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子于男子而言不过是几个爽快的夜晚,而于女子而言却是长久的忍耐,诚然有许多女子出于各种原因将最后那一刻视为解脱,甚或为那解脱而将过往忍耐均视作理所当然,但昭昧不是。
她优先考虑的是,男子的权力将因多子而稳定,而女子的权力却将因多子而受削弱——她没有足够稳定的环境去承受生子带来的冲击。
再深一步,即使她素日习武,可现行医术若不能支撑安全生育,期间但凡出现意外,不需要格外再动手脚,她便将失去到手的一切。
权力若不是她的权力,大昭一世而亡也与她没什么干系,但若要为那一点可能,便葬送大昭,将多年努力付诸流水,她又心有不甘。
良久,她问李素节:“我要不要赌这一回?”
李素节不能回答。昭昧也没有答案。
这议论不了了之,却成了两人心上的结。李素节想起前番与赵称玄讨论女子生育的问题,未能得到正面回复,左思右想,忍不住再度前往明医堂。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扬州大水已经退去,然而瘟疫席卷,赵称玄一时不能归来,明医堂仍由丹参当家。李素节来的时候不见她身影,问旁人才知她在后院,敲门进了房间,见她收拾行李,问:“这是要去哪儿?”
丹参将包袱系紧,说:“扬州。”
李素节了然:“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
“嗯。”丹参道:“你找我吗?”
李素节再度问出那个问题,丹参不似赵称玄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如今仍差得远。”
李素节不自觉地露出几许遗憾,丹参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吗?便是有了想法,只是测试究竟有没有用、用处有多少,也要几十年的时间,倘若不行,就要再次开始——这哪里是单单一个人、一代人能够解决的事情!”
李素节道:“我并没有那么想。”
只是问题摆在眼前,急需解决的办法。
“况且,即便找到了法子,总不可能直接清零。从一百到零还有一百步要走,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走。”说着,笑意转为黯然,丹参叹息一声,沉重道:“总要几代人、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努力吧。”
李素节不知说什么好。
丹参很快转笑,明眸道:“但你放心,总有那么一天的。”
虽然未能得到合意的回答,但为丹参的情绪感染,李素节也微笑起来。
丹参急于出行,李素节没有再打扰,很快告辞,不多时,丹参便背起行囊,踏上了由上京往扬州的道路,途中所见是丰茂的秋收,然而踏入扬州地界,大水虽退而伤痕犹在,路旁时不时见到流离的灾民,赈济仅能维持最低的生存所需,仍有更多困境需要她们面对。
丹参为之鼻酸,一路走一路医,最终只能发现自己所做的其实不多——这一点,她从医多年,早已习惯,不过尽人事而已,只是今番忽而想起赵娘子的话。
她们医得了人,却医不了这世道。
哪怕听得李素节那一问,她郑重地宣告那是百代之伟业,非一人能够成就,却又忍不住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遗憾,想要做得更多。
这样拖沓了一路,渐渐忘记时间,等到她追随赵称玄的足迹来到她所在的县城,瘟疫已经解决的消息先一步传进她的耳朵。
她踩着兴奋的步伐欢天喜地地来到赵称玄居住的府宅,通报了名姓,门房显然事先得过通知,直接放她进去,只是面露几分难色。丹参没有留意,流星一样飞过去,迈进那座庭院。
刚走进来,脚步声戛然而止。
她看着里出外进人来人往的院落,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没有人察觉她的到来,正巧有人横冲直撞地跑来,将与她擦肩而过,丹参一把捞住,喊她的名字,厉声问:“慌什么?”
那医者定睛一看,瞳孔瞬间放大,惊出了颤音:“丹参姊姊!”
那声音响彻庭院,来自明医堂的人不约而同地看来,又很快投入到手里的事情去。
丹参的目光扫过庭院,落在面前人脸上,肃然问:“你慌什么?”
医者嘴唇发颤,说不出话来。
却又什么都说了。
丹参绷紧了脸颊,撂开她往屋里冲去。
年长医者跨步拦在她身前,挡住去路。
丹参问:“我不能进?”
“你太激动了。”年长医者平静地说。
是了,她们总要保持情绪的稳定,才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丹参竭力将翻涌的情绪压下,问:“发生了什么?”
问题将出,便生了哽咽。
再没有人比她清楚,庭院中那么多明医堂的医者意味着什么,她们的奔走张皇又意味着什么,几乎连问都不需要再问,可她仍固执地开口。
“瘟疫不是已经解决了吗?纵使她感染了瘟疫,难道这么多医者都不能治疗吗!”
年长医者垂下眼眸,说:“她没有感染瘟疫。”
丹参望向咫尺不能跨越的房门,质问道:“那又是为什么?摆出这样大的阵势!”
年长医者说:“她没有感染瘟疫,只是积劳成疾,起身时突发眩晕,摔倒在地——”
“人呢?”丹参问:“就没有人扶住她吗?”
年长医者皱眉:“你以为我们都在做什么?闲得无聊在旁边游荡吗?”
丹参无言。
她们是来救人的,可以想见每个人都为瘟疫的解决做出了贡献,赵称玄积劳成疾,她们难道不是夜以继日地努力?
只是,她们不似赵称玄那般年纪,亦不似她那样弱病缠身。
怒火与自责无处宣泄,丹参眼角渗出泪水,又努力咽回,问:“现在……情况如何?”
年长医者吐出几个名字,说:“她们都看过了。”
她说的,是此番随行的医者中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的几个人。
丹参再无话可说,只能跌坐在一旁,等待命运的抉择。
这抉择来得很快。没有多久,房门打开,几名医者走进来,第一眼见到了丹参。
丹参想说什么,可没说出口。
“你来啦。”为首的医者含着眼泪,却笑了笑,说:“你来得正好。她想见你。”
丹参也笑了笑说:“好。”
可一踏入房间,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从下巴滴落到地面。她匆忙抹掉,握住赵称玄的手呼唤:“娘子。”
赵称玄用虚弱的力道回握她的手,叹息着说:“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刚止住的泪水又涌出来。
赵称玄道:“不许哭。”
丹参强笑道:“您都这样了,以为我还会听话吗?”
赵称玄也笑了:“那就哭吧……虽然没什么用处……我的情况你最清楚,这一天来得已经不算早了……”
丹参沙哑着说:“我只愿她来得更晚一些。”
赵称玄突兀地说:“怕是见不到老夏了。”
丹参连忙安慰:“她已经在路上了!”
赵称玄似乎没听见:“也见不到小钟了……”
丹参含糊哽咽:“娘子……”
赵称玄摇了摇头,挣出手来,艰难地抬了一下:“你去,我箱子里……”
丹参环顾四望,找到药箱立刻打开,意料之中,见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册子,取出来送到赵称玄手边:“是这个吗?”
“嗯。”赵称玄合着眼点头:“这是最后一本,能写的,我都写过了……”
丹参翻开看了几眼,视线模糊着,什么也看不清,却连声说:“我知道,我会认真看的……”
赵称玄固执地说着自己的话:“还有明医堂那些……”
“我知道!”丹参大叫:“我都会看的!”
赵称玄肃容正色道:“你要写,你要写下去。”
丹参合上书页,伏在床边放声大哭。
“丹参啊……”赵称玄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一下一下,力道极轻,又很温柔。
不知何时,在丹参的抽噎声中,那抚摸停止了。
门再次打开,又一只手取代赵称玄,抚摸着丹参的头。她抬眼,见到了夏翀。
钟凭栏远在天边,而近在扬州的夏翀,也未能赶上这最后一步。
丹参说:“她原本想要见您。”
夏翀收回手,在一旁落座,看着赵称玄,突兀地笑出了声,说:“她最想见的只有你。能见到你也就够了。”
她扭头看向丹参,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丹参肿着眼睛,模糊地看向床上那将她养大的人,轻声回答,说:“我知道。”
赵称玄仙逝。
消息如插翅膀,转瞬传遍大昭。世人皆知她的姓名,为她的济世慈悲而哀悼,然而她所作的更多更多,将泽被后世,而此世的人却无从知晓。
她终身不着一官一禄,却挽救万千性命于水火。
她死时,昭昧辍朝三日,为明医堂高悬“妙手丹青”,又跨越长久未见的光阴,再见丹参。
不论君民之别,只作故友重逢。
此时的丹参已经从亲人离世的伤痛中走出,昭昧和李素节见到的,不是痛苦的哀容,而是一双坚定的眼眸。
她的面前,是叠放的数册书籍,几乎遮住她正坐的身形。而在那一摞书册之上,是潦草如医案的文字——
千金方。
“丹参这个名字,是她为我取的。”丹参慢声开口:“那时候她只说这是一味药材,我问她治的什么病,她说我以后会知道。再后来我知道,那是女科用药,可止血崩止带下,可调经脉不匀,亦可安生胎而落死胎。”
“——那是她终其一生的目标。”丹参看向那些书册,推向昭昧和李素节,说:“而这些,是她一生努力的结果。”
她笑了笑,向李素节说:“你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够解决这些问题,我说,需要很多代吧。的确是那样的,纵使这里有她毕生研究,可答案仍然停留在下一步。”
李素节默默接过昭昧递来的书册,翻开首页,除了“千金方”三个字,亦有作者的署名。
她见到了赵称玄的名字,而在赵称玄的名字之后,是“丹参”二字。
“但是,我说总有一日会实现,也是真的。”丹参说:“这本书不会停留在这里,我会写下去,穷尽我一生之力,无愧这丹参的名字。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人来继承,一代不行便两代,两代不行便三代、十代、百代、千代,她们也将在这书册上留下自己的姓名,而多少年后,我坚信——”
她看着她们,坚定地说:“这本书,终将落下最后一个名字。”
第134章
陪伴昭昧从最初走到今日的那些人中, 赵称玄是其中一员,亦是走得最早的一员,她的离开似乎宣告了某种开始, 昭昧忽然意识到,她在一日日长大,而身边更多的人在一日日衰老。
李素节早已迈入三十门槛数年, 而更长一辈的夏翀李流景等人已年逾半百,王朝建立未久, 她却生出时不我待的紧迫,加之继承人的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想起时总有些急躁。
李素节最先察觉这种微妙,时值文书工作步入正轨,又借新一年风调雨顺,她向昭昧提出南巡。
这并非一时兴起。昭昧由周亡而流离, 真正见这世界, 然而在朝中坐得稍久, 那些记忆已经淡去,她渐渐习惯于居上位而俯视,李素节便有心请她再去民间。
昭昧正心烦气躁,听了这提议,无有不允,怕兴师动众, 吩咐轻车简从, 然而礼部认为,比起登基声势之大却囿于高层, 巡游更有利于向民众宣示皇威,尤其是初次与百姓相见, 必须加以重视。
昭昧以为有理,就令礼部安排,很快敲定大致路线,消息也传出去,传遍各地的州郡县,也传入各处州郡县百姓的耳中。
“咯吱”一声,柴门打开又很快关闭,走进的人快步来到床边。
说是床,其实是一张破败草席,草席上躺着的人呻、吟着,细听是一声声:“好痛,好痛……”
期间夹杂着低低的抽噎。
“起来喝点水。”床边人扶起她的头,将水灌进她口中。
床上人喝了两口,示意够了,等水碗移开,泪眼朦胧地问:“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床边人说:“没有。”
“肯定是吧。”床上人哭得更凶了:“我好痛啊,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连行经都没有这样痛,我一定伤得很严重了……”
她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紧闭了闭,又睁开,鼓起勇气道:“你直说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不怕!”
床边人沉默了。
“这是什么意思?”床上人慌了,抓着她坐起来,哽咽着说:“我真的要死了?”
“不。”床边人说:“你的伤口三天就能愈合。”
床上人睁大了眼睛,惊讶过头,打出了一个嗝:“真的假的?”
床边人说:“真的。”
床上人难以置信:“可是我,我很疼啊!”
床边人默了默,说:“可能你比较容易疼。”
“啊……”床上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抚着胸口说:“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