发烫。
  离了酒肆,他们重新上了马车。
  “不好奇我们说了什么?”齐楹问。
  “一点点。”执柔倒是坦诚,“我们和北狄打了许多年的仗,哪怕到现在还时常起龃龉,陛下为何会在这时候见一个胡人?”
  齐楹对她的坦诚并不讨厌:“哪有什么敌人。他是个胡商,我在同他谈生意,是要买他们的战马。”
  看得出今天的生意谈得很是不错,齐楹难得有这般心情外露的时候。
  “余下的时间都是你的,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执柔对京城并不熟悉,因此凝眸思索片刻,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思来想去,她所熟悉的不过是未央宫罢了,她早已被飞檐翘角的四角天空困住了。
  尚来不及说话,只听得一身低沉的马嘶,马车剧烈抖动了一下。
  执柔掀起车帘,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正将刀猛地刺入一个路人的胸前。
  鲜血飞溅,以一种夸张的势头喷涌而出。
  街上立刻乱了起来,尖叫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车夫立刻将发生了什么一一禀告给齐楹,而后抖动缰绳想要离开此地,马车向前走过数步,执柔突然猛地拉住齐楹的手臂:“陛下!我想救他,他还活着!”
  鲜血自那人的口鼻涌出,他意识涣散,双手却不自觉地在虚空处抓握着。
  执柔收回目光,再一次攥紧齐楹的袖摆,声音愈发急切:“陛下,我若再不救他,他就真的要死了。”
  “他当街遇刺,或许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你也要救他?”
  “是。”执柔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母亲通医术,也曾将医术传授与我,请让我救他,陛下。”
  “去吧。”齐楹如是道。
  执柔如蒙大赦,猛地起身,尚不等车夫将车凳放好,已然跳了下去。
  她扑到那人身前,先去掀他的眼皮,而后飞快地解开发带捆住他尚在出血的血管。
  身边渐渐围了三三两两的路人,执柔正在拿帕子堵住那人的伤口,他却挣扎着醒了过来,他定定地看着执柔,像是要将她的模样记在心里,口中断断续续:“救我……我不能死……”
  “你不会死的。”执柔按住他乱动的手,“听我说,呼吸。”
  离她五步远的位置,齐楹亦背对着阳光,静静地站在风里。看不见她的五官,只能闻见风中血液的腥膻。
  执柔如水一般的声音穿云破月,如同春风拂过山岗。
  第一次听说薛执柔这个名字,是因为她被太后赐了白绫,几乎没救回来。
  再后来,便是在阳陵翁主门前,一个刚死里逃生的人劝阳陵翁主好好活下去。
  齐楹知道,这个女人有着世间最柔软的双手,她曾用这双手引他登上青檀塔,此刻亦在用这双手搭救别人的性命。
  眼泪不是她的武器,但温柔是。
  那一刻,齐楹的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
  幸好她活着。
  而不幸的是,他却看不见她。
  早已习惯黑暗的齐楹,真的很想在此刻看一看她。
第16章
  那人的伤势虽重,好在未曾伤到什么要害。
  齐楹命人将他送到医馆里去,顺便留了些银子。这是执柔的善心,可她身上没有钱。
  救了人,她不多话,只用手轻轻拉他的袖子,怯怯地叫了声微明。
  到底还是需要他来善后。
  齐楹无奈地掏了银子,执柔立刻开心起来:“您菩萨心肠,好人会有好报的。”
  好人有好报?
  这话齐楹听了便觉得失笑。
  执柔身上的血腥味很重,她在马车上刻意离他远了些。
  适才已经洗过手,执柔的长发没了发带,便只能披散在肩头。
  宛若绸缎,漾开一圈鸦色的光辉。
  细碎的风吹过,一缕发丝恰好拂过齐楹的手指。
  “你的发带呢?”他问。
  “给他止血用了。”执柔轻声答。
  上面染了血,的确是不能再用了。
  “看来只能今日给你了。”齐楹轻轻啧了声,“原本还想再等几天的。”
  他的手指着马车上的多宝阁:“上头有个盒子,能不能劳烦你帮朕取下来。”
  执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当真是放着一个楠木漆盒。
  盒上不曾上锁,齐楹话中有笑:“你来打开瞧瞧。”
  是一对点翠金钗,形似蝴蝶,各镶嵌了一枚东珠。
  珠箔鸟翩,光华澹澹。
  “臣妾……”执柔抿唇,“臣妾不会用这个。”
  她平日里鲜少戴这些复杂首饰,就算是用了,也总得有三四个侍女来替她梳妆。
  齐楹一哂:“是朕疏忽了。”
  他修长的手指捻起其中一根,金光摇荡:“坐过来,朕帮你。”
  执柔垂眸看向自己沾了血的裙摆,小心折起脏污的地方,向齐楹的方向挪了挪。
  一只手掬起她左肩上散落的长发,轻轻在指尖绕了个圈。
  空气里有些热,叫人昏昏沉沉起来。
  他的手法分明是生疏的,稍不留神便扯断了执柔的一根头发。
  她小声吸了一口气,齐楹的手便顿在了半空。
  “上回替人绾发已经是十几年前了。”他叹息着摇头,细碎的发丝擦过执柔的脖颈与脸颊,明明只是坐着不动,就莫名叫人心猿意马。
  “弄疼你了,抱歉。”
  十几年前,那时齐楹几岁,五岁还是六岁。
  知道她在疑惑什么,齐楹换了个角度替她簪入金钗:“是为我母后。”
  一对栩栩如生的金色蝴蝶点缀在执柔的乌发间,齐楹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似乎不算太糟。”
  马车中没有镜子,执柔下意识抬手去摸。
  两个人的手便在此刻碰触到了一起。
  细腻光滑的青丝,冰凉华丽的金钗,还有女子柔软的指腹。
  执柔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齐楹抓握住,他握着她的指尖,引着她向发间探去:“你可喜欢?”
  其实早在他们成婚前,执柔便设想过,她和齐楹到底会走向什么结果。
  最有可能的便是如齐楹昔日所说的那般,算不得什么举案齐眉,或许是相互戒备,亦或是他将她弃之如履。
  他们二人之间怨偶天成。
  若她是齐楹,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接纳这样的女人。
  所以面对齐楹的疏远与戒心,执柔早可以做到照单全收。
  但有太多次,齐楹对她伸出手来。
  她却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这许多年来的宫闱泅渡,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自己的心。
  不论是慈悲心,还是阻绝情爱的心。
  她与齐楹之间,早已注定了结局。
  她不能动心,齐楹也不能。
  又或许这男人,三分真七分假,谈笑之间运筹帷幄,似假实真。
  “陛下。”她唤了声。
  可当齐楹偏着头问她怎么了,她却又说不出话来。
  “这么说,便是不喜欢了。”
  “不……不是的。”执柔深深吸了口气,“快进八月了,不知尚太傅家的女郎是哪日入宫。”
  “少府监收拾出了几处宫殿,住在哪,怎么住,还得听陛下拿个主意。”
  齐楹的手悬在半空,一室旖旎缓缓破碎消融。
  片刻后,他轻轻松开了她的手指:“下个月吧,朕还没有想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章城门。
  巍峨高深的宫阙压抑且逼仄。
  齐楹靠着迎枕沉默不语,好像又重新变成了新婚那夜,那个疏离遥远的君王。
  她在提醒他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
  执柔在椒房殿外下了马车,踩着车凳时,她忍不住回头望向齐楹。
  明明他眼上的丝绦遮住了半张脸,她却分明感受,那张一半浴着灯火的脸上,带着难以言状苍凉与悲伤。
  “薛执柔。”他突然开口。
  没等她回答,齐楹继续道:“朕做不到。”
  “什么?”她问。
  齐楹却笑:“没什么。”
  听着她浅浅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齐楹胸口一阵刺痛,他缓缓躬着身,伏在了案几上。
  尚存曾说,皇后心肠慈软,陛下何不以此利用她。
  齐楹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句“做不到”到底在说给谁听。
  只是一瞬间,一种陌生的疼痛在凌迟他的理智,齐楹手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
  薛执柔。
  这个年轻的女人太过美好、太过芬芳,以至于他常常会忘记。
  她的身份不仅仅是大裕的皇后。
  他的人生宛若幽微的风中之火,合该任由他熄灭在这盛世的余晖里。
  *
  一连数日,齐楹都没再去见执柔。
  进了八月里,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因着快到中秋了,齐楹专程去了一回昆德殿。
  大长公主正在抄经,齐楹没有打扰,在偏殿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待她抄完经时,已经过了正午。
  “陛下来了。”齐徽在齐楹对面跽坐下来。
  “再过十来日便是中秋了,朕来看看姑母。”
  昆德殿位于未央宫最北,本就是个少有人来往的地方,再加之大长公主生性冷淡,不喜与人结交,故而这里愈显安静冷僻。
  “陛下和过去不一样了。”齐徽端着茶盏,安静地打量齐楹,“哪怕在北狄时,我也常常能想起陛下幼时的样子。”
  齐楹的话不多:“一晃十数年,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他脸上没什么笑意,脸色也不太好,人看上去分外疲倦。
  齐徽默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开口:“薛家那个女孩,陛下是怎么想的?”
  空气彻底安静下来,连风声都听不真切。
  齐楹笑问:“姑母在说什么?”
  “薛执柔。”齐徽并不喜欢打哑谜,“你有什么打算?”
  “她是大司马要朕娶的人。”齐楹缓缓道。
  “我知道。”齐徽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仍能洞悉他的心思,“你是我养大的,从你七岁开始便跟在我身边,微明,你心里想什么,我就算猜不出十分,也能推敲出一二。你如今已是天子,你喜欢谁、爱重谁,万万没有我插手的道理。只是薛执柔,她是薛伯彦的侄女,单这一条,你把感情投到她身上,便是错的。”
  她的声音虽不尖刻,却在萧索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叔叔杀了多少齐氏宗亲,而有朝一日他若兵败被俘,你又岂会心慈手软放他生路?等到了那一日,你又该如何对待薛执柔?”
  家仇国恨。
  轻描淡写四个字,宛若大厦骤然倾塌,淹没他心中本不该有的心思。
  若站于青史之上,不论向后还是向前,唯有情爱二字,轻若鸿毛。
  “姑母。”齐楹突然开口,“朕或许,有一日可以不当这个皇帝。”
  齐徽似乎笑了一下,她说:“若陛下不是皇帝,那么薛执柔要嫁的人,便不会是陛下。”
  像是一把不甚锋利的匕首轻轻刺破皮肤,不至于痛彻心骨,却好似在一颗一颗地渗出血珠子。不单单是因为齐徽说的话,也是因为齐徽话里话外的生疏与薄情。
  “姑母。”齐楹轻轻舒了口气,“姑母心里在怨朕。”
  “不敢。”齐徽的声音平静,“中州日渐陷落,北狄人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大裕重臣们占山封泽,圈占土地。陛下理应外修兵事,内肃朝纲。陛下心里装着的,应该唯有天下,一时感情与江山社稷而言,实乃不值一提。”
  未竟之事太多,而一时的情爱,太轻太轻。
  *
  走出昆德殿时,天光正盛。
  秋日的风已经带着寒意,不过才一个月的光景,便从酷暑重回寒秋。
  他有意克制着不去见她,她便果然知情识趣。
  元享立在肩舆旁边,轻声问:“陛下,咱们去哪?”
  今日尚未传召过大臣,承明宫里还积压着许多本奏折。在与薛伯彦的斡旋鏖战间,齐楹常常只觉分/身乏术。
  云影落在砖地上,留下一个缠绵旖旎的影子。
  “椒房殿。”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椒房殿分外安静,却玉倚着廊柱打瞌睡,齐楹来时竟无人发觉。
  奴才们都守在殿外,唯独齐楹自己走到了正殿门口。
  他抬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他浅浅蹙着眉心,叫她的名字:“薛执柔。”
  “薛执柔。”
  齐楹屏息去听,仍不见动静。
  几个念头自他脑中几番闪过,电光石火。待齐楹回过神时,他已经用肩膀将门猛然撞开了。
  疯了,他定然是疯了。
  肩头发痛,心脏也跳动得分外剧烈,咚咚地在头脑中轰然作响。
  齐楹走进殿内,寻着记忆中的方向去往执柔的寝殿。
  其间险些被两个绣墩绊倒。
  卧榻上,依稀传来执柔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好似沉浸在一个恬然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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