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见到你。”
他眨了眨眼睛：“先坐下吧。”
于是梨奈浑身僵硬地在他对面坐下。她感觉浑身都不对劲。那种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的阴湿感从脚踝一直攀爬到头顶，粘腻腻的，沉重的，不受控制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直接攻击费奥多尔算了，但费奥多尔早有预料般地补了一句。
“希望我们这次的谈话能够愉快，不然。”他歪歪头，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微微挡住眼睛：“那个金发女孩可能就会被我的下属做点什么了。”
“......找我有什么事？”
梨奈干巴巴地勉强开口，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冷静了。
“找你，大概是为了合作吧？”费奥多尔招了招手，示意服务员给梨奈上一杯果汁。
“你喜欢喝果汁吗？”他问。
“还行。”梨奈不自在地看着他，搞不懂他这番作态是为了什么。
自己应该不认识他吧？“魔人”也好，“死屋之鼠”也好，在此之前她从来都没听说过，更别提扯上关系了，这个人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弄过来，居然说是要合作？自己一个什么也没有，连家也没有了的咒灵，能跟他合作什么？
自嘲地想了一下，梨奈苦笑出来，就连服务员端上来的果汁也不能抚平这份苦涩。
“我们没什么好合作的吧。”
盯着果汁的杯壁，看一滴滴水珠成串地落下，她伸出手指擦了擦水珠，就像擦掉她自己。
“不不不。你错了。”
费奥多尔却说。他说得神神秘秘，语气几乎蛊惑，：“有一件事可以合作，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你对我都是如此。”
“本来想着在电话里说就好了吧，但果然这种事情还是要亲自见到你，亲自跟你讨论。”费奥多尔端起自己的咖啡，用搅拌匙搅了两圈，将搅拌匙轻轻放在白瓷金边的茶托上，他享受地品尝起了咖啡。
“什么事？”梨奈感觉那种头皮发麻的阴湿感开始从身体内部入侵，警觉地眯起眼睛。
“有关异能力和咒力。”
放下咖啡杯，他双手撑在桌子上，凑近梨奈充满期待地说。他的脸是那么美丽，身型也是那么纤弱，按理说做出这个动作也该是充满了美少年的灵动，但梨奈只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梨奈浑身是刺，装傻。
“哈。”费奥多尔露出包容的微笑：“梨奈你啊，有思考过咒灵这种生物的存在吗？”
“......没有。”
“真的吗？梨奈你明明是一个生存在人群中的咒灵，却没有思考过自己的存在本身吗？”
他进一步逼问，胸有成足得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本身。
“......你怎么知道的？”
于是梨奈抿起嘴巴，危机感在脑海中滴滴作响。
太不利了，这个人好像对自己什么都知道，但自己却不知道有关他的事情。刚刚试图连接也失败了，现在两个人处于信息极度不对等的位置，非常非常被动且劣势。
“你懂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有一些各种各样的消息来源。”费奥多尔又一次无辜地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不再让梨奈觉得压迫，反而是欠揍。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梨奈你在为什么而痛苦。”
他托着下巴，语气纯然天真。
“我知道你无法对咒灵伤害人类视而不见，也无法对无辜的咒灵被人类伤害视而不见。我知道你明明身为咒灵，却对人类抱有认同，和人类建立了羁绊，无法以咒灵的身份回到咒灵中去生活，也知道你明明对人类抱有认同，和人类建立了羁绊，却无法彻底舍弃咒灵，切割咒灵，仅仅只考虑自己和人类。我还知道你为自己侥幸得到了人类的偏爱从而能和人类和睦相处而愧疚，也知道你试图为那些没伤害人类的咒灵谋取生存空间但失败了。”
“这些我都知道，对此，我深表同情。”
费奥多尔叹息一声，又摇了摇头，好像真的在为梨奈的纠结与痛苦扼腕叹息。
“所以，出于好心，也是出于私心，我想告诉你一种与众不同的解决方式。”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音律，在念到“解决方式”这几个字的时候，话语几乎变成了引诱的咒语。
梨奈被击中了。
她感觉整个自己只剩下心脏在跳动，又或者整个自己都变成了心脏在跳动。
“扑通。”
“扑通。”
随着心脏一张一合地鼓动，血液不断从心室泵入动脉，又从静脉汇入心室，就连皮肤和血管都一伸一缩。极速飙升的肾上腺素让她呼吸急促，冷汗直出，她几乎是沙哑地问了出来：“什么方式？”
“让我们清除异常吧。”费奥多尔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有些癫狂且神经质地宣布到。
“既然人类和咒灵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根本不存在让人类和咒灵和谐相处的可能，那干脆就改写世界，创造一个没有咒力和咒灵的世界好了。”
他的话就像一颗惊雷，炸得梨奈头晕目眩，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满脑子都是对方的这句话，思维反反复复咀嚼了好多遍，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的意思是要消灭咒灵？那样确实对人类很好，但对咒灵来说，还不如现在这样吧？”
实在不能理解对方的逻辑，因而感到非常荒谬的梨奈毫不客气地嘲讽出声。
但费奥多尔显然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他一脸稍安勿躁的表情，示意梨奈继续听下去：“我觉得，对于咒灵来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或许比从诞生起就是为了被消灭要好得多。”
“这不是你说得算的吧？”
“那梨奈你希望自己是咒灵吗？”
“不管我希不希望，我都已经是了......”
“所以现在这个改变‘我都已经是了’的机会来了。”
“我和其他咒灵不一样，我的痛苦在于其他因素，如果我只是单纯的咒灵，我就不会痛苦了，所以我不能用我的情况去衡量其他咒灵的想法......”
“这些都只是逃避责任的借口罢了，梨奈。”费奥多尔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掌心给她一种被蛇缠上的恐惧感：“现在你拥有改变这一切的机会，什么也不做反而是一种不负责任。”
“你早就明白的不是吗？咒灵这种生物的存在，没有任何的意义。他们不在食物链中起作用，他们不参与自然界的物质循环和能量流动，他们仅仅和人类有关，因人类的痛苦而生，生来就会造成人类的痛苦，再被痛苦的人类消灭。他们的诞生就好像仅仅只是为了让人类感到痛苦，除了制造痛苦、传递痛苦和放大痛苦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作用了。”
“这样难道不是很可怜吗？这种毫无价值的生存。”
“但哪怕是这种可怜的活着，也会有咒灵想要的吧.....”梨奈咬着嘴唇反驳他。
“你说或许有咒灵会想要活下去。但首先，有自我意识的咒灵太稀少了，全世界梨奈你能找到20只吗？除了有自我意识的这部分咒灵，其他咒灵都只是本能驱使的野兽，他们没有思维也没有想法，生存和毁灭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而那极少数拥有自我意识的咒灵，生存对他们来说就都是幸福的吗？生来就负有的原罪，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被人类猎杀。还有身为咒灵的梨奈你最该清楚的，如影随形的痛苦和绝望。”
他说的没错，咒灵就是这样。
因为生于痛苦，因为身为痛苦，只要存在，就时刻沉没于负面情绪的折磨中，有自我意识的咒灵都是强大的特级咒灵，这一点就更为明显。
梨奈知道的，她也是这样。
“咒灵只有两种存在，一种根本意识不到活着本身，另一种活着就是痛苦。现在终结这种可悲命运的关键就掌握在你的手中，只要改写这个世界，就再也不会有咒灵诞生了，我们不是消灭咒灵，而是从一开始就拯救他们。”
“......”良久的沉默，梨奈终于说道：“话说了那么多，可又该怎么改变世界呢？世界可不是你手中的橡皮泥。”
“这就要靠你了。”费奥多尔终于吐露了他的真实目的。
“我？我做不到。”梨奈皱起眉头。
“那仅仅只是现在的你。”费奥多尔抓着她的手越攥越紧，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一些：“梨奈你知道‘书’吗？”
“‘书’？”
“没错，‘书’。那是能将写在书页上的内容变为现实的存在，而梨奈你，有一部分是‘书’哦。”
费奥多尔的话猛烈地冲击着梨奈，这就是她身体里另一部分能量的真实身份？能改变一切的‘书’？
“所以呢？”
“所以只要梨奈你变得更强、更强一点，就能改写整个世界。”
他的语气近乎歌颂，陶醉地说出在梨奈听来不可思议的话语。
其实“书”改变世界是有条件的，一般来说，写在书页上的内容必须符合逻辑才能变为现实，但身为书页本身的梨奈却不受这个限制。
利用这一点，费奥多尔曾让她模糊了自己的身世，也正因如此，五条悟和太宰治等人才始终没有查出她的真实身份。
我？改变世界？
梨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我能改变世界？而且是这种彻底的、完全的、关系到世界最基础的构造的改变？
“那么代价呢？”梨奈喃喃，总不可能会毫无代价吧。
“代价？确实会有，不过和我们得到的比起来，就太微不足道了。”费奥多尔竖起两根手指：“异能者们会失去异能力，咒术师们会失去咒力，仅此而已。”
因为梨奈的缘故，从世界本身来看，异能力已经和咒力混淆不清了，如果要清除咒力，势必会连异能力一起清除。
他笑着晃了晃两根手指，又狠狠地把它们折起来，没有告诉梨奈还有一个代价是她本身，身为书页的她如此程度地改变世界，势必要用掉自己的一切。
“但是，对于异能力者和咒术师来说......”
“那些跟咒灵的痛苦比起来，都无关紧要不是吗？他们只不过是失去了能力，但你挽救了一个种族的尊严，还有千千万万可能死在咒灵手中的人的性命。”
“......那这一切又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要找我合作达成这一切？”
“好处？清除异常就是对我最大的好处。”费奥多尔葡萄紫的眼睛里闪动着梨奈读不懂的光：“一个普通的、没有特殊能力的世界，就是我苦苦追寻的理想。”
沉默。
沉默是思考的尾音。
在咖啡厅角落里的这张咖啡桌上，黑发的外国男人笑眯眯地拉住黑发的一言不发的少女的手，男人看起来很是愉快，似乎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达成了目的，少女却看起来很是沉默，似乎在进行着什么艰难的抉择。
“我”
终于，梨奈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不相信你。”
那一刻她身后的咖啡厅的大门被一堆手持枪械的军警推开，太宰治从军警中走出来，站到梨奈身后。
“没错，梨奈才不会相信你。”
太宰治笑眯眯地扶住梨奈的椅靠，对费奥多尔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哦？”费奥多尔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我明明让她把身上的监控设备都丢掉了。”
“是的，你确实都让她丢掉了。”太宰治点头，随后指了指又一个走出来的金发男人：“但你忘记了的费朗西斯的‘神之眼’。”
神之眼是【组合】的首领弗朗西斯手里的全城市全方位监控，通过人脸识别找到了费奥多尔的位置。
“是吗，为了打败我，和【组合】连手了呢。”被军警用木仓抵着脑袋，费奥多尔的神情仍很轻松。
“那好吧，愿赌服输。”他耸耸肩膀，被押走时却说了最后一句。
“这是我的诚意，收下吧。”
随后，愉快且放松地跟着军警走掉了。
因为他知道，是他赢了。
关于书，文野if线里有提到，书改变世界的方式，其实是将书中的可能世界的世界线覆盖在主世界之上，这个设定处理起来很麻烦，本文就简单地按照动漫里说的，写在书页上的符合逻辑的就能成为现实，这一点来写了。
第45章
第 45 章
梨奈低着头，安静地想着什么。
“怎么了吗？”太宰治和费朗西斯交谈了几句，转头看见她还愣神地坐在那里。
他走到梨奈面前，凑过去观察她的表情，鸢色的瞳仁在蜂蜜般黏腻的笑容下显得更加深沉。
一切正如他计划的那样，费奥多尔出现在了梨奈的面前。为了彻底说服梨奈，他应该把大部分信息都暴露出来了吧。
“魔人跟你说了什么？”太宰治坐到梨奈对面，刚刚费奥多尔坐过的位置，托着下巴问她。
“太宰先生。”梨奈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她把手掌翻来覆去地看，似乎那白皙纤细的手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惊世骇俗的东西：“你听说过‘书’吗？”
“我听说过。”太宰治收起轻佻的笑脸：“那是能把写在上面的内容都变为现实的东西。”
“嗯。”梨奈点头，对他的说法给予肯定：“他说我是‘书页’。”
她的声音很不真实，带着梦游般的轻飘，看起来还没能很好地处理这个状况。
“意思是，你是‘书’的一部分？”太宰治皱起眉头。
“不全是吧。”心不在焉地看着周围，梨奈像是想要尝试什么一样轻轻动了动手指，试探地在空气中抓了抓：“他说，我咒灵以外的那部分是‘书页’。”
“所以我很强。”她总结。
“那他有说希望你做什么吗？”太宰治追问。
“......”梨奈沉默了一下，又犹豫地“嗯”了一下：“他说希望我去......”
“改变世界。”太宰治帮她说道。
“嗯。”
“梨奈你刚刚说，不相信他。”
敏锐地察觉到梨奈的状态不对，太宰治敲了敲桌子，提醒她。
“对，我说了，我不相信他。”梨奈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跟着强调了一遍：“我没有相信他。”
所以我不会与他为伍。
我要……
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亲自验证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就在刚刚费奥多尔被军警带走的时候，在他说了那句“这是我的诚意”之后，梨奈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回来了。
那是她的消失已久的另一部分力量，她的‘书页’。
力量重新回归的感觉让梨奈感到一种满足的充盈感，久违的强大让她有些亢奋，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又因为这份无所不能的幻觉而感到虚无。
她站起来，推开咖啡厅的大门，走向外面广阔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