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现在,她们还只是带着各自的目的聚集在这里,但是,”昭昧说:“总有一日,我会让更多的人,因为同样的目的聚集在一起。素节姊姊,这就是你和我说的话吧。”
“是。”李素节抬手,下意识想要摸摸她的头,可抬到一半,又停住。
她只是一瞬转念,昭昧已然发现,抓住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头上,说:“快摸吧,过不了多久,我再长高些,你摸起来可不方便。”
李素节笑,尽情地摸了摸,感慨道:“你已经比我高了啊。”
昭昧眨眼:“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李素节似怅然又似欣慰:“你长大了。”
昭昧笑着说:“可你永远是我姊姊。”
李素节情不自禁弹了她一个脑瓜嘣。不疼,昭昧却揉了半晌,一路嘻嘻哈哈地走回去,到院子时,她脚步一折,忽然说:“我去看看小翅膀吧。”
自从上次被它啄伤手指,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它了。
李素节迟疑片刻:“好啊。”
在她开口前,昭昧就已经按着自己的心思往那个方向去了。小翅膀早失去了自由,笼子每日只搁在房间里,不需要找,昭昧就知道它的方向,走过去,推门而入。
房间里顿时乱成了一片。
又很快安静下来,几个人垂手侍立,心虚地唤:“公主。”
半空中,缓缓飘下一根羽毛,和鸟笼门前散落的那根一模一样。
李素节叹口气,道:“你们以为公主当真不知道吗?”
昭昧接住了那根羽毛,问:“我不知道什么?你们偷偷放它出来的事情?”
隶臣们的头更低了。
“我当然知道。”昭昧说。
旁人她不敢说,但以素节姊姊的良善,当初逃难出宫,那样危机的时刻,都不忘带上受伤的燕隼,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绝食而亡呢。
“所以,它现在能飞多高?”昭昧问。
李素节说:“只在房间里飞过。也只有那么高。”
昭昧吐出一口气,认真道:“素节姊姊,我们放它飞吧。”
李素节凝视着她:“你决定了吗?”
“我决定了。”昭昧提起鸟笼,看着里面又渐渐丰腴起来的小翅膀,说:“不是说吗,它就该翱翔在天空。”
李素节答:“好。”
昭昧提着鸟笼走出房间,小翅膀终于见到天空,又不安分地扑腾起来。
昭昧却没有打开那扇门,而说:“我想去个地方。”
李素节不知道她说的是哪里,可是坐着马车跟她一路颠簸,渐渐识出了熟悉的方向。
正是那一日,她带着昭昧来到山巅,不知她见到了什么,却说出了那震耳欲聋的一番话。
现在,她们又回来了,再次站到山巅。
这一次,她的心情也不同了。
上一次来到时,昭昧不曾说出那番话,她也不曾许下那般承诺。
如今,昭昧说出了那番话,她也握住了那双手,甚至,还会握住更多的手。
她想起刚刚逃出皇宫,那时候,只想着带公主到一个战乱无法殃及的地方,隐姓埋名,终老一生。可谁曾想到,几番辗转,她放弃了那简单的向往,却重新找回了少年时的心态,就好像折翅的鸟儿,终于长回那双翅膀。
多少人的翅膀曾被折断,在往后的岁月里不断愈合那道伤。有的人,那道伤口愈合了,却再不敢张开翅膀,还有的人,她们依旧固执地想要展翅翱翔。
她不敢自诩勇敢,如同后者那样,但是,至少……她看向昭昧。
或许她也曾险些折断昭昧的翅膀,但今后,她愿护她的翅膀,愿它永不受伤,愿她能够永远地、自在飞翔。
那一刻,鸟笼打开。
重获自由的小翅膀不假思索地展开翅膀,雪一样的羽毛上,每一片都滚过阳光。
它没有回头,它执着地飞,飞向远方。
昭昧扬着头,问:“如果我现在唤它,它会不会飞下来呢?”
李素节没有回答。
昭昧也没有呼唤。
她看着它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一振翅,终于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或许曾经驯养了它。可它终究是自由的。
昭昧看着天际消失的那一点雪白,弯起了嘴角,说:“素节姊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李素节扬着头,轻声问:“什么地方呢?”
长空万里,野云孤飞。
昭昧看着眼前为早春唤醒的山川,说:“开始的地方。”
“这是开始的地方。”
今日,她只是在这里放飞了一只鸟,可今后,她却要从这里开始,张开翅膀,与更多的人,奔赴共同的远方。
第62章
六月里, 暑气未歇,秋节将至。
金风吹过麦浪,窸窣的声音在田野中作响。
士兵们正在收割。数百人分成几排, 熟练地挥舞着镰刀,不知疲惫地向前推进,沉甸甸的麦穗在她们身前俯首, 又接续着倒在她们身后。
这是她们经历的第二次秋收。
昭昧接收她们时,正在冬季, 受邢州大面积水灾影响,粮食减产,粮价飞涨,数百人的粮食成了问题,不得不四处筹措,才度过寒冬。
但供粮的稳定仍受影响, 曲准不肯通融, 她们便采取“农时耕种, 闲时练兵”的策略,每逢播种收割的时节,便组织士兵参与农忙。
对邢州兵而言,这样的分工只会缩减训练时间,可对她们而言,却如同体能训练。第一年春播时, 她们训练还没有多久, 体能较寻常农妇都差上一截,拖拖拉拉, 效率奇差,到秋收时, 训练初见成效,她们已经能够及时完成任务,看着收拾空荡的田垄,露出颇具成就感的微笑。
如今,又是一次秋收,她们已经成为熟手,甚至隐隐较劲,争先恐后。
首当其冲的便是陆凌空。
这活儿她做得熟练。当初在驼驼山,她们也会耕种,她做得多了,当仁不让地拔得头筹。
她直起身来,往身后看去。
大片麦田在身后铺展,间或穿插人影,半数沉甸甸的麦穗仍随风起浪,半数只余麦秸泛着金黄。
她突然大笑,跨过麦秸,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几乎到了田边,才从短促的一排麦秸中找到那个正埋头苦干的人。
在她面前,是绵延无际的长长田垄。
昭昧直起身来,和陆凌空四目相对。
陆凌空挂着毫不收敛的笑,露出雪白的牙:“我的小公主,感觉怎么样啊?”
昭昧微笑,微笑着把镰刀抛过去,说:“好极了。”
陆凌空接住镰刀,掂了两下,明知故问:“不继续了?”
昭昧瞥她一眼,反身走出田垄。
陆凌空“嘿”一声。抡起镰刀,接着昭昧的烂摊子干活。
昭昧绷着脸走到李素节身边,才展开双手,露出伤痕累累的掌心,握了握。
李素节吩咐隶臣取药,又叹道:“习武和耕种本就不同,何必和她较这个劲呢。”
“没什么不同。”昭昧不带情绪地说:“一样都不如她。”
她没有过多沉浸,抬眼问:“有什么事吗?”
李素节说:“曲大回来了。”
“他居然活着。”昭昧说:“马呢?”
李素节说:“损失了几匹,但大体安好。”
昭昧点头。
李素节说:“他来了,想见你。”
“让他等着。”昭昧说。
隶臣取来药膏,李素节接过,在她手上涂抹了几层。
昭昧晾了晾手,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她早在邢州城中找了住处,正式搬出曲府,但麦田在城外,距离仍远,她也不骑马,回府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
隶臣通报,曲大仍在客厅里等候。
昭昧带着满身尘土来见他。
曲大迎面便是笑容,恭恭敬敬地行礼,哪怕等候多时,脸上也不见怒色,比从简直前判若两人。
“什么事?”昭昧的态度一如既往。
曲大说:“名洲侥幸得从战乱中逃脱,所得马匹虽然损失少许,但多数健在——”
昭昧打断:“说重点。”
曲大直言:“此行得一匹良马,欲献与公主。”
昭昧扬眉,目光一掠:“哪里?”
“此时已在厩中,”曲大躬身道:“请公主移步。”
他抬手引路,正露出那截断掉的小指。昭昧的目光一落,曲大立刻收回手,问:“公主?”
那截小指是昭昧亲手斩断的。当时她用玉佩引曲大入瓮,曲大果然中计,不仅失去一截手指,还失了曲准的宠信,又逢驼驼山事情不顺,便被命去北方买马。
邢州北接豫州,豫州再北则靠上京。上京,是赵孟清的地界。
曲大自接过了买马的活计,来回已有数次,初时赵孟清自何贼手中夺得上京,为接手势力,短暂平静了一段时间,但自今年春日,又蠢蠢欲动,不曾挥刀向邢州,却先向周围零散势力发动进攻。
曲大再度北上买马,便途径战乱之地。此前传来消息,他遭遇流兵,险些失陷,幸而逃脱,虽然有些损失,但到底带回了马匹。
这些马中最好的那一匹,正在昭昧的厩中。
昭昧早想有一匹马,但并不也容易。上等良马都被充作军备,余下良马按权势分配,二者都由曲准把持,真正散入民间的只有劣马老马,却也很少进入市场,似驼驼山那般,才能得到几匹。
可昭昧只要良马。
她直接和曲大说了,果然,曲大便给她送来。
她绕着马转了一圈,又握上缰绳兜了一圈,转回来,自马背一跃而下,落地时冲曲大露出个笑:“我收下了。”
曲大低头:“我的荣幸。”
昭昧说:“但一匹太少了。”
曲大笑意微滞,说:“名洲来回一次,只能带回几十匹良马,按父亲的意思,需要优先供应邢州兵。”
昭昧漫不经心地摸着马鬃:“这样。”
她再不说话。
曲大察言观色,沉吟片刻开口:“若是劣马,名洲倒是可以帮忙。”
昭昧神色松动:“那就麻烦你了。”
良马留下,曲大离开。
昭昧爱不释手地摸着宝马,盯着曲大的背影,问身旁浮金:“现在有多少马了?”
浮金答:“良马一匹,劣马十三匹。”
抚摸的动作停下了。
浮金又说:“目前共有三十九人用马,三日一轮。”
昭昧沉默片刻,不自觉又摸了摸马鬃,另一只手却牵起缰绳,交到浮金手中,说:“去,给陆凌空吧。”
浮金只负责执行,不发一言告退。她走后,昭昧才向李素节道:“差得太多了。”
李素节道:“曲准手中马匹最多,但他是不会交给我们的。”
昭昧说:“没有马,就练不出骑兵。”
邢州兵体制严整,各类兵种均有配备,但她们不行。作为昭昧手中第一支军队,即将到来的战争压力迫使她们必须采用最有针对性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取得成效。故而,当初江流水交给陆凌空的,是游兵训练之法,以灵活多变、机动性强著称,而骑兵则是机动性最强的兵种。
可她们没有马匹。
曲准对马匹控制尤其严格,即使她们调动了多方势力,也只得到十三匹劣马。若不是曲大主动卖好,一匹良马也得不到。
除了骑兵受到条件限制,很难施展,其她方面,士兵们都取得了长足进步。从最初跑不了一里路,到现在全副武装跑十里路也能够坚持到底;从最初不知道怎样瞄准,到如今习惯于不瞄准射箭;从最初近身搏斗两两对视不知道从何下手,到现在技巧娴熟动作利落;从最初挥不动大刀,到如今可以自如挥刀与人对战……最近一次演武时,陆凌空颇为得意地向昭昧展现了自己的练兵成果。
昭昧对此练兵不甚了解,询问正统军营出身的曲二,得到了训练成果超出预料的答复,才放下心来,要曲二居中协调,组织士兵与邢州兵们合作演武。
收割结束后,演武拉开序幕。
昭昧到场的时候,演武已经结束一局,比的是她们的优势项目,射箭,理所当然地取得开门红,但正在进行的搏斗却有些惊险,两人赤手空拳在场地上你来我往,即使女兵长期训练积累了足够的肌肉,面对男兵高壮的身材,仍然对比鲜明。
场外围观的男兵们个个神态松散,即使输了一局也未能激起他们的斗志,抱着此举必胜的自信,甚至有心情冲观战女兵眉来眼去。曲二一个眼神过去,他们又立刻站得比谁都正直。
河图这边却没人有这份闲心,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看战友在对方攻势下躲闪,比起攻击更多防御,几次与危险擦肩而过,引起一片吐气的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