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仰头看着眼前结满毛桃子的树,小嘴大张,妈呀,好多果子!
他哪儿见过这种场面,长这么大顶多在后山见过野梨树,小小一棵歪脖树,每年就结几个野梨,又酸又涩口。但即便如此,树上刚长出果子,就被村里大人和小娃盯住了,遇到那些贪吃的,果子都没长好便被他们偷偷摘了去,他都五岁了,才只吃过一次那上头结的野梨,那滋味酸的哟,想想他腮帮子都皱成了一团。
哪儿像眼前这棵毛桃树,上头结了好多毛桃子,老大一个。那日他哥给他剥了俩吃,酸酸甜甜的,好吃的不得了,他都惦记好几日了。
狗子顿时心急了,脚直跺背篓,卫大虎便把背篓卸下来,狗子都不要他伸手抱,熟练地把背篓按倒在地自个爬了出来。
“摘不到,太高了,我摘不到!”他蹦跳着伸手去捞树枝,但下头的毛桃子全叫他姐给摘了个干干净净,他个小矮子咋可能捞得着?
卫大虎双手箍着他腰,直接把他举了起来,让他伸手便能够上树上的毛桃子,笑骂道:“说你傻是不是,你是在背篓里高些,还是你自己站在地上高些?你就是蹦再高也捞不着,急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听没听过?”
狗子这会儿不嫌毛桃子扎手了,他攥着一个猛地一揪,摘下来便递给坐在一旁歇脚的娘:“娘,吃果子!”
赵素芬笑着摆手:“娘累了,这会儿不想起来,你给你姐。”
狗子便把手头的毛桃子递给姐姐,桃花倒是不客气,笑着伸手接过:“那姐就不客气啦。”
狗子伸手又从树上拽下一个,这个递给了哥哥:“哥哥哥哥吃果子!”
满仓笑着伸手接过,他没吃,而是拿给了娘。
赵素芬看着大儿子,眼角都笑出了皱纹,她伸手接过:“娘如今是坐着就能享福啦。”
满仓对上她带笑的双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
“都孝顺,娘的儿女们都孝顺。”走了两个时辰山路,赵素芬也累得不行,口也干,她剥开皮咬了一口,一股浓郁的果香顿时在口腔里蔓延开来,这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和在家中放了几日的果子口感是不同的,要稍微酸一些,但更新鲜,滋味更足,汁水也多,好吃。
狗子可太喜欢摘果子了,他这会儿都顾不上馋嘴,被姐夫抱着摘,脸上雀跃的表情和他姐捡板栗时一模一样。一连摘了十来个,卫大虎举着他手有点酸,便把他放下来。
他们寻了个遮阴的地儿坐着歇脚,桃花逗狗子:“瞧你姐夫多疼你,他是半点碰不得这毛桃子,上回我摘它,他都躲老远站着,今日可真是稀了奇,竟是抱着你摘了半晌。”
狗子吃了一脸的汁水,他贪嘴,吃完一个便缠着他哥给他剥皮,听姐姐这般说,他立马嘴甜哄姐夫:“姐夫最好了,狗子最喜欢姐夫了!姐夫,拐枣树在哪儿呢?我还想吃拐枣。”
“你个小贪嘴娃子,嘴里的果子还没咽下去,这就又惦记上拐枣了。你哥都顾不上吃,净给你剥皮了。”赵素芬笑着骂他,“自己没长手还是怎么的,在家都晓得自己吃饭,来了你姐姐姐夫家,竟是只等着张嘴让别人喂,你个懒娃子!”
狗子才不管娘咋骂他,在家咋不晓得自个吃啊,他动作慢点盘里的菜都叫大嫂刨到钱串子碗里了,他再慢就没得吃了!在姐姐姐夫家可不同,连他卫老叔都惦记着他没吃饱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肉,还有他哥,他满仓哥才是他亲哥,睡觉都抓着他小手,还和他睡一个枕头,他亲哥愿意给他剥皮,咋啦?
狗子快乐的不得了,他在姐姐姐夫家,就是被一家人稀罕的快乐狗子!
他就要哥哥给他剥果皮!
满仓也乐意顺着他,他以前还担心狗子不喜欢他,不愿和他亲近,眼下别说狗子叫他剥果皮,便是要他一口口喂,他都愿意。
不过狗子不是小□□子,他能感觉到哥哥对自己好,对自己好的人,他都惦记在心里。他吃过那股劲儿了,也拿了个毛桃子仔细剥皮,虽是剥得坑坑洼洼,但他挺满意,觉得自己剥的很干净,于是扬起笑脸,伸手递到满仓跟前:“哥,我吃饱啦,现在轮到我给你剥了!”
满仓看着递到自己嘴边的果肉,狗子一只手上全是汁儿,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满仓半点不嫌弃,笑着伸手接过,轻声道:“谢谢狗子。”
狗子学着大人说话的语气,深沉道:“兄弟之间说啥谢不谢的话,外道了不是。”
不晓得他这是跟谁学的,桃花乐得险些被呛到:“这话倒是没说错,不过你这语气跟谁学的?谁教你这般说话的?”小娃子学大人说话最招人乐,他还做怪相,小脸拉着学大人的表情。
“牛蛋的娘生病,他舅舅给他家送了一块红布,说压邪祟,牛蛋他爹送他舅舅出门的时候一个劲儿搓手道谢,他舅舅是这么说的。”
想到自己曾经最好的小伙伴牛蛋,狗子哼哼,不是特别高兴,不想说他了。他又给他哥剥了几个果皮,开始惦记拐枣了,缠他姐夫:“姐夫姐夫,你带我去摘拐枣吧,我不吃毛桃子了。”
卫大虎也不吃毛桃子,他啃了几张饼子,闻言叼着饼子站起身,招呼满仓背上他的小背篓,他自个也拎起桃花那个背篓,对岳母和媳妇道:“娘,媳妇,你们就在这儿歇脚,我带狗子满仓去摘拐枣,就在旁边不远,有啥事儿你们大声叫我就行。”
“行,你去吧。”赵素芬也拿了张饼子吃,她也饿了,“我和桃花歇会儿便摘毛桃子,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你们回来,放心吧。”
“有事要大声叫我啊。”卫大虎不放心道。
“晓得了!”上回都没这般唠叨,桃花挥手赶人。
卫大虎便带上他们兄弟俩去了上回摘拐枣的地方。
这才不过几日工夫,树下便掉了不少拐枣,这些熟透的比树上的还甜呢。一到地方,狗子就嗷嗷叫唤着冲过去,蹲在从地上捡起一个熟透的便往嘴里塞。一口嚼下去,哎哟,好甜呐,甜如蜜,比两文钱一块的麦芽糖还甜。
他滋滋嘬着,趴在地上撅着个腚四处捡熟透的拐枣,他不像他姐怕蛇,好吃的就在眼前,别说蛇,大虫来了他都要捡了才跑。拐枣长得不咋好看,其貌不扬的,但那甜滋滋的味道最招小娃子喜欢了,狗子自己吃着还不忘记招呼他哥来捡:“哥,甜,甜的很,你快尝尝!”
他就像土包子进城,看着熟透的拐枣掉了一地,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往怀里搂,这场面,他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他们村的后山老远了,说是“后山”,其实没挨着村子,得绕好远的路还能上去。他还小娘不让他去山里耍,倒是他二哥要上山拾柴,有一回他不晓得在哪儿摘了桑葚,就偷偷给钱篓子一个人吃,他们父子还以为藏得很好,篓子洗完嘴才回来。
可那是黑果子啊,钱篓子张嘴一说话,舌头上乌漆嘛黑的,家里谁不晓得他在外头偷偷吃果子了,回家还装相呢。
他大哥二哥都偏心眼,大哥做席会藏肉给钱串子吃,二哥也会给钱篓子偷偷摘果子吃。就他爹,还做席的钱大厨呢,都没给他带过啥吃的回来,狗子一点都不喜欢大哥二哥,不像他满仓哥,还会帮他剥毛桃子皮。
狗子惦记着他满仓哥,捡了好些成熟的拐枣,一只手往自己嘴里塞,一只手往他哥嘴里塞。每回他伸手,满仓便弯下腰张嘴,他弟递过来的东西,张嘴就对了,都是他吃过觉得好吃才会往你嘴里塞。
狗子也惦记姐夫,不过卫大虎叫他自个吃,他伸手在树上摘了好些,随手便往嘴里塞一个嚼着。他还是小娃子的时候都不贪这口甜的,也就当个水喝,解解嘴巴里的干燥。
“姐夫你好幸福啊。”狗子羡慕得心口发酸,眼巴巴望着他,“这么多拐枣和毛桃子都没人和你抢,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这座山里有黑果子不?就是吃了嘴巴和舌头都黑黑的桑葚子,可好吃了,可甜了。”
“咋没有,小溪边多着呢。”卫大虎没想到他吃着拐枣居然惦记桑葚,那玩意儿好吃是好吃,但他不咋喜欢,一嘴下去跟中毒了似的,洗都洗不干净,小溪边年年都长不少,密密麻麻的,他都不稀得吃,“你喜欢那黑果子啊?不过眼下没有,季节不对,过了时候。明年吧,明年桑葚成熟,我再接你们过来耍,带你们进山吃个够。”
狗子听得眼睛直发光,一个劲儿点头:“那我们说好了,姐夫你一定要记得,明年一定要来接我和哥哥。”
“我说话啥时候不算数过?”卫大虎大笑,他只要说出口的话,就没有做不到的,“明年定接你们来!”
狗子高兴得哇哇大叫,满仓要含蓄些,偷偷抿唇笑。
整整两个背篓,他们兄弟捡地上的,卫大虎则伸手薅树上的,不消片刻,便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这回背了两个大背篓一个小背篓,毛桃子坏的快,放不住,摘一背篓差不多了。倒是狗子喜欢的拐枣可以多摘些,不是人人都喜欢毛桃子,但人人都会喜欢拐枣,甭管大人小娃子,嚼点甜滋滋的果子总能叫人心情愉悦不是?
不是每个大人都舍得给小娃子买麦芽糖吃,乡下小娃子一年到头能吃到嘴里的零嘴只有山里野生野长的果子,不然咋说野梨树上结的果子还没成熟便被人摘了去,实是没啥吃的,便是涩口,小娃子也会当个宝一口一口慢慢吃,宝贝着呢。
狗子现在就好比掉进米缸的老鼠,那欢乐劲儿简直了,看着两个背篓都开始冒尖,他小脸表情丰富多彩,又满足又遗憾。满足只能装满猪草的背篓居然有一天能装满拐枣,遗憾这背篓咋这么小呢,树上还有好多,地上他也没捡完呢。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看着草丛里的拐枣,这和看见铜板掉在地上却不能捡回家有啥区别?但是姐夫和哥哥都背着背篓准备走了,狗子那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
卫大虎都看不下去了,抓着他衣领把人徒手拎起来。
“啥事都不能贪心,毛桃子能摘多少摘多少,拐枣能捡多少捡多少,你就一张嘴,一个肚皮,能吃下多少?”卫大虎教育他,“这山里的东西虽是无主之物天生地养,但这山里可不是只有你我,这里住着许多小动物,你吃不完的东西自然有它们吃。大山是它们的家,我们能随意摘取,但却不能贪心,得给它们留一部分,须得知晓生生不息的道理,可记住了?”
狗子故意犟嘴:“还有姐姐和娘呢,不止一张嘴。”
“嘿,你小子,油盐不进是吧?”卫大虎原本就拎着他,闻言干脆把他捞手臂上,对着他屁股蛋就是一巴掌,不咋响亮,但能让他感觉到微微疼的程度,“管你是十张嘴还是百张嘴,两个背篓只能装下这些,做人不能贪心,给我记住了。”
狗子被打了屁股也不哭,哼哼唧唧梗着脖子嚷嚷:“记住了!不贪心!”
小模样还挺不服气,卫大虎笑了笑,把他放地上叫他自己走。
他晓得狗子为啥“贪心”,不就和头一次进山摘野梨的桃花一样,恨不得把树上的野梨全都摘回家,全给搂自己怀里心里才踏实。实是他们平日里真吃不到啥好东西,怕是在山里头摘到个野梨,还得拿回家切成好几份,一人只能吃拇指大点尝尝味儿。
他见惯了的果子,对他们而言稀奇又宝贵,这没啥对错,但他是当姐夫的,教育一下娃子还是应该的,做人就是不能贪心,便是面前堆着堆金子,都只能捡两块藏身上,这样别人才不会晓得你身上藏有金子。
你若贪心,背了满满一篓,那人人都知晓你身怀宝物,必会招来灾祸。
普通人过日子,就得藏着过,好坏都不能叫外人知晓,会少许多事端。这是他爹教给他的道理,他一直遵循着,所以他日子过得很畅快,半点恼人事儿都没有。
回到之前的地儿,桃花和娘已经摘了满满一背篓的毛桃子,这棵毛桃树可叫她们嚯嚯了大半,手能够着的地方已经光秃秃一片,只有上面摘不着的地方还有许多。
此时差不多刚过午时,还得去小溪抓鱼,为了赶在夕阳落山之前下山,他们半点不敢耽误,连狗子都不要姐夫背了,自个迈着小短腿赶路。
每个人手里头都拿着张饼子在啃,渴了便剥个毛桃子吃,累肯定是累的,但是心里又很有股劲头。
一路没歇脚,直到走到小溪边,心里绷着的那股气才彻底泄掉。
赵素芬帮着闺女把肩上的背篓卸下来,这一路她和桃花换着背,倒比一个人背着走山路要轻松些,但肩膀也勒够呛,可真是别看这山里金贵物多,可这进山一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累人的很。
“娘,洗个脸坐着歇会儿。”桃花走到溪边蹲下,掬了捧水扑在脸上。
狗子见着水便欢腾,他还想学姐夫把草鞋脱了去水里耍,被桃花眼疾手快揪着领子扯了回来,骂道:“知晓这溪水多凉多深吗?你啥都不知道就敢下去!你姐夫火气旺不怕,你个小娃子咋敢和他比,是不怕喝苦药了?”
“我火气也旺!”狗子扑腾了几下,他也想去溪里摸鱼。
“是是是,你旺,你旺也得在岸上给我安生待着。”桃花把他扯到怀里,撩水给他洗手,吃了一路果子的小手脏的不得了,她早看不过眼了。
满仓也蹲在旁边洗手,他经常下河摸螺蛳喂鸡,习惯了的,倒是不怕溪水凉。不过见狗子被姐姐镇压,他也不敢提出要下河摸鱼的想法,只能蹲在岸上看姐夫举着在路上砍的树枝叉鱼。
他一直觉得姐夫是有功夫在身,不然咋就这般厉害,一叉一个准?一尾尾大游鱼在水里明明灵活的很,偏生他一抬臂一挥手,岸上便被丢了条扑腾着尾巴的鱼,肥的很,一条起码得有个四五斤。
满仓是个眼里有活的人,见此便去小溪边薅了一把有韧劲儿的野草,双手合拢给搓成一条,然后捡起地上已经快死的鱼便穿了起来。
卫大虎一共叉了四条,今儿人不多,四条完全够吃了。上岸见满仓把鱼都穿了起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走了这么久的山路不累啊,赶紧坐下歇歇,下山的路难走,得保持体力才行。”
“我不累。” 满仓拎着鱼去了娘和姐姐歇脚的地方,把鱼举给她们瞧,见她们开心笑了,他也跟着笑,心里头高兴得很。
“好大的鱼呀,比我们村鱼塘里的鱼大好多呀。”狗子趴在娘的腿上,一脸稀罕瞧着,他们村的鱼塘每年都会放水抓鱼,去年便放水了,狗子没见过全村出动的热闹场面,和牛蛋他们四处跑着看谁抓的鱼大,结果都差不多。
眼下他哥手里拎着的鱼,比他们村鱼塘里的要大多了,都不是一个祖宗的。
在溪边歇了会儿,天色不早了,一行人便背上背篓拎着鱼下山。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卫大虎和桃花还罢,都是走惯了的。赵素芬和满仓则不同,那可真是,进山就累得双腿发软,这下山更难,既担心摔跤,又担心摔倒会撞到走在前头的人,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卫大虎和桃花,都背着东西呢,这一摔可不得了,怕是今儿这山得白进了。
他们母子一路杵着棍,拽着树枝,抖着双腿颤巍巍每迈一步都十分小心。
只有狗子,被他姐夫捞在肩头骑马马,他坐得最高,除了担心会被树枝刮到脸,那是悠闲的不行。
在夕阳偏西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家中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