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台阶也不算高,走路只需一炷香的工夫便也到了,只是王依兰有孕在身,难免令人担忧,江柍只望向其他人,说道:“眼看就要足月了,你们也不劝劝她。”
李嫱便吊起眉梢笑道:“她这人看着老实,其实最为固执,哪里是我们劝得起的。”
正说着,晁东湲上前来,向江柍弯膝行礼:“臣女参见太子妃娘娘。”
她今日穿了一袭宝蓝色裙装,腰间束玉带,外头着短袄,简单大方,英气中透出爽利来。
江柍只随意扫了她一眼:“不必多礼。”又道,“你们都上过香了没有?若是都上过了,那本宫便自己去了。”
“太子妃娘娘没来,谁敢去呢?”王依兰抿唇一笑,“咱们一同去吧。”
李嫱便道:“我不信这些,今日前来只为散心,你们去吧。”
“不用管她,她素来是个眼里没佛,心中无道的,只信人定胜天,虽我行我素了些,却也恣意无拘。”王依兰笑道。
江柍对此倒是理解的,也笑:“人人都拜佛,却不知拜的是佛,还是自己的欲望,什么都不信没准儿反倒也是一种虔诚。”
李嫱闻言眼睫微颤。
江柍同她一笑,便转身去了正殿。
大殿里香火缭绕,梵音绕梁。
观音是保平安的,可每个人所求的平安却不相同。
江柍前来是求沈子枭平安归来,想必沈妙仪和晁东湲所愿亦是如此,而王依兰,虽借为国祈福之名邀众人同往,想必还是在为肚子里的孩子祈愿。
江柍双手合十,无比虔诚。
待她再睁眼,只见其他人都还双目紧闭,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不愿打扰,干脆悄然离去。
听闻观音寺后有一片芙蕖池,其池水引自小南山的温泉水,故而荷莲终年不败。
江柍便往那处逛去。
刚拐过寺墙,忽见一大片芙蕖映入眼帘,其花不蔓不枝、香远益清,闻之便令人心旷神怡。
以往哪里能在二月份便赏到“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的胜景?
什么沈子枭,什么峦骨,江柍瞬间便全都抛之脑后了。
她走近去赏景,比芙蕖更茂盛的是这密密匝匝的芰荷,其长势好不喜人,足比江柍要高出一个头来,挤挨在一处,连丝缝隙都没有,好比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
她往这边疾走,谢绪风正小酌“素月分辉酒”往那边缓行。
二人于转角赫然撞到一起。
准确来说,是江柍猝不及防扑进了谢绪风怀中。
江柍一惊,慌张后仰,别于衣襟的帕子掉了。
谢绪风待江柍后退几步站好,才看清来人是她,原本没被撞得扑通乱跳的心,后知后觉扑通起来,一如池中上下翻腾的锦鲤。
“原来是你,害我吓了一跳。”
江柍一见是他反倒放下心来
谢绪风的眼神却落于石板路那方绣了菡萏的丝帕上。
他俯身拾起。
江柍伸手去拿:“多谢国公爷。”
拽了一下,却没拽动。
江柍微愣,只见谢绪风紧紧攥住她那帕子,却不还给她。
她不知所以然,正拿不定主意。
他忽而问道:“这次的帕子还烧不烧了?”
江柍眸光一闪,想到马球会那天她用手帕帮他拭箫之事,不由一笑:“那都是我的事,你可管不着。”
谢绪风见她神色中已有促狭之意,仿佛那日篝火旁的姑娘又回来了,不由也笑:“这方丝帕若能换成粮食,也够军中一个队的人吃上三日了。”
闻言,江柍已知晓谢绪风之意。
她轻挑烟眉:“你放心,我虽奢靡,却并不浪费。”
说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倒是你,既能体察将士不易,又为何随意便舍弃你那价值连城的‘杏花疏影’?”
谢绪风露出愧怍之色:“那日过后我便想过,因爱箫跌泥便要丢弃,谢某是假高洁、真酸儒。”
他竟这般批判自己。
江柍先是微惊,而后便目露欣赏之态:“大人当然不是。”
她莞尔一笑:“大人是否还记得迎熹于除夕夜宴上如何评价你的箫声?我说,正因你的吹奏美中不足,才显真挚生动。箫声如人,若是完美无缺,倒成死板了。何况大人身居高位,受人景仰,却能如此引咎责躬,这等气量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大人认为自己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我反倒觉得你之为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也。”
她化用《世说新语》来称赞他。
此时此景,翠盖如棚,风荷轻举,都在身旁轻轻晃动,搅乱了绿水的涟漪。
谢绪风内心深处也一圈一圈荡起波澜来。
最后他笑了,语气里却带有一丝不易捕捉的喟叹:“能结实娘娘,是绪风之幸。”
江柍看着他。
心想这是怎样一个人,目如远星,漆黑一片中偏生透出光明。
她不愿再同他纠结他那白玉一般的品行中微不足道的瑕疵,便岔开话题问道:“对了,素闻国公爷有在世诸葛之称,是不可多得的军师,怎么此次没有随殿下出征?”
对于她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他并未表现出意外,如常说:“朝中亦不可无人。”
江柍点头:“哦~那怎么不在朝中忙活,反倒来此清闲之地?”
“绪风不喜欢送行,且又知晓往后有的要忙,今日才趁闲时来散散心。”许是她的亲切感染了她,又或是喝了酒的缘故,谢绪风比方才放松许多,像对待一个红颜知己那般,笑道,“你不知道,我其实最是不务正业的,若非家父生前将国公府托付给我,我定是整日钓鱼种花不理世事的……”
“你们在干什么?”
谢绪风话还没说完,沈妙仪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柍柍会去赤北找太子爷的。
第39章 接生
◎江柍替骞王妃接生◎
江柍眼皮一跳, 与谢绪风同时扭头看去。
只见沈妙仪站在最前,后面则跟着王依兰和晁东湲。
沈妙仪冲下台阶,像一个人形铁盾挡在了江柍和谢绪风的中间。
她只见谢绪风手里还握着江柍的丝帕, 登时红了眼眶, 指着江柍便愤慨落下泪来:“我七哥前脚刚走, 你后脚便在这与别的男子……与他……”
沈妙仪说不出话。
露珠似的眼泪滚滚而落。
谢绪风解释道:“公主殿下误会了, 太子妃娘娘掉落帕子,微臣帮忙捡起……”
“你闭嘴!”沈妙仪撇着嘴巴,颤抖说, “你不要仗着本公主心慕于你, 便把本公主当傻子耍, 我自己有眼睛!”
“你放肆!”江柍忽然厉声道。
她凝视沈妙仪,冷然问道:“污蔑本宫, 便是污蔑东宫, 你该当何罪!”
沈妙仪一拂袖:“你休拿东宫压我!你若行得正坐得端, 何需用身份压人?”
“……”江柍不语了,定定看了她许久。
而后她对谢绪风莞尔一笑:“公主提醒了本宫,若行得正坐得端,何畏人言?不知大人可愿与本宫共赏芙蕖?”
谢绪风了然, 行礼说道:“能与娘娘赏荷乃是微臣之幸。”
江柍走上前,把谢绪风手中的丝帕拿了过来, 又道:“多谢国公爷送还本宫的手帕, 否则万一被旁人拾取,岂非有口说不清?”
谢绪风便又微微颔首。
江柍坦荡大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一同往藕花深处去了。
沈妙仪在一旁气得几欲发狂,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 牙缝里却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她难以置信,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正不知是该走上前分开两人, 还是愤懑离去,忽听晁东湲惊叫道:“王妃!王妃!来人呐!”
王依兰身边的侍女哭喊道:“不好!王妃怕是见太子妃与公主争吵,一时心急而动了胎气,要生产了!”
晁东湲反应最快:“那还不快些把王妃扶进屋里去!”
一群人吓得魂霄九外,闻言才手忙脚乱地把王依兰移至禅房。
江柍对谢绪风福了福身子,说道:“国公爷,我长话短说,王妃生产定是在府中备好乳母和稳婆的,还望你下山把稳婆请来。”
此事她不交代谢绪风也会去做:“是。”
“对了,再找个腿脚快的小厮去把大夫也请来!”
谢绪风本已转身,闻言又转头,向她一点头,投来“你放心”的目光。
江柍这才稍稍心安,也急匆匆去禅房。
王依兰身边两个最得力的侍女将她放在床上,王依兰呜咽着喊:“救救我,好疼,真的好疼……”
江柍边安抚道“王妃莫怕,本宫已让国公爷下山找稳婆了”,边走至床榻,离近一看,只见王依兰臀下的褥子上有一滩水渍。
这是羊水破了。
江柍不由一僵。
“你走开,不要靠近我嫂嫂!”沈妙仪从身后推开江柍。
江柍趔趄三步,还好被刚刚进门的李嫱扶住了才不至于摔倒。
沈妙仪哭着蹲在王依兰床畔,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嫂嫂别怕!谢绪风已经去找人了,他的马是好马,动作很快的!”
沈妙仪声音都发颤,与其说是安抚王依兰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李嫱一见王依兰身下的水渍便什么都明白了,忧心道:“依兰怕是等不到国公爷来啊。”
此话一出,王依兰的呻.吟声和沈妙仪的呜咽声都停住了,停顿过后,却更加撕心裂肺:“救命啊,救救我的孩子……”
沈妙仪的泪水亦更加凶猛:“别怕,你别怕……”
说着话,恰有两个小沙弥跟着一个年龄稍大的和尚走过来。
三人只在门口不敢进,对门口的侍女说道:“佛门清净之地,不可见血污啊。”
此话一出,王依兰的喊声又停了。
此时她已是脸色煞白,满脸是汗,憔悴又虚弱。
晁东湲见状不由焦急,严肃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若施主要生产,还是快快下山吧。”小沙弥道了声“阿弥陀佛”。
晁东湲惊诧不已,怒视道:“她这样如何下山?就算下得了山,马车颠簸她该如何撑到王府?!”
晁东湲生起气来,烈性又厉色,带有几分将门虎女的杀气凛然,压迫感十足。
小沙弥们顿时被震得脖子一缩。
江柍转身走到那管事的和尚面前,平心静气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菩萨不会怪罪的。”
和尚却万般坚定,摇头道:“不成,佛门清规戒律不可破,此乃血光之灾,不可……”
“迂腐至极!”
两道同样愤怒的声音,一齐响起来。
江柍有些讶异地看了眼晁东湲。
一对视,晁东湲眼眸便闪了闪,一时屏气吞声呆住了。
江柍移开视线,又继续对那和尚说道:“妇人生产乃是鬼门关走一遭的大事,若行差踏错害了这一尸两命,你们还想去西天见佛祖?怕不是要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江柍此言实为严重,且她表情森然,毫无笑意。
一时唬得几个和尚满脸憋红,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她又道:“本宫不和没有佛心的人说话,去把你们住持请来。”
“这……”和尚犹豫了。
沈妙仪忽然大哭着跑来,说道:“你若不去,本公主这就让你这秃驴血溅当场!”
说着就抽出了发髻上的一支金钗,指向那和尚的左眼。
和尚吓得嘴角都抽搐起来,忙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落荒而逃。
沈妙仪对那些和尚的背影大喊:“跑快些!不然我杀了你们!”
闻言,晁东湲拽了拽沈妙仪的袖子,说道:“公主,为孩子积福,不要说这样的话。”
沈妙仪闻言泪水又断了线落下来。
转脸看王依兰,已是疼得连呼吸都忽急忽缓,双手想攥住什么当个依托,无奈禅房简陋床上竟连床幔也无,她只好死死攥住被子,过了片刻又去拽侍女的手,已把侍女的手攥得毫无血色,却还是忍不了这没完没了的疼痛,还咬破了唇,汗液浸湿了头发,嗓子喊哑了,两只眼睛都哭得睁不开。
江柍看她这样子只觉心悸,想到如此尊贵的女子,生产时十几个人围在身旁伺候着,她还是如此痛苦难忍,何况贫穷人家?又想起太后在密函中要求她尽快怀上身孕,不由浑身发麻,只觉此刻躺在床上的是自己。
正出神,院中住持来了。
江柍走到门口,对住持说道:“方丈有礼。”
住持道了声“阿弥陀佛”,又说:“王妃之事老衲已然知晓,人命关天,还请王妃放心在禅房生产。”
江柍闻言便知住持乃是大慈大悲之人,便笑道:“如此,还请寺中众人配合一二。”
“施主但说无妨。”
“一来,请方丈派人去烧热水,越多越好;二来,烦请方丈派人将这禅房周围看守起来,莫让闲杂人等靠近;三来,请方丈携同众僧帮王妃诵经祈福。”
江柍说了三个要求,住持一一应允,很快便吩咐下去。
江柍又向王依兰的侍女说道:“屋内留四个侍女即可,其余人分成两拨,一拨去厨房盯着,另一拨在禅房外候着。”又转头对星垂说道,“你去找些干净的布来。”
江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末了又对李嫱道:“王妃,这里只有你生产过,接下来你是关键。”
“此话怎讲?”李嫱问道。
江柍说道:“事已至此,我们要做好这孩子等不到稳婆便降生的准备。”
“……”李嫱突然接此重担,不由吓得一怔。
沈妙仪插话进来:“怎可如此冒险?”
晁东湲也说:“臣女也觉得还是等稳婆比较安妥。”
江柍压住心头的躁意,向她们解释道:“饶是谢绪风腿脚再快,寻到稳婆前来,也有两个时辰,王妃等得起,孩子不见得能等得起。”
话落,在场众人皆是沉默。
沈妙仪思忖了须臾,却还是摇头:“不行,这太冒险了。”
星垂已找了布来,江柍不去管沈妙仪,径直走上前去接过那些布,安排道:“你们两个,把这些小布条塞到窗缝里,切记不可漏风!”又拿出几匹中等大小的棉布来,吩咐道:“先拿两块替王妃垫着,其余留用,剩下的长布,你们两个把它们当帐幔挂起来,等会儿方便王妃在帐中生产……”
沈妙仪听江柍在这念咒似的说个没完,只觉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打断了她:“够了!”
她走到江柍面前,扬手就要掴过来。
雾灯眼疾手快,挡在了江柍前面,生生挨了这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