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她咬着唇吸气,“是不是我听错了?”
她抓着执柔的袖子不松手:“不是说好了叫咱们出宫去么?”
在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中,唯有却玉满眼的泪:“姑娘,这是拿你当什么?前头许了太子,如今又许给陛下。”她声音有些颤,手也抖得厉害。
执柔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黄绢上,她摸了摸却玉的手:“你别哭啊。”
齐楹那宛若鬼魅般的背影再次恍惚出现在执柔眼前,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这是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
听到这旨意,她原本也是愣了一下的,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想不通的。她从来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这些年听得风言风语多了,她反倒更不放心上了。
待到太监们都送出去了,执柔终于对却玉正色起来:“却玉,这也不是坏事。”
“可太子那边该怎么办呢?”
“他若是当真想娶我,早便娶了。”执柔坐在榻上,认真说,“我从十岁入宫至今,已经七年了,跟在太后身边住着,像主子又像奴才。”
“我不觉得委屈。” 她拿着帕子替却玉拭泪,“往后不许再这么说了,人前不能,人后也不能,知道吗?”
第7章
少府监很快便送来了大婚那日的吉服。
紫檀木架子把这衣裳撑得分外端正。
执柔抬起手,轻轻落在衣服上,金丝银线绣成了一对凤凰,它们引颈长鸣,分外鲜焕。
此时此刻,执柔的指尖刚好落在其中一只凤凰的喙上,细密的金线像是一只密密匝匝的网,它高昂着头颅,好似要用短而利的喙撕破这块锦帛,挣脱累累金线,振翅而飞。
却玉这几日总是垂头丧气的,执柔竟没有预想的那般难过。
大抵是那日见过阳陵翁主之后,薛伯彦说的话颇有几分深意,自那一日起,她已经料到了会有今日。
阖宫上下还没改口,却对她猛地敬重起来,她仍住在永福堂里,身边的奴才却足足添了一倍,原本的厢房都腾出来依然不够用。
起先执柔不愿这么麻烦,但却玉终于因为要调/教这群新人,转移了一些注意力,执柔便没再多过问。
这件嫁衣赶制得匆忙,可仍能在灯下显示出一股靡丽的金贵来。执柔立在那看了片刻,就听见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姐姐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说话的人正是薛则朴。
执柔循声看去,语气中带了一丝疑惑:“你怎么没递牌子就来了,卫尉不曾拦你么?”
他今天换了一身常服,头发高束入冠中,他只比执柔小了一岁,却足足高出一个头。
“这都是些小事,横竖也没人敢拦我。”他嘻嘻笑着凑上前,和执柔一道看这件婚服,“就不能不嫁给他吗?”
见执柔不说话,薛则朴向执柔身边又凑得近了些:“父亲和我母亲说起要把你许给陛下时我也在场,我央求了父亲许久,他也不肯听我的。这些年你在宫里过得辛苦,如今也该远离这些是非之地了,如今便要把你嫁给那瞎了眼的病……”
“薛则朴!”执柔猛地打断他。
她已经有些恼了,语气也比以往更重些:“你知道他是谁,你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份,你若是不敬他,便也是不敬我了。”
薛则朴闻言微微眯了眯眼,旋即又露出了乖顺的表情:“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他伸出一只手去拽执柔的袖子:“我只是不想让你嫁给他。你是薛家人,他只怕和齐桓一样,心里都忌惮着你,你嫁给他必然要受委屈。姐姐这样好的人,我不舍得叫你受委屈。”
他指着这婚服:“你若喜欢,我能叫人给你做更好的。包括未央宫里的奇珍异宝,只要你喜欢,我都能弄来一样的给你,这皇后没什么意思,你不嫁他好不好?”
他满眼不谙世事,颇为认真地说完这一席话。
见执柔仍不说话,他拉着她的袖子摇了两下:“姐姐,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只要你点头,我保准齐……陛下不敢碰你一根指头。你就仍住在这,我隔三差五便能来见你。”
“我嫁给谁、不嫁给谁,我留在这,还是到哪里去。”执柔眸光澹澹,“薛则朴,你要记得你我的身份。”
见她如此,薛则朴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我知道了,执柔姐姐。”
他转身向门外走,走到门边时却又转身重新回到她面前,正色道:“就算是你嫁了他,我也会常来看你的。”
不待执柔再回答,薛则朴已经阔步走了出去。
*
六月初十,执柔白日里睡多了,到了晚间反倒是不困了。却玉给她寻了些绣样,她便坐在窗边绣帕子。
梆子打过三更天时,外头嘈杂起来。
却玉差茂喜去问,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茂喜顺着墙根回来了。他显然是吓得不轻,跪下来时胳膊还在颤。
“听说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宫女,在陛下日常的饮食里下了毒。”他说罢还咽了咽唾沫,心有余悸,“好在陛下没喝,那边现下正在审呢。”
执柔听罢问到:“是谁在审?”
“大司马。”茂喜道。
难怪他害怕,薛伯彦审人的本事是宫内外都出了名的,流水般的刑具在他手上都只是粗浅皮毛。在战场上扒皮抽筋的事儿做多了,他只会觉得内宫的板子都像是挠痒痒。
执柔将手里的绣样收起来,对着茂喜说:“将宫门都关好,你们都早些睡下吧,只当今日什么都没听过。”
茂喜喏了声,躬身退了出去。
却玉给执柔拆头发,外头的风刮得像鬼哭似的,叫人心有戚戚。
执柔按住她拔簪子的手说:“一会儿等安定了,和我出去走走吧。”
却玉微微吃了一惊:“姑娘……”
执柔缩在圈椅上,眼睛望向窗外,婆娑的树影抖落在窗上,她只是觉得心里越来越烦闷:“我不去承明宫那边,咱们往南面逛逛,听说群芳馆里养了几棵昙花,这几日就要开了。”
这宫里阴郁得吓人,却玉知道执柔心里定然不如面上那般平静,也不再劝了:“好,我替姑娘拿件衣裳。”
*
承明宫里,齐楹披着衣服坐在灯下,薛伯彦坐在下首的圈椅上。那个下毒的宫女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薛伯彦冷笑喝道:“说!究竟是何人指使你行刺陛下?”
防止她咬舌自尽,那宫女的口中被塞了布,有常侍上前来把堵嘴的东西拽出来,那宫女既不开口为自己申辩,也不回答薛伯彦的问题,她只睁着眼睛嘶声对齐楹道:“齐楹!你为何不去死?你身为宗亲,不仅甘做窃国之君,更甘愿成为薛贼的傀儡玩物,你为何不以死谢国?齐楹,你为何不死?”
室内众人的头都垂得极低,更有甚者已经两股战战。
薛伯彦显然气急,上前狠狠踹向那名宫女心口:“混账!”浑然未顾及是否会弄脏承明宫的地衣。
宫女早已气息奄奄,又被踢出数步,咳出一口鲜血:“杀了我又如何,早晚有天下人来杀你们,你们君臣蛇鼠一窝,难不成可以戮尽天下人……”
她很快便咽了气,有太监们上前来把她拖了出去。一地血痕,空气里弥漫着血液的腥膻。
薛伯彦犹不解气,胸口剧烈起伏几次,而后才转身看向齐楹:“宵小所言,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夜风吹得正猛,拍得窗纸都在作响。
薛伯彦见他面色平静,心下稍安:“明日臣会叫少府监重新替陛下选一批乖巧听话的内官,必不会再发生此等事。”
齐楹没说话,他安静地听着薛伯彦的脚步声走远了。
薛伯彦一步一步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入齐楹的身边,承明宫、未央宫乃至整个长安城,都像是一个巨大又华丽的笼子,将他圈养于其中。
齐楹甚至难以分辨今日之事,到底是不是薛伯彦为他精心搭好的戏台子。
幽幽宫掖好似将人吞入腹中的饕餮。
齐楹站起身,缓缓向外走去。
这是个流血的深夜,承明宫里安静得像是一座坟茔。齐楹没有叫人跟着,他左手握着盲杖,沿着夹道缓缓向南面走去。
*
今夜没有等到夜昙盛开,执柔倒也没觉得遗憾。只是这几日接连发生了很多事,叫她心里很乱。
群芳馆地处内宫西南角,环山抱水,绣石堆翠,倒是个雅致玲珑的地方。她们主仆二人擎着灯笼绕过池塘,风里隐隐飘来一阵素馨花香,却玉轻生对执柔说:“这儿似乎是缀霞宫。”
缀霞宫是先皇后孟氏曾居住的宫殿。
彼时先帝与孟皇后曾有过一段情好的时光,孟皇后喜爱素馨,故而缀霞宫里遍栽素馨。而今斯人已逝,素馨也渐渐凋零,如今只留下三三两两的几株仍在风中摇曳。
执柔走到缀霞宫门外,发觉这里竟没有上锁。
半开的门扉向内开着,顺了剥落着红漆的木门向内看去,星若碎银,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齐楹。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宛若青松落色。
月色安静地铺陈开,那人手中握着什么东西,正耐心地擦拭着。
他心无旁骛,用干净的袖摆轻轻擦去手中事物上的浮土。执柔此刻才看清,齐楹手中握着的竟然是一块牌位。
他苍瘦的指尖轻轻划过上面依稀斑驳的字,一缕发丝垂落在牌位上,摇曳出一个寂静又清冷的轮廓。
今夜对整个未央宫的人而言,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而本该身处于事态漩涡正中的齐楹,却好似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
“为什么是我呢?”齐楹突然说道。
他骤然开口,执柔下意识一慌,却发觉齐楹并不是在说给她听。
他很耐心地抚摸着牌位上的字迹,再一次发问:“母后,为什么会是我呢?”
齐楹的声音很像他这个人,安静又平稳,他似乎并不急于得到一个答案,而是简单地想要把话说出口。
“我该喝下那杯水的。”齐楹的语气平静又笃定。
执柔隔着一道门看向他,却在那一刻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齐楹没有再开口说话,他的指尖悬在那牌位之上一寸远的地方,迟迟没有落下去。
这座皇城中没有属于他的人,哪怕身为国君,也没有任何属于他的身外之物。
他只能在这安静的夜里,将这三言两语,说给已故的孟氏听。
执柔又站了片刻,直到齐楹将那块牌位擦拭一新,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花坛边,摸索着摘了几束素馨花,轻轻放在了牌位前。夜里风冷,那些指甲大的花很快便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但齐楹看不见,他只安静地站在那。
素馨花掉落在他的鞋面上,他也浑然未觉。
齐楹拎起地上的铜壶,缓缓给苗圃里的素馨花浇水,素馨花早就枯萎了大半,余下的也不过是星星点点的几株,齐楹仍耐心地侍弄着它们,不厌其烦。
因为齐楹目不视物,因此很多时候,执柔都像是一个旁观者。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光里,执柔已经开始旁观他的生命。看他顷刻间大行杀伐,看他一念断人生死,再看他求死不得,意志消沉。
隔着一道门,里外站着的是即将结为夫妻的两个人。
也是同样在诡谲的宫闱深处泅渡的两个人。
浓黑的穹庐之下,齐楹像是一团轻飘飘的雾。
第8章
七月初七。
这是永熙十一年的盛夏,风里飘荡着的不仅仅是幽幽的花香,更多的是稀薄的血腥气与缭绕不散的烟火弥漫。
大裕最年轻的皇帝将要迎娶大司马的侄女,这并不是喜闻乐见的盛事,在世人眼中,这不过是一场粉饰太平的权柄交接。
长安城铺满的红妆之下,埋葬着累累枯骨。
新君与皇后,也不过是政权间的一枚棋子。
冗长又繁琐的仪式之后,执柔独自坐在椒房殿的架子床上。
红绸遮挡着她的视线,执柔的目光只能再一次落在自己的裙摆上。
那只金色的凰鸟依然鲜焕,振翅欲飞。那些金色的绣线缠绕着它,可它仍仰着头颅,仿佛下一秒就能发出高亢的鸣声。
执柔的手指落在它身上,只觉得像是可以摸到它粗粝的羽毛。
清浅的足音声响起时,执柔的手刚好触摸到凰鸟的眼睛。
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唱和声,执柔下意识抬起头去。
眼前仍是一片晕红,脚步声径直向她走来,如履平地。
一杆玉如意挑开执柔覆面的红绸,她抬起眼睫,望向那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脸上仍系着丝绦,玄底的婚服上金龙盘旋,许是这满目耀眼的红色衬托得那个清冷的人双腮微红。明知他看不见,执柔却总觉得那丝绦之后,是一双尤擅洞察人心的眼睛。
执柔缓缓站起身,对着齐楹行了大礼。
“妾薛执柔,拜见陛下,伏惟安康。”
齐楹没有叫起,执柔便一直跪着,过了几瞬,齐楹终于清淡地开了口:“平身吧。”
他俩从来没正经说过什么话,此刻空气中一派安静,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只能听见灯花噼啪的燃声。今夜本就不该属于洞房花烛,而是一场关乎权利的仪式。
倒是齐楹先开口了。
“少府监已将这椒房殿整饬一新,一应所需你可以随时叫人报与少府监。皇后的金册印玺你好生收好,后宫事自今日起归于你管,无需报朕。”
“你是薛家人,朕不会薄待你。无论朕的后宫日后有谁,你都是正位中宫的皇后。”齐楹说得很平淡,“但朕既不会宠幸你,也不会让你诞育子嗣。若薛伯彦倒行逆施,朕亦无法保全你,你可知晓了?”
执柔没有说话,而是走至桌边,从酒壶中倒了一杯酒来。
阴阳吉铭镂刻在杯盏之上,冷冽的酒液倒映着满室的红光。
执柔端着酒杯款款上前。
“请陛下饮此合卺。”
齐楹未动,执柔的手便一直悬在半空。
“你在意这些虚礼?”齐楹问。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划破窗纸的利刃,眼前那绚丽夺目的椒房殿乍然成了短刃交接的战场。没有烟尘,却撕破淋漓的血肉,将这原本就不够旖旎的洞房花烛,变得愈发像是一场交易。
杯中酒满,清晖浅浅。
执柔抬起眼睫,缓缓看向齐楹。
“是,陛下。”
灯光照亮了她的眼眸,盛妆的执柔美得惊心动魄。
“从今日起,陛下便是妾的夫君,福祸相依,休戚与共。”
齐楹突然抬起手,指尖精准地落在了执柔的额头上。他的手指缓缓向下,抚摸过她的眉宇、眼睛、鼻子。最后停留在了她的朱唇上。
她涂了口脂,齐楹的指腹摸到了那滑腻的触觉。除此之外,还有她细腻光洁的皮肤,柔软的雪腮,轻颤的眼睫。
这是齐楹第一次感知这个女人,除了她的名字、声音外,还有对她的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