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节失笑:“你见的还少呢。”
“可我讨厌现在这样。”昭昧皱眉说:“难道要一直逃下去吗?”
李素节安慰地说:“不会的。”
昭昧拧着眉毛思考,忽而眼睛一亮:“找人代替我去死,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李素节摇头:“皇宫失火时,已经准备了你的尸体。”
显然,没用。
“哼。”昭昧不爽地踹翻一颗石子。
石子飞出去很远。她找到乐趣,一步一颗地踢,还一颗比一颗远,很快踢得起劲儿,把先前的话题都抛在脑后。
李素节有些羡慕。她怎么也忘不掉刚刚经历的追杀,总会想到带血的刀锋,和刀锋下无能为力的自己。
殿下曾将昭昧托付给她,可她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反而是年少的昭昧,几次挥刀挡在她身前。失去母亲时,她痛哭失声,可擦干眼泪又能继续上路;面对追兵时,她腿脚发软、提不动刀,可依然起身战斗,再把埋怨忘在脑后。
可能,这就是少年。
她少年时也曾踹开家门,决然离开。但长成后却学会了犹豫。
有些她改不了。但也有些她改得了。
李素节对昭昧说:“教我握刀吧。”
她说这话时,昭昧刚刚抓来一只野鸡做她们今天的伙食。她接过野鸡,看着昭昧脏兮兮的脸蛋,忽然生出一股冲动。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昭昧擦了擦汗,把脸上的灰土抹得像一幅画,说:“好啊!”
可她们饿了一天,要先把烤鸡吃下肚才可以。
李素节想着梅五烧烤时的做法,像模像样地生火、串鸡、烧烤。
没烤多久,味道飘香。昭昧搓手问:“能吃了吧。”
李素节摇头:“应该还要烤一会儿。”
“哦。”昭昧又往里面添了火。火呼的蹿起来。
过了一会儿,昭昧问:“能吃了吗?”
李素节不太确定地说:“好像不太均匀。”
“好吧。”昭昧又往里面添了火。火劈里啪啦地烧着。
又过了一会儿,昭昧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能吃就行!”
烤鸡取下来了。
昭昧盯着黑乎乎的一团,问:“这……能吃吗?”
李素节不确定地说:“应该……能吃。”
她剥掉外壳,露出里面白得脱水又丝丝分明的肉,放在嘴里嚼了两下,说:“不嚼的话,应该可以。”
“硬吞吗?”昭昧气呼呼地坐到旁边,把烤鸡让给了李素节。
李素节劝她多少吃点,她不理会。到半夜,她饿得翻来覆去,有点后悔。可熬了一阵,饿劲儿过去了,她又迷迷糊糊地想:不吃,坚决不吃!
李素节硬着头皮吃了几口,也放弃了,取出地图研究如何到达最近的城镇。
她们还没用走出豫州,大小城里都可能有昭昧的通缉令,所以昭昧等在城外,李素节独自进去,出城时包袱里装了几天的吃食。
没人想吃李素节的烤鸡,李素节也不想。
昭昧吃得肚皮滚圆,便教李素节握刀。
从前只有别人教她的份儿,现在轮到她教别人,半点不客气,自己吃过的苦一定要李素节也试试,张嘴便是:“挥刀一百次。”
李素节有伤在身,挥刀时不能尽力,饶是如此,才二十次就胳膊发酸,再来二十次已经动弹不得。
昭昧连忙改口:“那就跑步吧。先跑个五里。”
李素节跑出一里地就两腿发软,再跑半里地已经喘不过气。
昭昧只好继续改口:“那每天三里地,再挥刀五十次。”
李素节以为这样的程度应该能做到。可第二天她胳膊腿根本动不了了,勉强能跟上行程,但跑步挥刀就是白日做梦。
昭昧托着脸颊直叹气。
李素节足足缓了三日,酸痛才开始退去。等恢复正常,已经是七天后的事情了。
这时她们已经来到豫州的边界,往前一步,就能进入邢州。
第11章
进入邢州第一件事,李素节又买了一堆吃的。
昭昧觉得,这儿又没有通缉令,饿了就大摇大摆进去吃好了。
李素节却说:“有备无患。”接着又说:“反正不差钱。”
昭昧想想也是,就没有反对。
两日后,天阴沉沉的,乌云压下来,时不时闪过电光,降下瓢泼大雨,哗啦啦地砸在地面。
她们躲在山洞里,数着剩下的糕点,数完长出一口气,庆幸买得够多。
“这雨下得可真大。”昭昧说。
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山洞里也斜进来许多,洞口处一片泥泞。她们要靠在里面,才能保持干燥,可还有阴冷的风长驱直入,需要套几层衣服保暖。
她们被困在这里了。
李素节说:“希望不会下得太久。”
昭昧也这样想。
从前她很喜欢下雨,下得越大越久,她越开心。那样她就不用习武,哪怕在屋里抄书也能接受。可现在她却觉得讨厌。山洞施展不开,她不能练刀,也没有别的消遣,只能干坐着,盼望雨快点停。
李素节盯着洞口落下的水帘,喃喃道:“再下下去,怕是要闹水灾了。”
雨势慢慢弱下去,渐落渐歇,到又一个夜晚,清冽的风卷进山洞,带来虫鸣声声。
乌云散尽,雨停了。
把石头铺在洞口的泥中,昭昧踩着石头跑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兴奋地叫:“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她向李素节张开掌心。
李素节惊叫一声,退了几步:“拿走!”
昭昧蒙住,往前几步:“别怕,它不咬人。”
李素节又退几步,瞪着眼睛说:“你捉它来吓我吗?”
“没有啊。”昭昧觉得委屈:“你看它肚子圆滚滚的,多可爱!”
说着,她伸出指尖,在蜘蛛圆滚滚的肚子上点了一下,蜘蛛慢吞吞地向前挪动。再点一下,它又挪出几步。
她玩得不亦乐乎。李素节木然地站在几步之外,硬梆梆地说:“并不可爱。”
“好吧。”昭昧依依不舍地放掉蜘蛛,抄起了刀。
李素节挥刀五十次中间还要歇歇,她挥刀一百次只算一组。调动全身的力量,将刀带着鞘一次次砸在树上,昭昧觉得很奇妙。
从京城沦陷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同。
曾经哭着闹着不愿意做的事情,现在她却主动做了。
在一次次追杀中,她领略刀锋砍下的肆意酣畅,也习惯见到他们毫无准备的目光。
支配的力量令她心脏搏动,震惊的目光使她血脉奔涌。
她是公主。她生来就该与众不同。
他们觉得意外的,她偏要去做。
最后一刀落下。
昭昧吐出一口气,回头对李素节说:“明天我要吃肉!”
李素节买的都是糕点类能够储存的食物,想要吃新鲜的肉要到店里去。她们找了家酒楼,啪啪点了四道大肉菜,像刚熬过饥荒似的,风卷残云般吃得一干二净。
昭昧抹掉嘴角的油,操心起下顿饭的事情,说:“我们买几个肉包子吧,总能放到明天?”
李素节答应了,去街上挑新出笼的大包子,足足买了十五个。昭昧接过包子,数出五个给李素节,说:“这是你的。”
又把剩下的包子揽在怀里,说:“这是我的。”
李素节点头:“好。”
昭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很大,一顿饭五个不在话下,李素节胃口小,吃两个就饱了,这样分刚刚好。
她们捧着包子,刚转过身,一道身影袭来,向她们伸出手臂。昭昧瞅准了,伸手一叼,对方连连呼痛,身形都矮了几分。
这是个孩子,穿得像乞丐。
昭昧醒悟。这就是个乞丐,冲着包子来的。
她手上用力,把她手臂折过去,怒道:“你敢偷我的东西!”
对方痛得脸都扭曲了,说不出话来。
“算了。”李素节拦住昭昧,说:“一个包子而已。”
她取出包子,放在孩子手心,说:“拿去吃吧。”
孩子狐疑地看她,下一刻转身就跑。却有另一个乞丐站在旁边,犹犹豫豫地看向这里。
李素节又取出一个包子向她递过去。
昭昧气道:“那可是你的包子。”
“嗯,我的包子。”李素节说:“本来也没几个钱——”
话音刚落,一群乞丐呼啦啦地涌上来,把去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人人都伸出两条手臂,生怕李素节看不见,都要杵到她脸上。她们你推我挤的,把李素节也搡得踉跄。
昭昧横刀拦在前面:“滚开!”
可里三圈外三圈的,她也推不动,正要拔刀,李素节却越过她递出包子,说:“你们等等,我的包子不够了。”
昭昧回头:“你还每个人都给?”
“不过是九牛一毛。”李素节面上怅然。
她又请店家为她做了两笼包子。
店家劝道:“没用的,你还管她到老吗?”
李素节笑道:“我也只遇到这一次而已。”
店家开门做生意,不许乞丐来抢,却不可能拒绝李素节来买,便又做了两笼包子。
包子刚出笼,就被乞丐们抢劫一空。剩下稀稀疏疏仍空着手的,李素节又买了一笼送给她们。
“说好的我十个,你五个。”昭昧横眉竖目地说:“我还是只有十个,可你都买了多少个了!”
李素节忙道:“再给你买几笼?”
昭昧扭过头:“不用了。我又吃不完。”
她不在意那几个钱,也不是没吃过包子,就是赌这一口气罢了。这口气顺了,她就软下来,问李素节:“之前进城买吃的,你该不会也这样做了吧?”
李素节回复:“偶尔。”
“哈。”昭昧又生气了:“我还要吃饭呢。我可不想没到李家,就也像她们那样去讨饭!”
李素节摸摸她的头说:“足够了,过一辈子都足够了。”
昭昧把李素节的手从头上拨下去,说:“下次可不行。”
李素节从善如流。
昭昧终于消了气,想起李素节一个包子都没有了,就让店家再做一笼。李素节正要取钱,突然又一个影子冒出来。
那影子瞄准她的手臂,用力一扯,把她装银两的包袱扯了去!
昭昧完全没有准备,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蹿出去一段。
好家伙。那可是所有的钱!
一股火噌的蹿上来,她卯足了劲儿冲出去,非要把小偷揪住不可!
可这小偷跑得太快了,昭昧追出几条街,才好不容易才缩短了一点点距离,可对方像是不觉得累,仍跑得飞快。
昭昧一气,抄起刀抡圆了手臂扔出去!
刀远远抛出去,正砸在小偷的后背。小偷一个踉跄扑倒,又飞快爬起来,正要加速,昭昧飞身一扑,把她摁在地上。
“抓住你了!”昭昧膝盖顶着她后背,压得死死的。
小偷还想挣扎,昭昧拔刀出鞘,“铿”的一声,吓得她不敢动了。
昭昧把她扭住,拉着她往回走。和李素节碰了头,把包袱抛过去,扬着下巴说:“我抓住她了。”
李素节检查过,说:“钱还在。”
“哼。”昭昧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一脚踹倒小偷,刀半出鞘。
“别杀我!”小偷喊道:“我家里还有六十岁的老母亲!”
昭昧动作一顿,很快又道:“你娘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片刻工夫,李素节反应过来,说:“她罪不至死——”
那小偷一跃而起,夺过包袱拔腿就跑!
昭昧蒙了一瞬,很快喊道:“你给我站住——”
她抄着刀又追了出去。
再次中招的怒火蓬勃燃烧,昭昧发挥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实力,终于追上小偷,再度把她摁倒在地。
这次,她不给小偷开口的机会,揪住她就是一通乱揍。
小偷开始时还想反抗,可毫无章法,哪里是昭昧的对手,没多久,就只顾得上抱头蜷缩。
直到李素节赶来,昭昧才停手。小偷已经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她躺在地上,仰着脖子喘气,一头油乎乎的短发乱得不成样子,遮住了她半张脸。
昭昧抓起她头发露出她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说:“我记住你了。”
她站起身,抹一把汗,说:“再让我看见你,非揍得你——”她想了想,找到一个词:“满地找牙。”
小偷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有些瘆人。
昭昧回瞪:“看什么看!”
回过身,就看到李素节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碎银,放在了小偷面前。
小偷警惕地盯着李素节。李素节一步步退开,退到第五步时,小偷抄起银子跑得飞快,眨眼就消失在她们视线中。
“她偷东西,你却给她钱?”昭昧眼睁睁看她走了,才匪夷所思地问。
“活不下去的时候,偷东西算什么呢。”李素节地说。
她们又买了一些别的吃食,途中听说城里有租车的地方,价格便宜,就动了念头。这只是个县城,没有马车,只有驴车,走固定几条线路,出发前预付一半的车费,到达终点再付另一半。
昭昧想试试,可李素节想到要陌生人做车夫,有些犹豫。
“怕什么。”昭昧说:“一个车夫而已,我打得过。”
在豫州时,为了安全,她们全靠两条腿,身体歇过来了,心却倦得很,根本扛不住驴车的诱惑,到底租了一辆。
车夫一挥鞭,驴就晃着耳朵,“哒哒哒”地载着她们前进。
开始时她们还有些戒备,慢慢就放松下来。昭昧半仰在车斗里,跷着二郎腿说:“等到下个地方,我们换个马车。”
李素节说:“别这么坐。”
昭昧探出手臂,在车外掐了根草放进嘴里,说:“那这样呢。”
李素节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提醒:“别睡了。”
“知道。”昭昧道:“睡的时候把他绑起来。”
昭昧说得这样信誓旦旦,可最后,两个人都睡着了。
驴车有节奏地一晃一晃,午后光线照得人昏昏欲睡,又偶有清风拂面。
坐在车上无事可做,她们除了睡觉又能做什么呢。
只眯一会儿。她们不约而同地想。
直到有声音将她们惊醒。昭昧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手已经握上刀柄。
可有一把刀比她更快,早在她动作时落上她的脖子。而身侧,李素节的颈项上同样架着一把刀。
昭昧心跳很快。
她们一路遇到许多危险,却是第一次和刀锋离得这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