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昭昧自然地说:“我是公主,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是,”梅五摇头:“我是说,您和我想象里的公主不太一样。”
他想过公主久居深宫,可能有不通世故的天真。可事实上,她的确天真,却带着残忍的冷漠。甚至让他觉得,有些事情她不是不懂,她只是不在意。
而昭昧觉得他莫名其妙。梅五想的是什么样子和她有什么关系,又凭什么说她不一样?
她就是公主,她就是标准。
昭昧有种被评判的不爽,不想再和梅五说话,下意识看向李素节。
从梅五说昭昧“不一样”,李素节就陷入了沉思,昭昧张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神,露出自信的笑容,说:“我知道怎么出城了。”
数日后,京城结束第一轮搜查,没有发现公主和齐王的影子。封城对百姓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大,已经不能继续,很快,城门打开,允许百姓进出,只是设置关卡,严格审查出入人员。
开门的第一日,急于出城的百姓们拥簇在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搜查人员一丝不苟地检查,发现可疑人员,立刻揪出来排在旁边,每过一段时间都有巡查人员来带走。
那些被揪出来的,总是年龄相近的女孩。
到开城第三日时,虽然仍有人员搜查,但百姓已经习以为常,仿佛生活重归平静,各类活动都恢复正常。
大周遗民们此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士人也不敢如此嚣张,出城的往往是迫于生计的普通百姓,农民背着青菜、织女背着布匹、商人牵着车马、力夫扛着麻袋。
城门处来了几个力夫,每个人背上都扛着重重的包袱,被压弯了脊背。
守门人惯例搜查,一照面就盯住了其中一个力夫。
他的身量太小了,在这些膀大腰圆的人中显得过于纤细,分明是个孩子。
守门人走过去仔细打量他。
他穿得像乞丐一样,衣服像破布,这里一个眼,那里一个洞,袖子裤腿都只有半截,露出他尚未长成但用力时仍有肌肉的四肢。
守门人眼中的怀疑淡去了几分,说:“抬头。”
男孩顺从地抬头,露出一张憔悴的脸。粗糙的短发顶在头上,像自己拿剪刀掏过似的乱七八糟,油腻腻的打着绺儿。
守门人的怀疑已经去了五分,伸手要提起他肩上扛的麻袋。
男孩躲了下。
守门人的疑心又升了起来:“你躲什么?”
男孩不答。
他再次伸手,一把揪住麻袋往上提。
颇费了些力气。
连他拎起来都有些吃劲儿,显然里面装的不是棉花。
守门人又放下心来。
刚才躲闪,想必是怕他抢了东西。这可是赖以吃饭的活计,可以理解。
这显然是个穷人家的孩子。
绝不可能是公主。
虽然年纪相仿,但有着这样的肌肉、这样的体力,显然不是女孩。再加上乱蓬蓬的短发、晒黑的皮肤,怎么看都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更别说他还穿着这样的衣服,把四肢都露在外面,如果是公主,怎么可能这样做。
绝不可能是公主。守门人在心里再度确认。
他摆摆手说:“走吧。”
包袱有点滑落,男孩向背上掂了掂,就往城门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突然一声:“站住!”
昭昧瞬间有种冲出去的念头,又强压下去。
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身。
出声的并不是守门人,而是巡查人。他刚好巡逻到此,见到昭昧的背影,第一时间喊住。旁边守门人正向他说明情况。
巡查人盯着昭昧看了一阵,眼神落在她胸前。
昭昧攥紧麻袋,心里想着李素节的话:她还没有发育成熟,再加上常年锻炼,胸前并不明显,不动手很难察觉。
果然,巡查人的视线从胸前离开,又转到其它地方,最后落到她手上。
昭昧跟着他的视线转了一圈,发现他在看自己的手,到底慌了一瞬。
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大概怕她无法接受,素节姊姊向她解释了很多。说为什么要穿得衣不蔽体,为什么要在泥水里泡过,为什么要扮作力夫扛着重重的麻袋,为什么要毁掉一头秀丽的长发。
公主不是女孩吗?公主不是娇生惯养吗?
那就展示给他们看。
除了十二岁,她再没有哪里像他们想象中那样。
唯独手,这双手,素节姊姊什么也没有说。
可现在,巡查人却说:“把手伸出来。”
双手还是单手?
念头一闪而过,昭昧慢慢伸出右手,手指自然蜷缩。
巡查人厉声道:“张开。”
昭昧不得不打开掌心,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7章
不远处,李素节正看向这里,心里七上八下。
那日,梅五脱口说公主与他想的不同,她豁然开朗,想到了逃开检查的办法。
没有人知道公主是什么样子的,但在多数人心中,公主都有着相似的面孔。
她久居深宫,养尊处优,像绫罗绸缎包裹的细致的白瓷,必然细皮嫩肉、柔弱娇美。
李素节从未如此庆幸,公主与众不同。
她拥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四肢是精炼的肌肉线条,在泥水中滚过,再套上破烂的衣服、背起沉重的麻袋,看起来无论如何不像“公主”。
如果这样还不够妥帖,那么面临巨变而憔悴的面色,让她看起来更像个穷苦出身的孩子。
一切准备就绪,昭昧穿着全套行头站在李素节面前,时不时扭扭脖子动动胳膊,觉得身上痒,头发也痒。
她去抓头发时,李素节不禁“啊”了一声。
头发。
贫苦人家养不出这样的头发。她们没有精力打理,只在卖发的时候一剪刀解决掉。
虽然不理解为什么只要换身装扮就不算公主,但昭昧还是按李素节说的,像贫苦人家那样,一剪刀把长发解决掉。
李素节看着乌黑的头发纷纷而落,在地面铺了一层,想要拾起来,昭昧一脚踩住头发,惊讶地问:“捡它做什么?”
昭昧不曾读过经书,李素节便解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我不要。”昭昧嫌弃地皱眉:“都剪掉了,难不成要捡起来系回头上?”
李素节想说留作纪念,又想到她们前路迷茫,哪里顾得上这些,也放弃了。再打量昭昧时,她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个力夫,扛着麻袋走得像模像样。
守门人也没有看出异常。
李素节以为逃过一劫,眼看昭昧将要出城,巡查人却刚好来到,叫住了她。
他说:“把手伸出来。张开。”
李素节闻言不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视线落在掌心柔软的纹路,她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
手掌!
她的心悬起来。
昭昧有些懵然。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却明白她的掌心不曾做任何伪装,即将赤裸裸暴露在对方眼底。
她低垂着眼眸,另一只空荡的手开始怀念握刀的滋味。
如果她能杀过去,一路酣畅淋漓,哪里还会这么提心吊胆。她想,如果真的混不过去,干脆拔刀好了。
一只手按在麻袋底部,暗暗用力,压出刀柄的轮廓。她已然蓄势待发。
巡查人说:“过吧。”
拔刀吧——嗯?
昭昧蒙住。
她眨着眼睛地看向巡查人。巡查人的注意力投向下个人,不再看她。
昭昧有种蓄力过猛却落空的失落,掂了掂麻袋,垂头往外走,不知道是失望多些还是庆幸多些。
李素节却真真切切地庆幸。
等到出城和昭昧会和,她抓起昭昧的手掌仔细端详,舒畅地笑起来。
昭昧问:“怎么了?”
李素节见到她指根处泛黄的茧,心中有万千感慨,却吐不出来,只说:“没事。”
昭昧也看到那茧,忍不住埋怨:“阿耶不许我碰刀,练习的时候都只能用木棒。”
说着,她从麻袋里抽出刀,喜滋滋地拔刀出鞘,在雪亮的刀身里见到自己的脸。
她对另一个自己笑起来。
她笑了,李素节也欣慰地笑,笑着笑着,又叹息一声。
离开京城只是漫漫征途的第一步。大周已亡,新朝将立,她带着大周的公主走在新朝的土地上,不知该以何处为家。只漫无目的地奔走着,盼望离京城远一点,再远一点。
到夜里休息时,她们已经走出很远,一路避开人群,只能在荒野中露宿。
梅五生了火,昭昧就盯着火堆,像看什么新奇物事,偶尔捡起枯枝烂叶填进去,看它们在焚烧中蜷曲萎缩化为灰烬。
梅五烤了山鸡,李素节给她送来两只鸡腿。她抬头接过,问:“我们要去哪儿?”
李素节看向梅五。
梅五说:“将军没有吩咐。”
他看向李素节,李素节也不说话。
没人说得出她们要去哪里。可昭昧仍在等待回答。
“或许,”梅五小心地打破安静:“可以去殿下的本家,或者是——”
“李家。”李素节接过他的话,声音平平:“武家可能被盯住,还是去我家吧。”
昭昧瞄她一眼。
梅五没有察觉,扫出干净地面,铺上地图,借着火光,指点着说:“我们在这里,李家在邢州,想要过去,必须穿过豫州。”
李素节道:“豫州不是刚刚战乱吗,现在恐怕已经在反贼的掌控之中了吧。”
“是。”梅五点头:“豫州是北上京城的必争之地。何贼曾和豫州兵马交战,豫州城破后才进逼京城。从豫州经过的确有些风险,但是……只要往南,就绕不过它。”
李素节不自觉地握住昭昧的手。
梅五很快又说:“但只要过了豫州,就是邢州。邢州是江北重镇,何贼造反的时候,一心想拿下京城夺取名分,并未和邢州兵马正面交锋,目前邢州还在大周名下。”
李素节笑了下,重复:“大周。”
梅五看着她,敛容说:“只要周室有一息尚存,大周就不会灭亡。”
李素节却摇头:“按你所说,邢州兵重,如果能和豫州两面夹击,未必不能给予何贼重创。”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邢州没有投贼,也没有出击,任反贼攻入京城,自己却隔岸观火。
大周?他们眼里怕是只有邢州。
“也是。”李素节低声说:“毕竟,大势已去。”
梅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抿起来。他盯着地图看了半晌,道:“那我们就往豫州去吧。”
火堆熄灭了,周围一片黑暗,耳边虫鸣阵阵。
李素节往昭昧的方向靠了靠,在她耳边低语:“别怕。”
昭昧搂住李素节的腰,小声说:“你才别怕。”
她抬眼看李素节,月光投在眼里,衬得黑白分明。
李素节看着这双眼睛,沉默着,往昭昧身上靠了靠:“……嗯。”
昭昧伸出手,装模作样地轻拍她的背,问:“你要回去吗?”
李素节含混答应:“什么?”
“回李家,”昭昧说:“没关系吗?”
李素节问:“会有什么关系?”
昭昧说:“我以为你不想回去。”
“……没有。”李素节说:“可能离开太久,忽然又想回去了吧。”
昭昧看她:“为了我吗?”
“不是。”李素节顿了顿,说:“没有人能勉强我做不想做的事情。”
昭昧半信半疑,很快思路岔开,又问:“邢州早晚会和何贼开战吧?”
李素节声音弱下去,带着困意,说:“或许是吧。但不是现在。”
“放心。”她轻抚昭昧的后背,说:“到了李家,他们会保护你的。只要不暴露身份,就算开战了也不会影响到你。”
昭昧点头,往她怀里拱了拱,闭上眼睛睡着了。
李素节睡得很不安稳,稍有点风吹草动,或是身上生出毛茸茸的痒时,她便睁眼,往四周看,往身上看,每每虚惊一场。这么来回折腾几次,她再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
昭昧却睡得舒畅,嫌坐着睡拘束,就翻到草地上打滚,李素节怕她着凉,夜里扶了她几次,可没多久她又躺下滚起来。早上起来时,已经压出了一片草垫子。她不觉得难堪,反倒又滚了几滚,看得一旁侍卫们睁大了眼睛,又感到非礼勿视,忙别过视线。
李素节有些羡慕昭昧的心境。
于她而言,这是逃亡之路,前路未卜,命悬一线,稍有差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但于昭昧而言,这更像一场历险,连逃亡都仿佛游戏。从前困在宫里不曾见过的,这一路上她见得太多,觉得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有趣,早已眼花缭乱,顾不上什么追杀,好像这样的日子比以前更畅快。
——的确更畅快。
曾经,放肆地奔跑只会更早触到墙壁,灵活地翻跃也不能看得更远。
但现在,一切都能够实现。
昭昧像脱笼的野兔,无论李素节怎样劝说,也只安分片刻,很快又撒了欢儿地跑。跑出去又回头喊:“快点!”
她跑远了,侍卫们能跟上,李素节却只能缀在后面慢慢追。追到时,昭昧正在树杈上晃荡着两条腿,看向远处。
李素节招呼她,她一跃而下,说:“原来有那么远的地方啊。”
从未到过、从未见过,就从未对比、从未失望。
可一旦见过、到过,便开始对比、开始失望。
从前,出宫是个概念,困住也是个概念。生活在后宫里,她不知道什么是里面,也就不知道还有外面。
现在,她见到外面了。
“素节姊姊,我娘她,”昭昧问:“也见过那么远的地方吗?”
李素节拈去她发间的树叶,说:“见过,也去过。”
昭昧又问:“后来呢?”
后来……入宫了。
可对上昭昧的目光,李素节想不出回答,只仓促笑了下,没头没尾地说:“至少,殿下现在也算是解脱了。”
“胡说八道。”昭昧竟听懂了,怒说:“死算什么解脱?死了,就什么也见不到,哪里也去不了——这算哪门子的解脱!”
李素节哽住。
昭昧凶狠地看着她,好像她但凡说一个不字,就要咬上来一样。
李素节缓一口气说:“你说的没错。”
昭昧目光软下去,望着前方,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快了。”李素节说:“我们已经进入豫州,再往前就是豫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