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是真热,王大娘边擦汗边赶路,脚步匆匆不停歇。
别说,若非眼下是青天白日,山怪精灵魑魅魍魉不敢现身,她一个人是万万不敢走这段路程的,山脚偏僻,从村里到卫家要途径一大片坟坡,实在吓人得紧。
如今活了大半辈子,她依旧想不通自己那精明的手帕交怎就嫁了个一无所有的猎户,真真是田没有,房也没有,银子更是没有!
紧赶慢赶,王大娘一路嘀嘀咕咕,终是看见那坐落山下的农家小院。
两间简陋的茅草土屋像两块土疙瘩落在地面,藩篱围的小院倒是宽敞,院子里放了一捆竹子,篾条乱七八糟乱扔了一地,灶房的烟囱正冒白烟,瞧着正在煮饭。
瞧见人家灶房,王大娘终于有了点唐突的意思,这上门时间不太对啊,就像赶着饭点来人家家里蹭一顿的意思。
她一张老脸都险些挂不住了。
农家人的一个窝窝头那都是能救命的东西,谁人不爱惜粮食?赶在人家饭点登门,说出去是要被人唾弃的,骂一句没眼色的东西都是轻的!
王大娘犹豫不已,这真是被喜事冲昏了头脑,做事都变得没脑子起来。
卫老头瘸着退从灶房出来,见到站在院门口的王大娘,没等他开口招呼,王大娘干脆利落一拍大腿,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扬声连连贺喜道:“喜事喜事,我这是一刻等不及来给你家报喜了!卫老头你家这亲事啊,我给你说成了!”
卫老头招呼了她一声,闻言连忙请她进门。
见他把凳子拿到院子里来,虽是没有请她进堂屋,王大娘心里反而更是满意了几分,这卫老头虽是个瘸子,却比村里好些个贼眉鼠眼的汉子要磊落,知道家中没有妇人,做事也有几分妥帖。
她环顾四周,便知卫大虎此刻不在家中,怕是又上山去了。
卫老头不知该如何称呼,叫她王媒婆吧,她又不是干媒婆这一行的,说亲这事儿纯属她热心。想到早逝的妻子,他只得称呼一句:“大妹子,你先坐着歇歇。”
说完,不等王大娘反应,他径直去灶房盛了一碗清水,打开柜子抱出一个瓦罐,打开盖子用木勺挖了两勺蜂蜜到碗里,随后用干净筷头在水里搅了搅。
王大娘坐在院子里歇脚,热得以手扇风,接过卫老头递来的碗,面上不显,心里却嘀咕这老头还是有点眼色,一路走来热得她口干舌燥,便也顾不得许多,嘴巴挨着碗咕噜噜便是两大口。
甜的,放了蜂蜜的山泉水。
不动声色把一碗蜂蜜水喝完,王大娘把碗放到一旁,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只觉得这路没白跑,心没白操,媒没白保。
她没有故意吊胃口,脸上满是喜意道:“上次我来你家说的那个姑娘,她娘已经露了口风,说是只要孩子是个好的,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臭毛病,这事就能成!大虎好不好我还能不知道?我可是夸了又夸,拍着胸脯连连打包票,孩子就没有一点不好的!”
卫老头面上难得也带了笑,问了那家姑娘的具体情况,譬如性子如何,可好相处,家里几口人……上次王婆子只提了一嘴有个姑娘,具体的没有多说,哪曾想今日突然登门说那家姑娘也有意呢。
顺利过头了,这让卫老头这个这些年一直被媒婆躲着走的老汉有点不安,忙问道:“我们家的情况,那家人可都知晓?”
王大娘不高兴了:“做媒哪有藏着掖着的?我可不做那等害人家姑娘一辈子的糟心事,结亲结亲,可不是结仇的。你家的情况我都一五一十告诉了那户人家,人家不嫌你家家贫,自是她家亦有婚事上的难处,端看你家是何态度。”
卫老头便问是何难处,王大娘也爽快,直言道:“那姑娘的亲娘嫁过三次,与她名声上有些妨碍,导致不好说亲。”
她便仔细说了赵素芬这个人,那个姑娘便是她和第一个男人生的女儿,孩子的亲爹死后,她带着女儿改嫁,二嫁没几年第二个男人又死了,随后又带着女儿嫁给了现在这第三个男人。
“倒是无论去到哪家,她都一直把女儿带在身边。”王大娘没忍住叹息了声。
卫老头点了点头:“不是个狠心娘。”
王大娘观他脸色,在心里赞同颔首,知道这事儿八成是成了。
果不其然,便听卫老头说:“我家不在意那些虚浮名声,只要姑娘是个好的就成。”
“你倒是和那姑娘的娘说了一样的话,只要孩子是个好的就行。可见啊,你们都是真正心疼孩子的爹娘,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王大娘心满意足,“在她们家我拍胸脯保证,在你这,我一样保证,再没有比那家姑娘更好的了,姑娘勤劳孝顺,懂礼知节,心地善良,两家结亲必是一段良缘!”
女方不在乎男方家穷,男方不在乎女方名声,两家都有意,这门亲事可谓一拍即合。
一事不劳二主,卫老头进屋拿了银钱,在王大娘走的时候强行塞到她手中,请她当实了这个媒人。
乡下小门小户说亲没有镇上大户人家讲究,有些穷人家嫁女儿,两袋粮食就能当场把人领回家,莫说喜宴,便是连个拜堂的流程都没有。
王大娘本以为卫老头也是这么个意思,毕竟坐在这四处漏风的院子里,卫家穷得连鬼都骗不了,他们家实在不像个能摆得起酒席的样子,她原本还担心要如何费口舌说服赵素芬,没曾想卫老头只是让她辛苦带句话,等着卫家上门提亲罢。
居然还有个提亲的流程!
不得了不得了,这是要正经拜堂成亲摆酒席的样子!她得赶紧去钱家告诉赵素芬这个好消息!
王婆子揣着铜板喜气洋洋离开了卫家,留下同样喜气洋洋的卫老汉。
傍晚时分,卫大虎踩着最后一丝残阳从山上下来,大河村已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蛙声一片。
身高九尺的男人像一座小山般弯腰进了灶房,从灶上找到他爹留的一盆粗粮,抱着木盆便蹲在灶门口吃了起来。
卫老汉听见声响,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见一大片阴影蹲在屋檐下,他瘸着腿去堂屋点了油灯,照亮了卫大虎半张脸。
“看得见。”卫大虎刨着饭吃得又快又急,显然是一天没吃,饿得很了。
“我看不见。”卫老头堵了他一句,拉了张凳子到院子里坐着,看着儿子那饭量就觉得糟心,一顿抵别人三顿,可真能造,“今日没收获?”
说完鼻子动了动,嗅着儿子身上有股血腥味,还有一股熟悉的腥臭。
饥饿的五脏庙得到些许安抚,卫大虎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伸手在胸口摸了几下,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他:“摸了条小龙,活的,整条卖给了镇上的齐家,多的是赏钱。”
小龙浑身上下都是宝,镇上的大户人家最是喜欢,尤其是那些老态龙钟的大老爷,吃了那肉,据说能重返壮年英姿,惹得小妾连连求饶。
便是那两颗毒牙,好似都能辟邪呢。
卫大虎觉得大户人家就是屁事多,还辟邪呢,亏心事干多了啊,追求这玩意儿。
能卖近二十两的小龙……
卫老头脸一黑,脱下草鞋对着他后背就是啪啪几巴掌:“我让你去摸蛇洞让你去摸!你个糟心玩意儿是嫌自己命太大吗?!天不怕地不怕的东西,就该早点来个人管住你,免得老子哪天还要上山给你收尸!”
卫大虎只顾吃饭,任他打骂撒气。
“今日你王大娘上门给你说亲事,上次提过一嘴那家姑娘,事儿成了。明日你去镇上扯两块好的布,再打两斤好酒,买包点心和糖,老子去给你提亲!”
卫大虎扒着饭,口齿不清应道:“哦。”
终于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了,他心情还怪美的,也不问别的,把钱拿回来塞怀里,三两下把饭刨进了肚。
明日早些去镇上买东西,让爹早日去提亲!
嘿嘿,要有媳妇了。
第3章 3
◎聘礼◎
且不提王大娘去钱家回话,赵素芬心中是如何满意。
这卫家虽是穷,却是真心要娶她闺女,他家是要上门提亲的,而非扛两袋谷子打发了事,这才是认真要结亲的摸样。
她赵素芬不是那种卖闺女的母亲,心里自不愿亲家做那“买媳妇”的行为。
她为何二嫁三嫁都把闺女带在身边,便是知道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投胎无法选择,嫁人便是第二次投生。
夫家若好,便是生活穷苦些,一家子一条心,少些争吵,日子都是舒心自在的。若嫁进去的是那狼窝虎穴,婆母刻薄偏心眼,公公糊涂拉偏架,丈夫不懂疼惜人,哥哥嫂嫂弟弟弟媳小姑子,一大家子乱七八糟围着灶头锅里那两个窝窝头争的头破血流,那才真是日子一眼望到头,余生没有活路。
桃花投胎到她肚皮里,她这个当娘的哪能不为她的婚事操心,就怕她嫁错人毁了一辈子。
如此这般最好,卫家行事周正,虽未见过卫大虎,但眼下她对那卫家是再满意不过了。
送王大娘出门时,赵素芬悄悄往她掌心塞了好大一把铜钱,面上全是笑,态度亲昵的不得了:“她大娘,这感谢话实在是不知如何说了,辛苦你大热天跑来跑去。”
王大娘大方收了这辛苦钱,丝毫不见推迟,赵素芬就喜欢她这股直爽劲儿,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悄声说道:“你这媒人明日且再辛苦替我跑一趟,告诉那卫老汉,他既是个敞亮人,不似那些个在乎名声的,我赵素芬自然也不是,叫他莫要为聘礼烦恼,过的去就行了,两个孩子未来还要过日子呢。”可千万莫要做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儿!
她咽下最后那句话。
王大娘是个聪明人,听罢连连点头。
“为人父母不过如此了,这媒我保的不亏,只盼两个孩子未来能把日子过好,也就不枉你们当父母的这般操心了。”看见如此为女儿着想的赵素芬,王大娘不禁想起了自己那早逝的手帕交,眼角不由泛起了泪。
她多跑几趟又如何?真真要盼望这是门好亲,两个孩子都要好好过日子才行。
翌日,王大娘早早跑去卫家,得知卫大虎五更便去了镇上。
“哎哟,这是迫不及待想娶媳妇了!”得知他一大早便翻山越岭摸黑去镇上准备彩礼,态度积极的不得了,王大娘笑得一张脸满是褶子。
卫老头在院子里篾竹条,见她来了忙去厨房给她倒水,王大娘拦住了,一脸高兴地把赵素芬的意思说给他听,说完也没管他是啥表情就要走,家里一堆事儿等着她呢:“既然大虎去镇上了,我也不多待了,回头你们爷俩商量着选个好日子,通知了我,咱再带着聘礼上钱家提亲去!”
卫老汉点头应是,辛苦她又跑一趟。
“提亲还好说,就是这成亲日子你们爷俩得琢磨琢磨,眼下要秋收了,这媳妇是想赶紧娶回家帮忙,还是让人家姑娘在娘家再留一个农忙……”王大娘欲言又止。
家里没有女人就是这点不方便,这结亲的事本该妇人家操持,偏生这卫家没个主事的妇人,啥事都只能和卫老头商议,有些话也不好说的太明白。
这些汉子一个个糙的跟那木头桩子似的,哪里懂得妇人家的细腻之处,遇见农忙,这早娶晚娶也是有说法的。
王大娘在心中嘀嘀咕咕,卫老头也不傻,虽是还未提亲,但赵素芬今日特意支使王大娘大老远跑一趟说聘礼的事,是担心他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又担心他想岔了事,硬要勒起裤腰带装相,这是未来亲家体贴人呢。
他也不能不懂事,人家说这种话,无非是疼女儿。
“看老天爷的意思,怕是再过半个月就要收获了,庄稼不等人,好事更催不得。”卫老头这般说道。
哪有催着人家在农忙前嫁闺女的,咋地,急着娶回家给你家收庄稼呢?
“哎!”王大娘的笑容更真切了,都是敞亮明白人,要是所有老子娘都是这般讲理,这世上的媒婆也就没有被人拎着笤帚赶出门的了。
家里说着提亲的事儿,镇上的卫大虎也忙着准备聘礼。
卫大虎抱着两匹布从布庄出来,伙计殷勤地送他到门口,大声道:“客官您慢走嘞,下次再来!”
下次就不是我一个人来买布了,卫大虎在心头美滋滋嘀咕,龙行虎步又去了街对面的点心铺子。
两块布花了手头近大半银子,他和爹平日里一件粗布麻衣能糙老久,属实没来过布庄买过这么精细的玩意儿,虽然贵价,但是耐不住好看啊,布匹染得红溜溜的,跟那山上熟透的果子似的,阳光一照,仿佛看见里面晶莹剔透的汁儿。
瞧着就甜。
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娶的媳妇穿着红溜溜的嫁衣嫁给他,他心里就别提多美。
卫大虎身高九尺虎背熊腰,走在人群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莫说镇上,便是整个大俞朝,也难以寻出几个比他还要高大强壮的男人。这也是卫大虎只爱待在山上,不乐意来镇上的原因,是个人都爱偷偷瞅他,贼眉鼠眼忒招人烦了。
点心铺子里全是妇孺,卫大虎一进店,偌大的店都仿佛小了两分,连空气都变得逼仄,原本热闹的店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胆小的孩童更是吓得直往母亲身后钻。
与之前在布庄一般无二的待遇,卫大虎浑身不自在,还好伙计有眼色,忙迎上前:“客官可是买点心?还请挪步看看我们家的招牌枣泥酥……”
卫大虎一听招牌,忙移步跟随他去了前头。
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露出小脑袋,看着那个似山岳般高大的人,小嘴微张,仿佛见了稀罕事物。
“咱家的枣泥酥是限量的,一天只买二十份,镇上许多夫人小姐极是喜爱,每日都要使唤下人来店里排队购买呢。”伙计介绍道。
卫大虎瞅不出好坏:“不是排队购买吗,今日怎地剩下这许多?”
伙计一噎:“客人,万不敢骗您,我们家的枣泥酥确实是招牌,每日也确实是排队购买的,今日许是大人物们都有事耽搁了。”
卫大虎笑了,这不赶巧了,好东西今日都给他留着,这媳妇活该他娶啊。
他大笑道:“行,给我包上三份。”
伙计眼睛一亮,嘴上忙应是,高兴着便要去打包,可余光瞧见卫大虎的穿着,一盆水顿时浇灭了他火热的心,碍于客人貌似不太好招惹,他只能试探着说道:“客官,这枣泥酥一两银子一份……”
卫大虎从怀里摸出三两丢到桌上,浓眉一竖,尽显凶狠:“速速与我包好,点心若是碎了坏了,改明定把你家店给砸。”
您便是不说威胁的话,我也怕呀,伙计又怂又欢喜,拿着银子忙去打包点心。
卫大虎环顾四周,从身上摸出铜板,指着一处道:“那个糖,给包一份。”
“好嘞!”伙计扬声应道。
从点心铺子出来,卫大虎又去了酒肆买了两坛好酒,大手大脚一通花费,昨日摸小龙卖的银子,今日是不剩多少了。
忙碌一早上,肚皮早已震天响,卫大虎拎着东西去面摊点了三大碗面,勉强混了个三分饱,见日头开始毒辣,便离开了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