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哈腰已经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他们还是头一次处于被别人“畏惧”的位置,以往都是他们默不作声只晓得干活, 只求管事手头的鞭子别抽到他们身上。
他们头一次举起了“鞭子”。
黑夜里除了风在吹, 没有一个人说话, 胖掌柜被捆在树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 他的腿根处弥漫出一团水渍,一股尿骚味飘出去老远。
打手们沉默着搬运粮食,伙计们脸色煞白抖着身子把发霉的陈粮碎米坏谷子检查出来,足足堆了有四五十袋。
卫大虎的脸色随着越堆越高的坏粮而越来越冷。
一袋粮若有二百斤,五十袋便是一万斤,三十两银子统共也就买三万多斤粮,他就能往里头给他掺三分之一的坏粮!何况这还没完!
丢出来的粮袋愈发的多,卫大虎都气笑了,他举起大刀便把眼前的一袋粮食给劈开。好么,便是眼下天黑瞧不真切,闻也能闻出一股潮湿发霉的味儿,这还吃个屁啊,他抓起一把发霉的坏粮便大步走到胖掌柜跟前,二话不说塞他嘴里:“你们王记粮铺倒是挺会做生意,三十两银子只给我十五两银子能吃的米是吧?”
卫大虎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五官生得冷硬,拉下脸来恶狠狠盯着人时,别说被他抓着硬吃坏粮的胖掌柜,便是被他用一两银子雇佣来的狗儿兄弟们也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卫大虎没了耐心,他直接举起大刀横在掌柜脖子上,从身上摸出三十两银子,强行扯开他的衣襟把银子塞入他怀里,冷笑道:“今夜你收了我的银子,若是不老实把我要的粮食给我运来,那缺多少袋粮,你们就用多少颗人头来换!”
“咳咳咳。”胖掌柜呸呸呸想把嘴里的粮食吐出来,他越是想吐,吞下去的便越多,没舂过的谷子拉得他嗓子眼生疼,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瞪着一双通红的眼,一脸狼狈看着卫大虎,惧怕之余却没忍住威胁他,“你就不怕我回头报官吗!”
“哈,报官?”卫大虎现在很不开心,他想过这玩意儿会黑心,但没想到他能黑成这样,他用刀背拍打他的脸,用锋利的刀刃对着他,冷笑,“我若怕官,还敢进山当土匪?”
“啥?土匪?你不是猎户吗???”
卫大虎胡诌:“你不会真以为我亲娘给我生了十几个兄弟,三十几个侄子吧?我们青山寨几百号人口,会怕那几个官兵?”
几百号人??不是,他怎么没听说附近哪座山有土匪啊,还几百号人?定河镇啥时候成土匪窝了?
“不然你以为我买这么多粮,我一家三口能吃三万多斤粮食?笑话,我又不是饭桶,一顿要吃三斤米!”卫大虎用刀拍他的脸,不耐烦道:“你收了我的银子,就得一斤不少把粮食给我送来,我只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若是一个时辰后我没看见粮,我就把你脑袋割了挂在树枝上,天亮了自有鸟寻来啃食。”
胖掌柜又吓尿了,卫大虎嗅觉灵敏,立马闻到一股尿骚味,顿时嫌弃的直皱眉。他往后退了几步,把玩着刀身,嗓音低沉:“咱们进山当土匪的手头都沾了几条命,咱们大当家不愿意和王记粮铺过不去,支我下山来买粮食,可谁晓得有些人给脸不要脸,既然是先你不讲道义,那我冲动之下做出啥过激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说对吧?周掌柜?”
胖掌柜抖着身体,哆哆嗦嗦点头。他也不是啥蠢货,听出这土匪是在威胁他,他又不是定河镇本地人,咋晓得这四面环山的偏僻破地儿是不是真有土匪,不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妹子可是给大老爷生了个独子,等他外甥长大继承这偌大家业,有得是他这个亲舅舅的好日子过,他咋愿意折戟在此处?
别说三万斤米,他便是要十万斤,和他的小命比,那都是个屁!
“我,我我这就叫人去粮仓运、运米,好汉,大、大侠,你且等等便是,等等……”胖掌柜是真的怕了,他尿都吓出了两泡,裤衩子湿漉漉贴着大腿根,凉的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卫大虎冷哼一声,抬了抬头,狗儿大哥立马抓了两个伙计过来。卫大虎抱着大刀站在一旁,也没看他们,他望着漆黑的夜色,神色莫名。
他越是这般,胖掌柜越是害怕,胸口的银子硌得他心口疼,那日他扛着头狼王尸体走在街上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惊惧中,那头狼幻化成了他的样子,这土匪扛着他的尸体招摇撞市,周围百姓望着他们指指点点,胖掌柜吓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上下牙齿磕磕撞撞,抖着声儿对站在他面前的粮铺伙计道:“我脖子上的印章,你拿出来,现在立刻马上去粮仓运粮食,一刻都不准耽搁,更不准跑!”
两个伙计眼神闪烁,胖掌柜立马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你们家住在哪里我都晓得,你们若是敢跑,别说这土匪会不会一气之下带着他的土匪兄弟找上你们家,把你们家人全杀光,便是我不得好了,你以为你们能跑得掉?”他生怕这群伙计因为害怕自个偷偷跑了,回头时间一到,他交不上粮食,土匪真一气之下把他脑袋割了挂在树上喂鸟。
那可是大刀,真真实实的大刀!哪里是区区一个猎户能搞来的武器,他后头必定有人!这也是胖掌柜害怕的原因,若只是一个猎户,他怕个屁啊,可他怕大水冲了龙王庙,便不是龙王,是个地头蛇他也不愿招惹!
他来定河镇是绕青梅的,不是来送命的!
两个伙计哆哆嗦嗦从他脖子上取下印章,牙齿打架,抖着声儿说:“掌柜的放心,我们不会跑的。”
胖掌柜深深看了他们几眼:“想跑之前就想想家中老父老母,已经成亲的就想想娇妻幼儿,你们是愿意自个死,还是连累全家人一起死。”
伙计吓得浑身一抖。
“磨磨唧唧干什么?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到点我可就要数数割脑袋了!”卫大虎在一旁冷声道。
“我们,我们得叫些人帮着推车。”其中一个伙计小心翼翼开口道。
“行,你们自己点人。”卫大虎似笑非笑看着他们,瞧着半点不怕他们跑了。
他越是如此,伙计越是害怕,别说被掌柜威胁,便是他现在放他们离开,他们也不敢走。只要掌柜在他手里,他们就不敢跑,不然回头全家老小都要赔进去,他们是知晓的,掌柜的亲妹子是府城大老爷的爱妾,生了儿子的那种金贵人儿,像他们定河镇这两家粮铺,在大粮商眼里就如那毛毛雨般半点不看在眼里,区区几万斤粮食,咋可能有独子的亲舅舅重要?只要掌柜的亲妹子吹吹枕头风,他们跑得了初一也跑不脱十五,他们不敢跑。
去粮仓运粮的全是伙计们,十来个打手还在哼哧哼哧把粮食往山里搬,不是他们老实,而是他们但凡有啥小动作,只是和自己人眼神交流一番,那群人便举刀威胁。
只要他们老实搬东西,他们就没啥反应。他们虽是打手,但也仅限于在普通人面前抖抖威风,一旦遇到真正的土匪,他们立马就乖顺了,让干啥就干啥,只要别把刀架他们脖子上。
狗儿的兄弟们这一晚过得是恍恍惚惚,他们脸上糊了不少黑灰,有夜色的遮挡,保证没人能看清他们的长相。他们听好心人的话,啥话都不说,就拿着刀站在一旁威胁人,十几个兄弟分成三波,一波盯着捆在树上的掌柜,一波站在岔道林望风,还有一伙儿则在随着打手们山上,放粮食的地儿就在上头不远,之前好心人领这他们走过一次,黑灯瞎火的,他们也全靠摸索,反正看不清周围。
他们如今也知道了那一袋袋里头装的都是粮食,若是不心动那是假的,粮食啊,他们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多粮,之前听好心人和胖掌柜说话,有足足三万多斤呢!
当然,得是剔除掉旁边那一堆陈粮碎米烂谷子的,但也有近两万斤呢!
如果他们有两万斤粮食,别说今年冬日里饿肚子,便是明年,后年,他们都不怕了。
可是想归想,却没有一人敢生出霸占的心思,便是手头握着大刀的狗儿大哥也从未有过黑吃黑的想法。他们人多又如何,在那个和山岳一般高壮的汉子面前,他们这群人怕是都不够他一个人揍,他连大粮商的掌柜都敢威胁要杀了他,难道会怕他们?
若是他们出了啥事,家里的阿婆弟妹们怕是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打手们一趟一趟沉默着运粮,漆黑的夜色里,只有他们粗重的喘息声。
在这股压抑的氛围里,胖掌柜连呼吸都不敢太重,他的心脏随着一个时辰的期限即将到来,而伙计们还未把粮食运来而跳得愈发的快。
他偷偷看向抱着刀站在不远处的高大土匪,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那群蠢货可千万别做蠢事,更别去报官什么的,他眼下就想赶紧把粮食运来,然后他们“钱货两讫”,甚至怀里的三十两银子他都觉得烫手,和他的命相比,三十两银子算啥。
千万别节外生枝,千万别节外生枝……
他们若敢去报官还是叫人来围剿这些土匪,别人他是不知道,但这群土匪在逃跑之前肯定会顺手把他脑袋给割了!
胖掌柜闭着眼,浑身大汗淋漓,他整个人犹如在河里泡了一圈,尿骚味混着难闻的汗臭味儿飘在空气中。
随着最后一袋粮食被扛进山里,四周愈发安静,胖掌柜的双腿抖如筛糠,若是没被绑着,他眼下怕是已经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了。
就在这能把人压抑死的氛围里,熟悉的车轱辘声从远处传来,胖掌柜猛地睁开眼,他眼中焕发出生的光芒,急切地探头朝着来时的方向望去。但他夜视能力一般,只能看见漆黑夜色,倒是卫大虎终于动了,他抬步去了岔道林路口,打头的便是之前那个问他要人的伙计。
一群人累得满头大汗,见到卫大虎,他们双腿发软,直接就累趴在了地上。还,还好,终于是赶上了,鬼知道他们这一路经历了什么,有人想跑,他抓着人就揍了一顿,又是威胁又是劝慰才把人压住,紧赶慢赶去了粮仓,还好地儿也不算太远,他有掌柜的信物,守粮的人也没为难他,晓得他们之前往里头塞了不少坏粮,眼下一个个狼狈跑回来运新粮,定是遇到了硬茬子。
反正有掌柜信物,回头有啥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他们爱运就运呗。
卫大虎照样检查了一番,手刚插到粮袋里,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这手感就对了嘛,早这么老实哪有这些破事儿,浪费他时间。
他笑着朝狗儿大哥点了点头,狗儿大哥便一脚踹在坐在地上歇息的打手身上,压低嗓子凶道:“坐什么坐,赶紧起来扛粮食,敢偷懒仔细你们的脑袋!”
一群打手敢怒不敢言,继续起身扛粮食,胖掌柜在一旁眼巴巴望着卫大虎,磕巴道:“他,他们都把粮食运来了,你赶紧能放了我吧?”
卫大虎理都没理他,狗儿大哥福至心灵,叫兄弟们把瘫坐在地上的伙计们抓到山上来。不管听见他的吩咐而脸色骤变的伙计们,候在一旁的汉子少年们立马一窝蜂上去拿起板车上缠粮食的绳子,拎小鸡仔般把他们拎起来,三人一棵树,把他们全给绑了起来,随后薅了把树叶塞进他们嘴里。
正在扛粮食的打手们吓得身子一个踉跄,结果不等他们反抗,屁股蛋就挨了一脚。狗儿兄弟们也扛起了粮食,跟在他们身后凶道:“都给老子手脚麻利些,再磨磨蹭蹭就把你们腿给砍了!”
打手们满心凄惶,不知他们这是啥意思,明明都把新粮运来了,他们说好放了他们的,眼下啥意思啊,都给绑树上?他们说话不算话要杀了他们吗?
一伙人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却不敢反抗,生怕自己当了那出头鸟,刀子落在自己头上。就这般来回好几趟,才把粮食全给扛了上去。
子时,正是灵异志怪话本里经常出现的时辰,林子愈发黑暗看不清前路,他们把装满粮食的袋子丢到地上,若是夜视能力较好的人便能看清地上堆了近两百袋粮食。
当最后一袋粮运上来,打手们被压着下了山,随后在胖掌柜和伙计们的四周,依旧是三个人一棵树,所有人都被绑了起来,嘴里被塞满了树叶子。
胖掌柜见他们二话不说便丢下他们进了山,他歪着脑袋呜呜呜想说话,手脚却被捆着动不了分毫,挣扎间,他怀里的三十两银子落了出来,他见此,双腿一个劲儿蹬着,试图闹出动静来,他想说这三十两银子他不要了,他也不报官,他只要他们放了他!
可无论他如何踢踢哒哒,周围都只有风吹过的声音,@@作响,伴随着山里深处的怪异鸟叫声,吓得他们心脏砰砰直跳,冷汗直流。
走了,这伙人就这么走了?丢下他们走了??
卫大虎带着狗儿兄弟们去了放粮食的地方,一群汉子少年们默不作声扛起粮袋,沉默着跟在卫大虎身后,就这般走向了更深的林子里。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踩在树叶上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哼哧哼哧,扛着两百斤粮食的少年们累的直喘气,但没有人喊累,更没人说话,他们像暴雨前搬家的蚂蚁,排成一条长龙举家搬迁。
他们不知要去哪里,不知还有多久才到目的地,卫大虎带着他们东拐西绕,许是一刻钟,许是更久,最后他们停在了一处平坦地界。
卫大虎把肩上的两袋粮食丢地上,看了眼抱着把大刀站在不远处的爹,对身后的众人道:“丢这儿就行,抓紧时间把剩下的扛上来,扛完最后一袋,我就带你们下山,把银子给你们。”
狗儿大哥也看见了卫老头,虽然是个老头,但不知为何,他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像一头暮年的老狼,瞧着好欺辱,但那双老眼中藏着一生的血雨腥风。
他们沉默着把粮袋丢地上,接着又跟在卫大虎身后下了山,继续扛。
就这般沉默着往返数次,一群人累得双手发抖双腿发软,这趟路程远比打手们扛进山的要更远更难行更漫长煎熬,这世上果然没有好赚的银子。
当最后一袋粮食扛进山,卫大虎从身上摸出一两银子递给了狗儿大哥,他在漆黑的夜色里把这个沉默的年轻汉子打量了一遍,他没错过初时这伙人晓得这些袋子里装的都是粮食时,脸上藏着难以掩饰的躁动。但最终,这股蠢蠢欲动被他们压了下来,卫大虎很满意,故而他给钱特别爽快。
狗儿大哥接过银子紧紧攥在手里,他脸上掩饰不住有些激动,他还担心这人卸磨杀驴,毕竟他手头有大刀,就算把他们全杀了埋林子里,也不会有人知晓,更没人会给他们伸冤。他们就是一群无父无母,幼年靠乞讨为生,长大了干些脏活累活体力活,在世间苟延残喘活着,他们唯一的牵挂只有院子里那些和他们一样被爹娘抛弃的孤儿弟妹们。
他们的命一点不值钱。
卫大虎送他们下山,这一次,他没再沉默,而是道:“山下那些陈粮碎米不是所有都发霉坏了,有些还能吃,你们若是想要,就自个挑拣出来扛些回去。”他是花了钱只想要自己满意的粮食,那些伙计被他吓破了胆,粮食里但凡有一点不太好的,都被他们挑了出来,有些确实能吃,瞧着也就是前两年的粮,想来他们不会嫌弃。
狗儿大哥听见他这般说,果然眼睛一亮,沉默着走在后头的汉子少年们也没忍住出声问道:“真的吗?我们真的可以随便拿吗?”
“我之前就看过了,有好些都能吃!”
“便是发霉了也没啥,咱拿回去拾掇拾掇,总比饿肚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