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熹摔在地上,眼泪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淌了满脸都是,地板上黏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捂住胸口,干呕了几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
下腹传来尖锐的疼痛,她痛苦地捂住肚子,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几个婆子和侍女面面相觑,不敢来扶,纪敏骞握着拳站在一边,也没有动弹。
赵华霁慌张跑过去扶起迎熹,拍着她的脸喊了她几声,却叫不应,这才厉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去叫大夫!”
有婆子跑着下去了。
赵华霁抬头看向纪敏骞:“棋子用完就成弃子了吗,你还傻站着做什么,快来抱她进卧房!”
纪敏骞犹豫了一瞬,才道:“我还有要事未……”
“你想看她一尸两命吗!”赵华霁大喝一声,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外人在场。
纪敏骞惊呆了,嘴唇颤抖了两下,问道:“什…什么。”
赵华霁已是气得颤抖。
陛下和太后夺权,她与江峻岭表面上持中立态度,其实哪里不知江棣和江楼早已暗中效忠陛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念着陛下亲政到底是合祖宗礼法,理所应当,何况陛下看起来比太后更顾惜江柍和江家的安危。
可她从不觉得迎熹应被牵连其中。
或者说,这孩子罪不至此。
她就算享受了本该属于江柍的安稳人生,可说到底,不也是被摆布安排,难以抉择自己命运之人吗。
“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难道不知道?她本想在洞房花烛夜时,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现在全完了,你可满意?!”
纪敏骞瞪大了眼睛,神思全都飞走,竟是比刚才愣得更加厉害。
最后也不知是如何抱迎熹回房的。
本该是龙凤呈祥的花烛映照床帏,凤友鸾交的一夜,郢州城内却杀气锁天,太后与宋琅两党混战,神武门前夤夜交战,杀得护城河被血水染红,遍地尸横。
变天了。
彤云密布,萧瑟的北风吹动飞卷的落叶和飞扬的尘埃,整个郢州似乎都灰蒙蒙一片。
百姓们都紧闭窗门,躲在家中不敢出来,白天只听马蹄声和铁甲声一阵阵从门外飘过,晚上则被无数高举的火把,晃得睁不开眼睛。
一连十日,郢州城里连风都带着血腥味。
无数人连夜抄家,下狱。
直到一场大雨瓢泼而下,好像天豁了个口子似的,没完没了下了三日,几乎淹没了人间。
街上的血水被冲刷了个干净。
天放晴时,一道陛下亲政,大赦天下的圣旨颁布下来。
大局已定。
昔日繁华的郢州又渐渐地恢复了热闹,街上的摊贩开始出来叫卖,更多的铺子也都开张重新做起了生意。
不出一个月,宋琅借江纪两家之势,打击逆党,诛杀赵家除赵辞和赵新一脉的所有族人,将福王、宁王从宗籍中除名圈禁,流放砍头官员二十三名,大有斩草除根之意。
不杀赵辞,是因赵辞早已投靠宋琅,就在宋琅发动政变那一日,他便杀了赵迎,以天子之名,成为锡州十五万大军新的统帅。
而不杀赵新,则是因赵新已于灵璧率二十万大军拥兵自重,大有背水一战,为赵氏一族报仇雪恨之意。
十二月初一,宋琅祭祀祖庙。
同时下了两道圣旨。
其一:命江峻岭率十万大军,挞伐赵新,明证其罪;其二:平息叛乱之日,举国上下免除徭役,减田租,复十五税一。赵家军主动归降者,有官衔者赏小米五斛,普通士卒赏小米一斛。
太后掌权,本就不合规矩,天子亲政,乃是事必归正的结果。
江家子弟参与夺权,江峻岭作为一家之主,事到如今也唯有支持宋琅。
宋琅之所以派江峻岭前去讨伐赵新,便是看重他三朝老臣,有无数的军功傍身,在朝中威望甚高,他若前去,不动干戈便劝降赵辞众将士的可能性便大大提高。
又颁旨赏赐归降的赵家军,更会让人感念皇恩,收服人心。
这乃是朝中数十位股肱之臣共同商议的结果。
想必已是胜券在握。
…… ……
福宁宫,暖阁内火盆烧得很旺,太后焚了雪梨蜜檀香,整个屋子都满是梨花盛开的味道,盎然如春天一般。
宋琅进了门,只见太后坐在南窗下,正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自己给自己下棋。
他顿了顿,勾起唇,笑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太后的视线依旧落在棋盘上,对宋琅的问安恍若未闻。
宋琅也不恼,旋即到她对面坐下,自如地抓起案几上的瓜子儿,边吃边道:“母后就不问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吗。”
太后将一颗白子放到棋盘上,只道:“听你的语气,哀家难道还猜不出吗。”
宋琅微怔,旋即笑起来:“母后圣明。”
太后轻轻勾唇,有些轻蔑。
宋琅见状,又道:“您就不想知道迎熹的近况吗?”
太后刚刚拿起一枚黑子,闻言,手指僵了僵。
提起迎熹,太后终于露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春意盎然的殿内,顿时料峭起来。
这一个多月来,她被禁足在福宁宫内,从前伺候她的人悉数被杀。
她正疑心为何宋琅的计划一丝风声也无的时候,碧霄出现在她的面前,代宋琅传话,告知外面发生的一切,她才恍然大悟,原来碧霄竟是她身边的内奸。
几十年深宫沉浮,她以为她早已遍尝世态炎凉,那一刻却还是感到了彻骨寒。
原来竟是这样。
从她决定江柍去和亲的那日起,便已经祸根深种。
从江柍和迎熹互换的那一刻起,碧霄恨上了她,宋琅开始筹谋夺权的大计,江家子弟亦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于是对内,她失去了重要的心腹,反而换来奸佞背刺;对外,江家与天子一条心,赵家内部偏又斗争不断,使她腹背受敌。
太可笑了。
她没有输给自己的才能,也并非输给困扰她多年的“女主乱政”恶名。
而是输给了她的慈母之心。
可怜她垂帘听政近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励精图治,任人唯贤。
没想到,最后竟落得个满盘皆输。
那些老头子平日里总让她还政于帝,怕她效仿武则天,防她防得跟什么似的,她也曾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就算不是武帝,也能当个吕后。
她真是太荒谬了。
她哪里有武帝亲手掐死自己女儿的狠厉,又哪里有吕后让儿子目睹人彘的毒辣。
可当年让江柍和亲又全是私心吗?
迎熹怯懦木讷,又没有让人为之沉醉的美貌,去和亲也只不过是白白牺牲。可江柍不同,迎熹没有的,江柍全都有,再稍加训练,便是最好的细作。
和亲公主本是丧权辱国,她力挽狂澜,把劣势变得有利,谁能明白她的殚精竭虑。
尤其是宋琅,捡了她现成的功劳,有何资格恨她?
又有何理由牵连无辜的迎熹!
思及此,太后心中的恨意陡然加深。
很快,这股逼人的寒意,又被敛去了。
她终于抬起了头,朝宋琅挑了只眉,一笑:“那陛下难道就不想知道江柍若是没有哀家的解药,该会怎样生不如死吗。”
第100章 宋琅夺权(下)
◎曲瑛再侍寝,迎熹质问敏骞◎
不出所料, 此话一出,宋琅遽然色变。
太后满意地勾了勾唇,又将手里的黑子放在棋盘中。
“啪”的一声。
宋琅猛地站了起来, 冷声质问:“你找死。”
“星垂那丫头是你的人吧, 想必她应该给你说过, 大婚当日, 哀家命段春令给江柍服下一种叫‘红丸’的毒药,此毒每半年就要服用一次解药,而世上唯有哀家一人能为她解毒。”太后盯着宋琅, 眼角眉梢都堆满了愉悦, “怎么, 陛下这些时日高兴坏了,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吗。”
宋琅一张阴云密布的脸倒映在太后的瞳孔里。
年轻的帝王, 俊美而又苍白, 冷沉下来的时候犹如鬼魅, 阴鸷得让人悚然。
他试图竭力压住翻滚在胸臆中的慌乱和愤怒,无奈理智早已被太后这抹挑衅的笑意,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终究没有忍住,但话说出口, 还是没有将脆弱袒露,只是笑道:“所以现如今母后手中捏着爱爱的性命, 而朕手里, 有迎熹和赵家。”
“哀家已经输给了你,就算想护着迎熹,也是力不从心, 与其让她靠哀求和施舍活着, 不如随哀家一起死了干净, 也省得受罪。”太后早已在心中想好了这番话,“不过,若我们母女活不成,你的爱爱,也得给我们陪葬。”
“住嘴!”宋琅拂袖,扫掉了案几上所有的东西,瓷片哗啦啦碎了一地,他上前一把拉过太后的衣领,狞笑道:“你以为爱爱不好过,你的迎熹就能好过?朕必定千百倍折磨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完,他一把丢开了太后,转身而去。
太后差点没喘得过气,捂住胸口,剧烈地呼吸,又在宋琅的袍角彻底消失在眼前时,喊道:“祝你今晚好梦啊,皇帝陛下!”
宋琅脊背一僵,旋即大步仓皇离开。
碧霄见状,跟了上去。
见宋琅似乎失了心智,便猜想和江柍有关,她心里痉挛似的发麻,一阵阵不好的念头闪过。
却也知道此刻唯有让宋琅沉得住气,方能守得住长远。
她攥紧了手心,劝道:“陛下应该知道,您与太后之间是一场持久战,若您现在自乱阵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那还不如不夺权,继续当您的傀儡皇帝。”
这话实在大不敬。
但也正因如此,这些话如当头一棒,把宋琅的理智悉数敲回了脑袋里。
宋琅脚步倏地顿住。
碧霄也停下,行了个肃礼,说道:“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宋琅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再睁眼,他已经恢复冷静。
他什么都没有说,一步步走回长乐宫,越往前走,心思越清明。
一个时辰之后。
含元殿内,宫人们整肃静寂,曲瑛和轻罗立于案旁布让。
宋琅把大影壁旁鱼缸里的两尾鱼喂完,方才转身走向餐桌,先是盥了手,后又将屋内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才问道:“迎熹还是不肯用饭吗?”
纪敏骞一早就来候着。
他已在屋里站了有一会儿了,闻言,躬了躬身,说道:“回陛下的话,三日来已是粒米未进。”
宋琅嗤了一笑,道:“她还真是不出朕所料,没继承她母亲半分气量,你只瞧瞧这一个月来,太后是怎样过的,再瞧瞧她,真是废物。”
迎熹自大婚之后,就终日以泪洗面,前些时候大病了一场,好容易养好了,这几日又开始绝食抗议。
反观太后,还有闲工夫下棋,就像从未发生过任何变故一样。
宋琅又问:“她腹中孩儿如何了?”
纪敏骞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默了默回话道:“大夫说暂时无碍,只是若继续不吃不喝,怕是会母子俱亡。”
闻言,宋琅暗忖了片刻,才道:“自你大婚之日起到现在,实在是流血太多,朕刚刚亲政,雷霆之势过后便应春风化雨、安抚人心,不可再让朝中、让百姓人心惶惶。”
宋琅用巾帕擦了擦手,拿起桌上的玉箸说道,“迎熹现如今是江家之女,纪家之妻,此次政变江家纪家桩桩件件都参与了,她若出了乱子,岂非让朕难堪?”
宋琅夹起一块干煸鸡块,没有吃,而是定定地盯着它,沉吟道:“何况,留她一命才能制衡太后,若她出事,只怕太后会怒及爱爱。”
说到这,宋琅的眼眸沉了沉,声音冷似坚冰:“你只回去告诉迎熹,若她执意要死,朕会先把她近身侍候的几个侍女一一处死在她面前,给她陪葬。”
纪敏骞凝沉了脸,却很快恢复面无表情,笑道:“陛下英明。”
宋琅将那块鸡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想起什么:“算起来爱爱和亲已有一年了,朕曾在心里发过誓,定要在她十八岁前,将她迎回朕的身边。”
此话让纪敏骞眼皮一跳,他快速抬头看了宋琅一眼,又轻轻将眼帘垂下:“微臣和陛下一样渴望迎回她,只是时机需要等待,切不可操之过急。”
宋琅瞭起眼皮,看了纪敏骞一眼,默了默没有说话。
若说操之过急,自他得知江柍要去和亲便开始筹谋夺权,如今也有近七年了,而自大婚那时起,他开始慢慢收回兵权,也有四个年头。
为此,他接纳了根本就不愿意娶的皇后,宠幸根本就不喜欢的荣妃,在太后面前伏低做小,在各股势力之间周旋应对,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回望这一路,好像除了忍耐就是忍耐,竟没有一刻放纵快活。
而把江柍带回身边,本就是他夺权的目的。
晏昭迟早一战,若能打一场胜仗,接回江柍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就算不能,若沈子枭死于“意外”,届时迎公主回朝,也是理所应当。
只可惜,他如今才开始亲政,国内诸事不稳,这么想,确实不能操之过急。
宋琅点了点头,最后只道:“朕自有打算,你先回去吧。”
纪敏骞行礼退下。
退出殿门时,只听宋琅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绫罗,进来伺候。”
曲瑛已被宋琅赐名“绫罗”,与他御前几个大宫女同用“罗”字。
纪敏骞下意识转头,望了曲瑛一眼,曲瑛抬眸,神色如常地与他对望一眼,而后朝他行了一礼:“恭送纪大人。”
纪敏骞淡淡掠她一眼,没说话,离开了。
曲瑛这才起身,走进含元殿内,恭敬来到宋琅面前,福了福身子,说道:“陛下,方才您面见纪大人之时,皇后娘娘派人来报,说是想见您。”
宋琅拧了拧眉说:“她能有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为她的父兄叫屈,辱骂忤逆于朕,朕现在还没空废了她,先留她苟延残喘几日,以后她那边再来人,一律不见。”
曲瑛俯首道:“是。”
走上前来,为他倒酒。
手刚碰到酒壶,便被一把抓住。
曲瑛浑身颤栗了一下,慌张跪地:“陛下……”
宋琅眼神玩味地扫视着她,从红玉髓耳铛,到白白的耳垂,再到细腻的肌肤,那双漂亮的眉眼。
自处置了烟罗之后,他便再也没宠幸过曲瑛。
其实若非是那警惕心比旁人强百倍的细作,普通人就算觉得曲瑛与江柍长得相像,又哪里会怀疑到江柍的身份?
他此前没有碰曲瑛,除防江柍的身份再次被人察觉,最重要的还是怕被太后知道,惹出不必要的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