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那儿子一脸苍白,被人群裹挟着,一时不能挣脱。
今儿吴家办丧事,村里大半都来了,后头陈家人打上门,剩下那半也跑来凑热闹,可以说村里九成的人都来了吴家,树上挂着好些个爱看热闹的少年。
坐的高看得远,骑坐在树枝上的少年举目望着尘土飞扬的村头,竟是一眼望不到头,打头的几人骑在马上,身上穿着兵爷才会穿的衣裳,腰别大刀,眸如寒星,临近村子时,他们默契十足分散开来,一小队十来个人,竟是朝着四面八方而去,是要堵住进山的路。
少年面色发白,一个不稳直接栽倒在地,顾不上疼,他手忙脚乱爬起来,在骤然拥挤的人群里找到的亲爹,父子俩凑头后拔腿便跑。
“爹,他们去堵后山的路了!”
“可看清楚有多少人了?”
“估摸着有几十个。”少年一脸着急,想要往家的方向跑,被他爹一把抓住。
“娘和小幺还在家里!”
“兵爷不抓妇人和娃子,小幺才五岁,没事儿。”当爹的死死拽住儿子的手,因为紧张一颗心跳得特别快,仿佛要蹦出胸腔,他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快选了几条最快进山的路。骤然间听闻兵爷来了,大家伙第一反应都是往山里跑,他们村进山路有好几条,常年走的就是村尾那条,听儿子的意思,兵爷们是有备而来,这回来的人不少,还派人特意去堵村尾那条进山路。
越是紧张,越是不能着急,他原地转了两圈,在儿子高声催促下,一跺脚,拉着他和人群背道而驰,朝吴家后院跑去, “走这边儿,别往前头去,我记得吴家后头是周家,周家后院再往前走些就是坟岗,那里有条进山的小路,咱小心些,先进林子再说。”
卫大虎一把拉着就要随大流跟着跑的陈二牛,指了指那对狗狗祟祟的父子俩:“跟着他们。”
二舅母背上的背篓已经被陈大石接了过来,一行十来人,目标实在大,若是就这般跟着人跑,跟箭靶子没啥区别。
卫大虎低声道:“咱们对小沟村不熟,村口已经被当兵的把持,往前走就是撞他们手里,那汉子瞧着靠谱,咱先跟着他,见势不对再想办法。”只要进了山,就如猛虎归了林,别说几十个兵爷,就是百来个也捉不住他们。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一条安全的进山路。
从来都是汉子们走在后头,但这次,大舅母她们默契地落后一步,把他们推到前头,吴招娣甚至还有心思调笑:“若是兵爷追来,我们给你们拖住,别回头,你们跑就对了。”
陈二牛看了眼媳妇,晓得她这会儿在强颜欢笑,额头上直冒的冷汗早就把她出卖了。他瞧着心疼,倒也没有推让,兵爷下乡来抓壮丁,妇人确实是最安全的,她们不在被征的要求里。
一行人行动迅速,紧紧跟着那对父子绕去了吴家后院。
就在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墙角时,一群兵爷驱马进村,为首的兵爷一拉马绳,马蹄悬空半晌后落在地方,他抽出腰间的刀,驱动马朝着看着四散逃跑的村民,厉声道:“辰王有令,青州上下年满十四、未满四十五的男子即刻响应征兵,违令者格杀勿论!”
说罢,他抬手一挥,一队十人左右的士兵四散而开,俩人守着村口,六人抽出腰间佩刀去追逃跑的村民,剩下俩人从村头第一家开始抓人。
他们态度极差,先是大力拍打几下木门,见没人开,随后抬脚便踹。门开后,不顾屋内瑟瑟发抖的老头和吓得哭不出声的娃子,二人上前一脚踢开院子里的簸箕,面容凶恶,不像兵爷更像土匪:“家中几口人?你有几个儿孙,今年是何年岁?户籍拿出来与我一观!辰王殿下发布征兵令,青州上下,凡是符合年岁的男子全部应征,家人若敢包庇,罪同抗命,可就地格杀!”
老头吓得抱着孙子嚎哭:“我家只有我和孙子二人,我今年已满五十六,孙子才六岁,都不在应征要求里。”
“户籍呢?户籍拿出来!”兵爷可没这么好忽悠,见他埋头抱着孙子哭,磨磨蹭蹭就是不去拿户籍,冷笑一声,拿着刀便绕着院子走了一圈,见柴垛堆里露出一截没藏好的衣角,他举刀便要刺,把老头骇得面无血色,腾地一下站起来,哭嚎道:“不能刺,不能刺啊!”
躲在柴垛里的汉子浑身一抖,满头大汗正不知如何是好,兵爷便一脚踹开柴垛,伸手揪出藏在里面的人,抓着他的衣裳便丢到了门外,另一队才进村的士兵不顾汉子的哭叫求饶,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上前便把人拖走了。
“儿啊,我的儿啊……”老头跌跌撞撞从屋里追出来,院子里是孙子的哭叫声,看着被抓走的儿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嚎啕大哭。
“爹,爹……”被抓走的汉子挣扎着回头,脸色灰败,一个劲儿叮嘱,“好好照顾身子,娃就交给您了,交给您了啊――”
老头坐在门口失声痛哭,回不来了,他晓得被抓走的儿子回不来了啊。
他家在村头,兵爷骑着大马速度快,儿子前些日子被锄头剜到了脚,行动不便来不及跑,就躲进了柴火堆里。
可谁晓得,谁晓得啊。
小沟村里尖叫求饶痛苦声此起彼伏,慌不择路间藏进水缸里的汉子因憋不住气腾地站起来,正好和抱臂站在水缸旁的士兵来了个正面相对,不待他求饶,士兵挥动刀柄砸向水缸。
“砰”一声脆响,水流一地,浑身湿漉漉的汉子被揪着领子拽出来,原本因畏惧而缩在角落里得婆子顿时哭嚎着扑上来:“你们不能抓走我孙子,他今年刚成亲,孙媳肚里怀着娃子,孩子不能生下来就没有爹啊!”
“他是你的孙子,那你儿子呢?”士兵倒没有对她动粗,只是略显不耐地挥开她,看向躲在婆子身后的年轻妇人,瞧肚子是有几个月身孕,“让他去打仗又不是让他去送死,我们是正经征兵,你们就庆幸自己是青州百姓吧,如今外头战火连天,今年冬日幽州死了大半人口,一个百户村落十室九空,绝了户头的人家都快数不清了。我们王爷是个有本事的大人物,只要他在战场上表现的好,说不定还能捞个官当当,没准等你曾孙出生,你家门楣都水涨船高了。”
这家人算是运气好,遇到个脾气还不错的士兵,有耐心和老婆子说两句,人也不粗鲁。
但即便如此,在看完她家户籍没有第二个符合征兵要求的男子后,不顾老婆子的哭喊求饶,士兵毫不犹豫便把这家的独孙给压走了。
脾气暴躁不耐烦和村民掰扯的士兵则是进屋便抓人,家家户户挨个查户籍,只要有符合征兵条件的男子,拿着刀便前屋后院翻找,手头的刀更是连连戳刺柴垛床底等逼仄角落,连人家藏粮食的地窖都没有放过。
户籍有男子,却找不到人,这种情况满村上下比比皆是。
士兵们对此也不慌,继续前往下一家,没在这家多浪费工夫。
眼见着他们离开,这家人肉眼可见松了口气,却不知他家那几个提前往山里跑汉子被一队士兵堵在进山路口,十七八个或年长或年幼的汉子,望着守株待兔的士兵们,只觉浑身血液倒流。
“跑,怎么不跑了?”为首兵爷冷笑两声。
“兵,兵爷,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求您大发慈悲放过我吧,我孙子今年才出生,我已经四十四岁,再过两个月就过四十五岁生辰,求你们,求你们高抬贵手……”人群中,有个两鬓斑白的中年汉子最先受不住匍匐在地磕头求饶,他苦啊,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而已,无论是进山的路,还是即将过的生辰,差一点,全都差一点。
他不怕死,但他死在战场,死在异地他乡。
“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像你一样的人多了去了,便是你明日就过四十五岁生辰,今日你也得跟我们走!”为首的兵爷面色很冷,前几次下乡征到的人太少,如今上头下了死令,这回若是没有征够两万人,将军就把他们扔去先锋队。
眼下,别说小沟村,怕是十里八村都是一样的情形。
泥腿子和当兵的玩计谋,在他们眼里就和扮家家酒一样,可笑至极。
“抓走!”他向着身后一挥手,十来个握着刀的士兵便上前去抓人,一群人眼看躲不过,机灵些的转身便往回跑,立马士兵拔腿去追。
而最开始求饶的中年汉子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已经放弃,就见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四周跑,只有他跪坐在地一动不动。
“早这么安分不就好了,跑什……”伸手拉拽他的士兵还未说完,便猛地睁大了眼。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头染血刀,满脸不敢置信。
中年汉子咧嘴想笑,张嘴却喷出一口浓厚的血,他双手抱着刀柄,没看穿胸而过的刀身,而是望着家的方向,老婆子这会儿怕是以为他已经躲进地窖里了吧。
他脸上带着满足的笑:“真,真好,可以埋,埋在熟悉的地方了……”
士兵把刀抽出来,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没了,中年汉子双腿一软,直挺挺仰面躺在地上。他口中噗噗吐血,目光渐渐涣散,在闭眼的那一刻,两行浊泪湿了鬓角。
只盼老婆子见到他时,别太伤心。
第154章 154
◎转瞬便成了一群野人◎
卫大虎一行人绕过吴家后院, 跟在那对父子身后,踩着屋檐沟渠里的污水,没有遮掩行迹的意思。
那对父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倒也没有驱赶,少年更是自来熟道:“你们走快些,婶子们不跟也成,兵爷们不抓妇人。”他寻思眼下逃命的都是汉子,妇人们跟着纯属拖后腿啊, 就在村里待着呗,兵爷又不管外村人还是本村人, 他们只抓男的。
卫大虎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大,几步便走到他身旁,蒲扇大的手掌拍在他肩头,也是一脸自来熟,边走边打听情况:“这条路安全不,能进山么?瞧着怪偏的。”
人站在跟前了少年才晓得啥叫压迫力, 隔得远还没感觉, 就寻思这人长得高壮,眼下才算明白过来为啥一向牛气哄哄的吴家人在他们手里讨不着好。他和自己说话,少年心里莫名激动,先是表示:“我早看不惯吴老五了,那厮忒装相,我好几回瞧见他调戏村里的姑娘,还强拉人家手, 我爹也说吴家是表面佛内里鬼, 不是啥好人家!”
站完立场, 他紧接着回他的话:“是挺偏的, 周家后头就是坟岗,村里大半的祖宗都埋在那里,大家伙都说这头阴气重,就是三伏天都没啥人往这头来。安全不安全不晓得啊,兵爷们也不晓得这头是坟岗,没准会来,咱跑就对了,只要进了林子,随便挖个坑躺里头都比外面强。反正我是绝对不要去打仗的,我爹说那个什么辰王不是皇帝老子,他的命令咱可以不听。”
说完有点犹豫,他们这么多人,他家的地窖怕是装不下啊,待会儿进了林子就甩掉他们!
卫大虎还不晓得这小子正琢磨着把他们给甩了,他瞅了眼闷不吭声走在最前头的中年汉子,是个聪明人啊,晓得只有皇帝老儿才能征兵,其他啥王爷不王爷的,他们的命令听个啥?叛军一个!
说话也没耽误逃命,周家说是在吴家后头,其实隔老远,上坡后还走了很长一段路,周围没啥遮挡,一群人弯着腰特别小心翼翼。万幸的是,这个方向算是小沟村的背面,眼下兵爷们主要在村子里抓人,剩下的多半去了村尾进山那条路,只有零星几人在四处找人,譬如村里的枯井,废弃的地窖,甚至是寒冷的河里,拿着根棍子一个劲儿戳河面。
除了他们外,一路还遇到了好几个汉子从别的方向跑过来,瞧着竟是和他们想到了一处去。
“河生,你们咋跑这头来了?”少年的爹看见他们惊了一跳,他们家住村尾啊,那头进山更近,咋还的丢了近路不走,绕到这头来了。
被他叫做河生的汉子干脆跑过来跟在他们身后,闻言一抹脸,掌心里全是汗水,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他看了眼卫大虎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山脚下那条进山路不成了,那群当兵的鸡贼,早偷摸跑那头去堵人,我娘眼尖瞅见他们过去,给我们兄弟打掩护,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头来。”
听说山脚下那条路有兵爷,少年一张脸煞白如纸,若不是爹拉着他,他原本也是打算走那条路的。
陈二牛也是脸色一变,他险些就慌不择路跟着村民往那头跑了,还好大虎拽住了他。
说话间,已经能看见一小片林子。
周家就在林子前头,环境倒是清幽,眼下村里一阵兵荒马乱,这里倒是静谧悠闲。从周家院门经过,还能看见一个婆子抱着个奶娃在哄,周家汉子们这会儿全都没影。
“六婆,当兵的来村里抓人了,森子他们在家不?赶紧叫他们往林子里跑。”少年自己都在逃命,还不忘扬声提醒婆子,担心她们家离得远,不晓得眼下村里是个啥情况,“河生哥说村尾去不得,进山那条路被兵爷把持了,叫森子他们不要走那条路啊。”
“晓得了,你们赶紧去林子去,别耽误了!”婆子抱着奶娃走出来,“就走坟岗那条路,没啥的,不怕啊。”
“好!”少年头也不回应道,他是不怕啥鬼不鬼的,他祖爷奶都埋在那里,他有后台!
婆子看着卫大虎他们,觉得有些眼生,想到这会儿正往坟包里钻的儿孙们,脸上闪过一抹担忧,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晓得家里那几个憨包藏好没,这群人瞧着陌生啊,可别让他们撞见,不然回头出岔子就遭了!
卫大虎不知婆子的担忧,过了周家便是坟岗,到了这个地界,已经离村子有些偏了。小沟村是个大村,家家户户都有汉子,人人都在跑,人人都在藏,兵爷一时半会找不过来,所以只要能在他们摸过来前进山,危机就算是解除了。
“还真是坟岗啊,这么多坟包,这是全村祖宗都葬在这片了?”陈二舅顶着一张被揍得发胀的馒头脸嘀咕,“再轮个两代人,怕是山头都不够分。”
这话可半点没夸张,他们这会儿刚进坟岗,感觉都没下脚的地儿,坟包密密麻麻,比活着时隔着院子而居的两家人还亲近。活着还有院墙遮挡,坟包是露天的,估计上头的人说个话,下头的老祖宗都能听见。
走在前头的父子倒是习以为常,这算啥,还有背面呢,那头坟包更多。也不晓得是哪辈人说的,这片风水好,老人埋在这里,活着的后辈日子会顺遂,倒没人觉得神叨,都可相信了,还有老人活着就把位置选好霸占着,若是中途有人死在他前头,看上了他选的地儿,两家人为着这事儿还能打起来。
不过这些卫大虎他们这些外村人都不知道,跟着他们一路疾驰,从前面绕过去,视线刚敞亮起来,便看见有两个陌生妇人正在一个劲儿催促磨磨蹭蹭还不愿下地窖的少年:“你还磨蹭个啥,赶紧给老娘下去!”
“我滴个亲娘诶,这可是坟包啊,谁家把地窖挖在坟岗,你还拿着铲子想堆个包,你儿子我还没死呢,就要提前感受躺棺材是个啥滋味了么。”
“废话恁多!”妇人一脚踢在他屁股蛋上,“赶紧给我下去,趁着兵爷们还没找过来我把坟包给你们垒上,任谁都找不到你们。”说完感觉不对,咋妯娌一直望着那头?她心下一惊,还以为兵爷已经找过来,咋恁快!
结果一转头便看到一群人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