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恰是戳到众人痛点。
一时间众人无不崩溃大哭,哀求道:“陛下饶命啊陛下……”
宋琅暴悠然一笑,神情似在赏月品酒:“你们不是说了,恨不得与朕白头到老,朕怎能不成全你们。”
“……”众人都呜咽着求饶,根本没有听进宋琅在说什么。
江柍站了起来。
她一袭红裙格外显眼,站起来的动作太过突兀,沉默不语的姿态又太过冷静,难免引起众人侧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宋琅问道:“你想做什么?”
江柍语气如常:“替你再做一件好事,以免你入了地狱,要受更多的折磨。”
“呵……”宋琅笑了出来。
江柍定定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到栏杆处。
楼台下众人抬起头,便见那万千灯火里,栏前静立的女子。
她分明着红衣,却显得尤为清孤,仿佛披了一层月霜,给人遗世独立之感。
宋琅凝睇着江柍纤瘦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她好像要飞走了,如那鸟儿一般。
江柍扫了一眼。
厄弥,琥珠,阿依慕,甚至还有高树。
“迎熹!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不枉费朕生生挨了一刀。”最先讲话的竟是阿依慕。
江柍闻言往她腹部一看,果真有一处刀伤,因与衣服颜色相近,不注意看倒是看不出来。
她由衷说道:“辛苦你了。”
阿依慕豪迈一笑:“区区小伤,何足挂齿,只要能将你救回来,朕向沈子枭讨多少好处讨不回来?”
江柍淡淡一笑,目光一偏,便与沈子枭对视上。
沈子枭一身黑衣,未戴甲胄,有一道鲜血自脸颊划破了眉毛凛厉向上,更衬他黑瞳深如渊潭,巍峨如山的气度里平添几分嗜血的狂野。
江柍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他了,也只注意到他。
可是这第一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微微福身,向他一拜。
沈子枭凝视着江柍的容颜,烛火在她的瞳仁中跳动,她的脸庞红若霞光,眉眼却透着初春的料峭。
他伸出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得板板正正的手帕,打开来,拿出一只银枪样式的白玉手镯,举起给她看:“我把它拿回来了,等会儿给你戴上。”
晁长盛等人闻言,无不侧目看了眼沈子枭。
听他没用朕自称,均有些惊讶。
唯有阿依慕、琥珠、厄弥三人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好似沈子枭本该对江柍如此才对。
江柍却一鼻酸。
只因沈子枭刚吃那话的语气,莫名有点安抚她的意味,她蓦然想到,他定是涉险去了皇陵下了墓穴才取回此物,一时喉头发紧。
江柍略整容色,道:“鸿台上的妃嫔宫人实属无辜,你们放走她们,让她们和其他宫人一样逃命去吧。”
沈子枭自然接上话道:“晏军未曾伤害百姓,也不会伤害宫人,你让她们下来吧,没人会对她们动手。”
江柍一笑。
转身看向众人:“听见了吗,天子一言九鼎,你们可以走了。”
众人本来三三两两抱成一团,闻言无不仓皇起身,连道谢也忘了,只想逃命。
宋琅一记眼风扫来:“大晏皇帝的话是一言九鼎,朕的话就不是了吗?”
“噌”的一声,是剑出鞘的声音。
守卫在大殿周围的羽林郎无不抽出刀剑,围成一圈,拦下试图逃命之人。
“够了!”江柍已经厌烦疲惫,她颦蹙细眉,说道,“你若执意想让人陪你,我留下就是,何必拉上她们?左右这里你最怨的人是我,最不会放过的人也是我。”
宋琅眼睫颤了颤,与她对视,再无其他反应。
江柍的这句话几乎是请求了。
宋琅这样想到,这或许是她对他最后一次请求,即便是在忤逆他的意思。
他本不想答应的,不知怎的又开了口:“你们谁愿意留下来陪朕?”
“……”一时无人回答。
原本荣贵妃似有犹豫,可以看到怀中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便又噤声。
宋琅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很深重的怨恨。
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她们一个比一个敢于争先,可到了这同甘共苦的时候又开始千推万阻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已是皇帝,却还是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坚定选择。
为什么……
就当所有人都沉默,宋琅即刻便要发作起来的时候,忽然——
“奴才留下来。”
宋琅扭头,只见祁世低眉敛首,一如往日那般恭敬老实,闲闲的模样像是在答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宋琅怔了许久,真的怔了许久。
才问道:“你不走吗。”
祁世的语气与从前并无二致:“奴才是御前的人,若是奴才走了,以后谁来服侍陛下呢。”
宋琅一笑:“都说御前伺候的人精明,可朕瞧你就不如那些人聪明,朕都要死了,哪里还需要人服侍呢。”
祁世却肃然而恭敬:“奴才到地下,也会好好服侍陛下。”
宋琅语噎,眼眶蓦地湿润了。
他垂眸一笑。
点点头,又点点头,才道:“好,你们都走吧。”
“……”没有人走。
她们瑟缩成一团,好像不敢信宋琅会因为江柍一句话,就这么轻易就放她们离开。
宋琅不耐烦道:“三。”
这一个数字,如一枚钢针,倏地扎进众人的意识里。
她们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向楼下跑去,如一群过街老鼠般狼狈。
“二。”宋琅念得极慢。
等他再念道“一”的时候,方才还热闹的大殿,除了身披甲胄的羽林郎外,就只剩下祁世和江柍两个人。
宋琅看着江柍:“你过来,陪朕把饭吃完。”
江柍默然看他,顿了须臾,转身向楼下众人说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们都不要上来。”
厄弥脱口而出:“那怎么行,你会有危险。”
沈子枭瞥他一眼,他目光微闪,不动声色躲着避开,又此地无银般补充,“你若有危险,琥珠会伤心的。”
江柍冲他一笑,心里了然。
沈子枭道:“你要是有要解决的事情,便放心去吧。”
江柍转而看向他,没有说什么,又好似说遍了千言万语。
她转身,向宋琅一步步走过去。
第144章 宋琅之死(下)
◎“是,我赌陛下舍不得。”◎
桌上的菜肴均用沉水香莲心盘盛来, 有熘鸡脯、香刀紫苏鸡、荷香鸭、蝴蝶暇卷、蜜浮酥捺花、水晶皂儿,炙羊肉……虽然凉了不少,却仍然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江柍走到席口, 听宋琅说道:“过来坐吧, 这桌子这样大, 坐在一起吃, 似乎就不那么冷清了。”
江柍顿了顿,转过身走到他的旁边。
祁世意会,把矮杌端了来, 也把江柍的文犀辟毒箸和动用过的玉斝也端了来。
江柍坐下, 宋琅又对祁世道:“你也坐下吃吧。”
祁世颔首:“这不合规矩。”
宋琅道:“死到临头了, 还什么规矩不规矩。”
祁世略一怔,说道:“不如奴才为陛下和贵人抚琴吧。”
宋琅眼眸亮了亮:“你懂音律?”
“奴才的母亲弹了一手好琴, 奴才只不过学得她万分之一。”祁世说道。
宋琅点头:“好, 那你便弹……弹汤恢的《八声甘州》吧。”
祁世道:“遵命。”
江柍却沉沉看向宋琅, 脸色逐渐变得苍白,离愁别绪萦绕心头。
当祁世的琴声响起的时候,宋琅才转头看向江柍,似笑非笑说道:“怎么也不动筷。”
江柍睫羽轻颤, 寻回那个最冷静克制的自己,端起玉斝, 送到唇边抿了抿。
宋琅见状, 亦给自己倒上一盏酒,仰头饮尽,又随祁世的音律, 念道这一句唱词:“羡青山有思, 白鹤忘机。怅年华, 不禁搔首,又在涯,弹泪送春归。”
八声甘州,谁品春词,回首繁华梦。
送春之鸟,殿春之花,字字句句皆春逝,多么哀婉的词句。
江柍此前想象过无数种宋琅大厦倾颓前的样子,或愤怒或疯狂或激烈,都与此时此刻不一样。
然而这样的他,却也并不让她感到意外。
毕竟晏国的人都打到家里来了,负隅顽抗倒不如平心静气体面。
她的嗓音微微沙哑,开口道:“春天就要到了,陛下却偏生念春去之词,实在令人凄婉。”
宋琅默了默,忽然哈哈大笑:“朕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件已经被遗忘许久的事情
江柍的思绪被这一句话拉到许久之前。
高僧曾说,她的命格是金凤在天,被浮云遮蔽其中,只待东风一吹,便会现身于天,受世人供养。迎熹,却是金凤藏渊,不得展翅,久而久之便不会飞翔,只能行走。
而宋琅……晚霞宜晚不宜早,他却开在正午,甘霖宜早不宜迟,他却偏偏逢晚。不正是始终与机缘错失吗?若他早些亲政,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种种发生。
至于纪敏骞,高僧看完他的签,只一笑,说道公子的人生,全在选择二字,选对了一路亨通,选错了满盘皆输。
如今看来,怎能不是一语成谶,真是令人唏嘘感叹。
江柍久久不语,宋琅忽然一笑,夹了块荷香鸭放入她的碗中:“这道菜本是夏日才能吃,朕知道你喜欢荷的清香,命人摘了许多放在冰窖,只待这个时候拿来当食材,快尝尝,与新鲜荷叶比之如何。”
江柍看着碗中那片薄薄的鸭肉,拿箸夹起,送入口中。
虽有荷香,却到底不如夏日的新鲜荷叶清香,她淡淡道:“好吃。”
宋琅笑笑,又给她夹了一块炙羊肉:“这羊肉方才朕吃过,一点也不膻。”
江柍又把那块羊肉放进口中,又道:“好吃。”
宋琅接着夹了块鱼肉,放到她的碗中:“这鱼十分鲜美,你若是吃着可口,朕再盛碗汤来给你喝。”
江柍又吃了那块鱼肉,肉质紧实而鲜美,咸淡也刚刚好,她道:“好吃。”
宋琅忽然就不笑了。
蹙眉凝视她。
摇曳的烛火在他的瞳仁里显得破碎而飘摇。
江柍神色未变,就他上一句话问道:“陛下要喝鱼汤吗。”
宋琅许久未语,半晌才道:“朕以为你不会吃朕给你夹的东西,朕以为你会觉得吃这样一顿饭不过是浪费时间,朕以为你已经迫不及待要朕死去,然后飞奔到沈子枭身边当你无上尊荣的皇后。可你,却只是在用饭。”
江柍把目光轻轻落在宋琅的目光深处:“不然陛下要我如何呢,是杀了你,还是劝你投降?”
宋琅深看她一眼:“朕知道,你留下来不过是为那些逃走的宫妃争取离开的权利,你从没有一刻想过要和朕共同死在这鸿台之上。”
江柍一笑,语气如常接过话来:“陛下知道就好了,为何要把话点透呢。”
宋琅双唇紧抿:“所以你这样平静,是以为朕不会舍得在死之前先杀了你吗。”
江柍笑深了:“是,我赌陛下舍不得。”
“那你想过杀了朕吗?”宋琅问道。
江柍变得正色:“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
“……”宋琅的嘴唇苍白极了,他空洞无神地看着她,刹那间变得冷寂。
过了许久,宋琅才又道:“若你回答朕几个问题,朕或许会考虑不杀你,若你回答得让朕满意,朕或许会让你杀了朕。”
江柍微微讶异。
因他这番话,看似平静,实则十分疯狂。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宋琅未等江柍答话,便问道:“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
江柍转头看了看远处的栏杆,花灯将那处装点得甚为好看,她知道沈子枭就站在楼下,她看不见他,却好像离他很近很近。
她脱口而出:“因为他是一个看似强硬,实则比我柔软,却又比我坚强百倍的人。他的内心如一座山洞,初入一片漆黑,可走远一些,会窥见天光。”
宋琅许久未言,而后涩涩地笑了笑,才又问道:“若今日被困的是他,你会怎样做。”
“我会救他,拼上性命,若救他不得,我便努力活下去,用一生怀念他,若连我也活不下去,我与他殉情,到地底下还要携手走过奈何桥,下辈子还做夫妻。”江柍想也没想。
宋琅的心里仿若被她的话丢上数颗石子,漾起圈圈涟漪,他又沉默无语,端起玉斝痛饮一杯,才道:“你可曾有一丝一毫一瞬间喜欢过朕。”
“从未。”江柍直视他道。
宋琅紧握玉斝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江柍不会骗她。
心绪还未平复下来,他又问道:“如果朕没有设计杀死叶思渊,你是否会有可能爱上朕,或者说,你是否能和朕在这宫中相安无事地过完余生?”
江柍沉默了。
室内除了祁世的琴声,再无任何声响,而那琴声未免显得太过寂寥,空中的满月亦格外萧索。
她很久之后才说话:“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想象不到没发生过会是如何。至于是否能与你过完余生……即使没有思渊的血债,陛下又何曾放过我,何曾不强迫,不伤害我?”
宋琅喉结滚了滚,眼眸中似乎也笼罩了一层月霜,清冷得很孤独。
他缓了缓才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我。”
他说话的时候敛眸看着桌上的酒,并不敢看向她。
江柍下意识泛酸,他以为改称为“我”,便可抹杀这永远也不可能会消失的身份悬殊?还是他误以为,她不爱他,只是因为这一重身份?
那股淡淡的哀愁又泛上来,将她整颗心都包裹住,她为他感到深深
||||||
悲哀。
她仍直视他,道:“因为你是我的琅哥哥。”
是琅哥哥,不是夫君。
却也不是皇兄。
这样的称谓,无关身份,只在情义。
她原来真的在乎过他。
宋琅看着面前那盏酒,呼吸一分分变得混乱。
似乎是得到了安慰,可似乎又同时得到了最惆怅的遗憾。
只因情义终究不是情意,至亲终究不是至爱。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眼中莫名蒸腾水雾,他有片刻的沉默,在努力把泪花压下去。
许久后,他才看向她:“爱爱可知,琅哥哥的心里也有那一丝温暖的光亮,只是……从没有人往深处走,从没有人愿意……愿意接受完整的这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