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只是习惯。”张通不知是在劝却玉,还是在劝自己。
“我给不了你一切你想要的生活。”他的声音平静极了,好像这样的话早已经在他心里推演过了无数遍,“丈夫、孩子、平稳的日子。”
“这些我都是能接受的。”却玉抬起头,落在他的背影上,“早些年,娘娘也是这样过来的。”
张通似是笑了:“我在少府监受过的屈辱,你也知道。这样的羞辱曾伴随我,也将伴随你。”
“张通。”却玉叫他,“我没有那么脆弱。”
细密的雪花粘在张通的眉毛与睫毛上。
他没有回答却玉的话,沉默地转过垂花门,向少府监的方向走远了。
雪地上,只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
*
那一晚,渐台上笙歌鼓瑟,英朗俊逸的北狄王尉迟明德在此与齐楹宴饮。
执柔带着却玉登上高台之时,齐楹的目光便如同隔了千山万水般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
尉迟明德举起酒杯:“请汝宁王再饮一杯。”
齐楹笑了:“再饮下去,本王的王妃怕是要怪罪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执柔拎着裙裾,缓缓走来。
大臣中不乏有熟悉的面孔,再见到方懿和,他已经蓄起了长须。
故人相逢,他的脸上亦带着和煦的微笑,对着执柔微微颔首。
杯中酒满,倒映着清晖明月。
齐楹眼底笑意浅浅:“王妃治家严谨,这一杯,本王还得问她依不依。”
众人皆笑起来,执柔端起酒杯:“早听说北狄王战无不克,妾愿敬北狄王。”
尉迟明德爽朗一笑:“听闻王妃上月诞育世子,明德特赠赤城的翡翠,雕成观音送与王妃。”
“多谢。”执柔亦将酒水饮尽。
“来我身边。”齐楹对着执柔轻轻招手。
执柔在他身侧跪坐下来,齐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这阵子,简直是一日一日数着过的。”酒喝得有些醉,人也昏沉,他的声音都带着笑:“执柔可曾同我一样,夙兴夜寐,辗转反侧?”
四处都是大臣,执柔咬着唇:“回去再说。”
“嗯。”齐楹莞尔,吐气如兰,“回去再说。”
这四个字说得极尽旖旎,听着别有一番深意,执柔的脸一红,不露痕迹地用手推了他一下。
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尉迟明德轻笑了声:“汝宁王,如今我终于不用羡慕你了。”
他说话时眉眼都带着笑,鬓发上的绿松石随着他的动作轻摇慢晃。
“阿徽怀孕了。”尉迟明德脸上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多亏了王妃赠的龙血草。”
这一株龙血草被齐徽留给了齐楹,却不知在何时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包袱里。
“正因阿徽如今身怀六甲,因此不能来到长安,恭贺汝宁王之喜。不过她托我带来了两封信。”他从怀中取出两个信封,“一个是给汝宁王的,另一封是给一位叫尚存的大人。”
尉迟明德环顾场中众人:“尚存何在?”
大臣们欲言又止,面面厮觑。
坐在首位的齐楹静静弯唇:“老师他已经挂印辞官了,据说已经找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夫子。北狄王这封信怕是送不到了。”
真相太过残忍,齐楹为他编造了一个更理想的结局。
“可惜了。”尉迟明德笑,“阿徽和我说过不少他的事,还说我若见了尚存,一定替她打他一拳。”
对于齐徽的过往,他不甚在意,心中一心一意地爱着她。
“这封信便留在王爷这里,若有机会还请王爷转交。”
酒酣月暖,繁星高悬。
歌舞声响彻一整个未央宫。
男人们喝了酒,难免要谈到国事上去。
尉迟明德把玩着酒樽,不无怀念道:“打了这么多仗,明德最敬重的对手还是薛则朴。”
“那时薛则简已死,在陇西作战的长安军人心浮动,军心涣散。投降的投降、弃城的弃城。唯独薛则朴,战至了最后一息,算是个爷们。”他自斟自饮,“我的副将劝我割下他的头颅,悬挂于高墙之上。我拒绝了,我说战之将,可以杀却不能辱。于是我将他安葬在了一座大山里,没有留碑。我这武人不懂你们汉人间的阿谀我诈,在我心里,他很不错。”
函谷关后,益州军势如破竹,三四个月的光景便已攻破长安。
昔年歌台胜景,如今部分毁于战火,重修大殿的差事如今正由张通主持。
尚令嘉被看管了起来,她的孩子暂时能留在她身边,齐楹计划着待他懂事后,再做打算。
齐桓并不愿意来到长安,以身体不适为由,继续客居益州,将国之琐事一应交由齐楹。
他有退位之心,却被齐楹婉拒。
渐台高耸,宛若穿云破月。
在这里可以看见一整个长安的灯火。
宛若海浪般次第铺陈数里,好似一场盛大的盛世烟火。
齐楹与执柔立于高台之上,俯瞰整座长安。
有大臣高声发愿:
“愿此盛世,和天地并存,与日月同光。”
*
渐台下,一个孤独的身影正仰着脸,静静地看着月光。
冷月的光辉下,他的眼睛幽晦寂静。
清晖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
一个女人在他不远处站定了身子。
“你叫我来,有事吗?”却玉轻问。
张通轻轻转过了身子。
头上银河璀璨,月冷霜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又再次睁开。
“我有话说,你愿意听吗?”
“你说。”
几句话显然已在他心头盘桓良久,哪怕到了此刻,仍旧情怯。
春雪停了,满地苍茫。
就在这四野苍茫间,张通露出一个苍白又安静的笑容。
“我喜欢你。”他如是道。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