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某些思想如何根深蒂固,一旦关系到切身利益, 百姓实则最善于适应新的环境,反而是士大夫阶层最为顽固, 昔日口口声声为民着想,此刻却个顶个的要和百姓作对,其理由实则充分,此政策的推行事实上也的确是朝廷在以财力支撑,来交换也许未来几十年内都难见成效的收益。
但是,垦荒、修路, 哪个又不是以短期投资来交换长远利益?独独此项, 将从前未有人关注的事宜亮在所有人面前, 倒好似掀了他们的遮羞布。
昭昧亦未打算短期内强行扭转现状,给予五年过渡时限,随后将由吏部视人口与土地分配制定考课标准。
即使如此,仍引起世家大族强烈不满。与许多士子忧心国情而试图进谏的赤诚不同,比起土地之利,世家更为关切的是构建在土地制度上的女户制度。
前世虽有授女子露田之例, 永业田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这才是直接冲击了世家最引以为傲的宗族统治,直接撼动了他们的传承根基。
为此, 前番联系时并未给予积极回应的许多人,此番都前来赴宴, 武三脸上情不自禁地带上笑容,即便崔廊中几次不至,也未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然而,当所有人坐定,他清点人数,又皱起了眉头,揪住幕僚质问:“怎么有几个之前谈得好好的人今儿个没有来?”
幕僚正为这宾客满堂感到兴奋,逡巡一周才察觉问题,脑子一转,不禁道:“那几人……莫不是家里有人入宫的?”
他这样一说,武三、反应过来,冷笑:“是了!家里有人入宫就能飞黄腾达了,恐怕是想着从陛下肚子里钻出个自家的种吧!”
当初崔廊中是个什么立场,武三已经看得分明,这会儿他逃了也不算意外,可这几个人不出现,他却着实气恼,开宴后不久,先客套寒暄,接着便直白地表达不满,又向座中一人发出质疑:“听闻何太史亦有子入宫,今日为何又前来赴宴?”
何太史道:“我虽有子入宫,却也有子死于乱事。”
此话正戳中武三心坎,他顿时悲从中来:“正是如此。我与兄弟同胞而出,如影随形六十年,如今却因陛下识人不清,为几个贱人,致我兄弟惨死!”
此言一出,武三越发愤愤不平,而在座诸位均与人有怨,要么亲友死于“乱事”,要么长久以来积怨渐深,总之纷纷附和,恨不能同仇敌忾。
但情绪的发泄没有很久,便有人提出了问题的关键——他们再生气又能怎样?陛下能够如此肆无忌惮,便因为兵权握在她的手里,那些皆是与她同经战乱的亲兵,关系非同一般,轻易不能挑拨,而他们,没有兵权,单单在这里哭天抢地,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她也只是个女子。”武三道:“是女子,就有逃不过的弱点。”
若不是武三这样说了,旁人几乎都要忘记她是个女子,或者说,他们已经习惯不把做出这些事的人视作女子。可当他们再问有何弱点,武三却卖起了关子,怎样也不肯明说。
宴会结束,赴宴者三三两两离去,有素来关系亲近的结伴而行,悄悄提起此事,忍不住道:“武三竟是如此意气之人。”很快又说:“不过也是,这些年来,就从来没见他们兄弟二人分开过,武四一死,他只怕要肝肠寸断了。”
“哼。”旁边官员乙道:“他要是只想复仇,又与干我们什么事,做什么非要把我们拉进这潭浑水。”
官员甲有所醒悟:“是了,武三怕还是有旁的心思。”
“不然呢,他看起来像是只为了给兄弟复仇?他想做的事情可大了!”
“原来如此——不对啊,”官员甲忽然道:“你既然当这是浑水,怎么不直接捅到陛下那里去?到时候又是大功一件。”
官员乙哼哼两声,没有明说,心里却想得清楚。陛下登基才十年,已经把大昭搅得乌烟瘴气,他跟着受了不少罪,还有更多人积怨颇深,这不,都能聚在一起吃饭了。迟早有那么一天,不是武三出头,也是别人出头,到那时,陛下若真出了个三长两短,武三是昭昧的舅舅、武缉熙的亲哥哥,是在世人里和陛下关系最近的人,自然成了那个名正言顺的朝廷主事人。这会儿局势还不明朗呢,他做什么出头鸟。
只是,想想陛下手里的军队,个顶个的骁勇,他心里也犯怵,想到武三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禁泛起嘀咕,不知陛下必然会有的弱点到底是什么,但又一想,似乎身为女子,本就该是个弱点了。
许多人也是这样想的,甚至不限于中原,即使北域民风剽悍,女子强壮健勇,亦不能掩盖其背后女子为物而男为物主的真相。因而,当萧太后以太后之身摄政,同样要面对名不正言不顺带来的诋毁,当皇帝年纪见长,还要面临正统不断倾斜而来的压力。
帝党以太后不善于战相激,太后遂意气用事,举国调兵,暗鸮觉察后向昭昧禀报,推测她下一步或与大周开战。
昭昧下令北疆备战,同时静观其变,这一观,便见即将兵锋南下的萧太后倒转矛头,直接发动兵变,将长子拉下皇位。帝党正准备看她的笑话,一转眼自己成了笑话,而萧太后已另立幼子为帝,再度临朝听制。
李素节曾问,面对权力的诱惑仍能保持“清醒”的贤后,食髓知味一定要非常手段才不得不放弃的祸水,萧执意是哪一种。
萧执意哪一种也不是。无论主动被动,她都不打算放弃。皇帝长大了不听话,便换个年纪小的皇帝继续听话。
不动则已,动则一鸣惊人。兵变拉开新一次的改朝换代,比起前次,萧太后主动出击,以风卷残云之势再度清理朝堂,当最新消息传来时,她已吸取前些年掌权的教训,横扫北域,比从前解决得更彻底。
“攻昭是她兵变的掩护,所谓的意气用事也只是忠诚性考验。”听闻暗鸮传来的最新消息,李素节道:“那些未能通过考验的,都已经死了。”
“忠诚性考验……”昭昧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通过我的考验。”
李素节抛来一粒葡萄,笑道:“先说说此次科举能有多少人通过考试吧。”
昭昧接住葡萄,抵在唇边褪了皮送进嘴里,又扑扑吐出两粒籽,扬眉问:“敢赌吗?”
“何必要赌。”李素节道:“我和你押的总归是一个答案。”
昭昧笑得眼睛弯起来,坐直身体,说:“这么多年,多少也该有点成效了。”
秋后,开国第三次科举于秋后开考,果如昭昧所料,六年改革初见成效,在利益吸引下,各地拔擢女科考生机制初步建立,而六年时间亦勉强能够支撑知识体系从零建立。当科举时间临近,上京遍布文人士子,比起初年时那混入人群不见水花的女性考生,如今已经能够在街头见到她们的身影。
钟凭栏报上名单,共二百三十多人,比起男子依旧远远不足,却是崭新的一步。
像以往两次女科那般,当试卷整理完毕,几人聚集在辉光殿,一同查阅考卷。李素节的眼神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再度下降,幸而夏翀在座,期间给她换了一次镜子,如今正架在她眼上,看着分到手中的几十份试卷。
到午饭时,试卷仍未阅毕,直到钟凭栏吆喝一声:“再看下去,饭都要忘记吃了。”
冯庐笑着说:“从前还没有这么多试卷要看呢。”
李素节放下镜子,揉了揉眼睛,说:“可惜质量没有跟着比例上升。”
“肯定会这样。”李流景说:“从前来的都要有十足把握,现在只要有八九分把握便来了,好的卷子比例反而低了。”
昭昧伸个懒腰,结束这一话题,下令:“开饭!”
比例虽然低了,但基数摆在那里,此次科举算得上一次丰收,当所有试卷阅完,每个人心情都不错。
夜里,只有昭昧和李素节两人,一同再次阅览筛选出的试卷,认真看过一张又一张,直到最后一张翻过去,李素节长长吐气,说:“八人。”
每次科举及第的进士也不过二三十人而已——自然,为示公正偏颇,女男并未统一标准。
昭昧倒在椅背,扭过头来看李素节。烛光在她眸中闪烁,她向李素节伸手,说:“差不多是时候了。”
李素节搭上她的手心,轻轻应声:“嗯。”
次日,昭昧召太医。
昭昧虽与赵称玄、丹参关系不错,但明面上并未有过多往来,她们依旧留在民间,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钻研医术,昭昧无意令她们入仕禁闭在皇宫一隅,钟凭栏却不放心,自明医堂挑选几个稳重医者供奉尚药局,而另外一些医者则由民间拣择而来。
昭昧召见的正是后者。
未几日,再上朝时,朝臣们惊讶发现,帝王视事的丹墀之上,竟架起长长屏风,遮断所有人的视线,只有昭昧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说:“朕偶感风寒,不便见人,遂隔屏风与众卿论事,其余如常。”
臣子们初时不以为意,然而当这“偶感风寒”的时间自三两日到三两月,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其中问题。
男臣们使劲浑身解数想要窥知一二真相,有疯狂联系自家入宫男子的,还有拦住河图想要试探一二的,更有人按捺不住,打算当朝向昭昧询问。
然而,不等他们套出真相,一个更重要的消息砸上朝堂。
北域对昭用兵。
第139章
当她们以为北域将要南侵时, 她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平内政,当她们以为北域腾不出手她们只虚惊一场时,北域又打了她们个措手不及——出人意料, 但并非完全没有准备。
北域居北,其后严寒,冬季寸草不生, 物资贫乏时常南侵掳掠以度过寒冬,因此北疆兵力早有准备。只是往年的一击即走如今换做了强势进攻, 大规模兵力来袭,恨不能直接吞掉她们的边境。
无论当初的北域帝党如何嘲讽萧太后不擅用兵,可她的确非常晓得兵贵神速的道理。
北疆至上京信息传递存在时差,这边刚接到消息,昭昧便召集人员开会,道:“北域来时迅猛, 依江侍廊所言, 北疆兵马短时间内可以支持, 长时间作战则需要调兵前往,诸位以为如何?”
陆凌空腾地起身:“我去!”
曲芳洲道:“北疆气候恶劣,战士们鲜少在此环境下作战,只怕经验不足。”
江流水道:“这一方面,北疆将领可以提供帮助。”
“那不正好。”陆凌空道:“你那几个姊妹战斗经验不多,但知道北疆是怎么个情况, 我不知道北疆是什么情况, 但战斗经验多啊。”
曲芳洲道:“如此,陆中廊的陷阵营最合适不过。”
陆凌空瞥她一眼, 摩拳擦掌道:“我正想见识见识北域骑兵呢!”
河图忍不住道:“这可不是长见识的时候,这是战斗。”
陆凌空正要反驳, 江流水道:“你不能独自前往。”
陆凌空看向江流水:“你说得我跟没断奶似的。我就算没你脑子好使,单独作战那会儿也没丢面子吧。”
江流水摇头道:“并非为你的才智。”
陆凌空刚想回句“那为了什么”,没等出口,昭昧已一锤定音:“那便由陆凌空带陷阵营为冲锋,曲二带三万上武军押阵,即日开拔。”
虽然跟上了个曲芳洲,但好歹满足了心愿,陆凌空还是乐呵呵地领命而去。她走后,江流水一声叹息:“她这莽撞的性情……”
李素节道:“虽总看不惯曲中廊,但她们性情却正互补。”
很快她们又回归正题,探讨着北疆局势,屏风后的昭昧却长久不语。江流水察觉,问:“陛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昭昧说:“如何将兵权收归中央。”
江流水道:“周末各地割据,正因为兵权在手,若能将兵权收归中央,也算除一后患。”
昭昧应了一声,沉思道:“只是此次北疆事变令我有些犹豫。北疆常年驻兵,纵然要收兵权,也收不到那里去,但若某州某郡发生乱事,就如当初何贼造反,倘若州郡手中没有充足兵力,又要如何及时镇压。”
仓促之间,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至少眼下她们还走不到这里,单单北疆的战斗就足够牵动昭昧的所有思绪。
冬季的战斗为了掠夺粮草,而伴随着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北域的入侵更有了充足的理由。无论曲芳洲还是陆凌空都曾与中原作战,见识过凉州兵的骁勇,但遇见真正的北疆战士,仍不免拙于应对,再多的战术都如纸上谈兵,便是凶猛的陷阵营,在对上更凶猛的北域骑兵,亦需要壮大的上武军为之善后。
兵锋初见时,颇吃了几次败仗,令朝廷上下气氛紧张,然而时间的推迟亦带来经验的积累,在逐步掌握对方战术后,北疆的战斗终于自防守转入僵持,再没有更糟的消息传来,似乎能够令人缓一口气,可更严峻的事情摆在昭昧面前。
她选择了一个并不恰当的时机。
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