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子的尸身被暴雨冲出坟墓的当天，梁老爷在半夜因为受惊而死，死状可怖，显然在梦里见到了极其令人恐惧之物。
他的大儿子梁岳则自这天开始被各类病痛折磨，从头到脚几乎每个器官都出过问题，最后死在了一种主要症状为喘不上气的怪病上，真正的死亡原因竟和弟弟一样。
事后，官府从梁家搜出了一大堆笔记，发现梁老爷早在小儿子出生以前，就谋划着要将其炼化为“半鬼娃”，以半鬼娃的超高法力护佑大儿子一生顺风顺水。
有得道之士结合这一家子的经历，大致上推出了事情的经过。
半鬼娃属于半人半鬼，还能如人类一般成长，但体内属于人的魂气会不断转化为鬼气，直到某日身体再无法承受住满身的鬼气，便会暴毙而亡。半鬼娃对人世的怨气越重，法力便越强，这就是梁家小儿子被百般虐待的原因所在。
类似的情况在梁家发生过不止一次，小儿子则已经是梁老爷进行的第三次试验，此前两次的失败为这一回的成功打下了基础，他确实保佑了哥哥整整十年，才在那一日停止了呼吸。
如果他跟其他半鬼娃一样，是因为体内鬼气过重、暴毙而亡，他将同它们一样，逐渐消散在天地间，无法对父亲与哥哥进行任何报复。可是，阴差阳错之下，他竟是因为窒息而死，于是一切都有了不同。
他带着滔天的怨气，死后于坟墓旁徘徊不去，无意识中吸收了其他孤魂野鬼的怨念与死气，又得了大妖的点化，竟成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鬼王。
只是，将父亲和哥哥逼死后，他便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再没有害过他人性命。
其他人都以为，他心中执念已了，应当是踏上了轮回之路，不会再为祸一方了。于是这件事也逐渐被人淡忘，除了在当地的县志上留下一段记录后，再没有人记得。
将这段往事从故纸堆中翻了出来的司静宜此刻正神情激动：“落落我跟你说，县志上有梁家一家人的画像！重点是什么，重点是那个小儿子的画像，简直和伏阳一模一样！档案馆里不让我拍照，我不能拍下来给你看，但我绝对绝对不会认错的！难怪他听到‘梁岳’这个名字，情绪会这么激动……”
“那你……”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等一下！”司静宜轻抚着胸口，借着情绪继续往下解释情况：“然后呢，我找到了伏阳苏醒的记载，应该算是吧，不是很明确的记载。总之我终于知道了他这些年干下的好事！你知道这些年他害死了多少人么，那是一个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她过于激动的情绪，已经明明白白地表现在了脸上，和肢体的动作间。
起初，司静宜虽然翻到了几条当地青少年失踪案的记录，但并没有往心里去。毕竟，这些事发生在二十年前，太过久远，她很难将其与当下的种种联系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她在失踪者家属发布的寻人启事中注意到了一个小细节——
有两件失踪者失踪时随身携带的饰品，她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可一下子想不起来。
待司静宜带着满心的疑惑回到租住的屋中，她意外找到了答案。原因无他，那两件玉饰，就摆在她的房间里。
她到这时候才清晰地回想起，伏阳是如何将这两样东西摆在房间里，告诉她这是他从家中带来的、具有安魂凝神之作用，这样放着就好。
那时她还只是疑惑，他明明说自己是空着手下山，怎么又突然掏出了这两件宝贝，难道是抽卡回去取的？
而翻到记录后，所有的一切都在司静宜脑中串联了起来。伏阳会出现在村子里，显然不是因为“游历时碰巧路过”，恐怕，他就是村民用恐惧至极的语气提起的“鬼王”，是为吞噬她的生命而来。
伏阳当初或许并没有消散于天地间，而是陷入了某种类似“沉睡”的状态。这一觉睡的时间稍有些久，他到二十多年前才终于苏醒。醒来后，他开始祸害附近村子里的一些村民，一手造成了大量的失踪案。
某一日，村民从失踪案中发掘出了线索，终于发现了“鬼王”的存在。或许是为了求得鬼王庇佑，又或许单纯是为了将祸水引向别处，他们与伏阳达成了协定，将村外的人骗到村子里来献祭给他。
她本来也会成为被害人之一，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运，不但保住了性命，还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之下，同伏阳有了超脱友谊的情感发展。
事后再去回顾近段时间同伏阳相处的点点滴滴，司静宜心中再没有任何令人脸红心跳的激荡，只剩下不寒而栗，且带有一种有蚂蚁在背后爬过的恶心感。
他随手送出的珍贵礼物，可能是某位可怜受害者的遗物，而她却视若珍宝地珍藏起来，他偶尔流露出的暴戾和杀意是真实的，她和落照恐怕都曾离死亡仅有一线之隔。
司静宜可以理解伏阳对他父亲和兄长的恨意，他们是他一生不幸、死后化为厉鬼的原因所在，所以在她看来，他的报复不算过分。
可是，从他将无辜的村民卷入其中、谋害他们性命开始，整件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
今天司静宜来找落照，是为伏阳的事。就某种程度而言，她也是想自保。
到现在，她终于有点看明白他的本性。
她心里清楚，就算她能在毕业之后远远逃离此地，偏执如他，一定会追她到天涯海角。到了那时候，她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不如提前做些打算，说不定能谋得生路。
终于将前些日子研究明白的情况一股脑儿说给了落照听，司静宜长出一口气，感觉放松了一些。
几天前，她发现了存在于自己身上的BUG，她的情绪与情感偶尔会不受自己的控制。
不管前一天的夜里，她对于伏阳的恐惧与反感有多浓烈，等到第二日天一亮、阳光照到身上，那些情绪便会迅速褪去，只在她心头留下一点浅淡的印子。
刚才同落照说明一切之前，司静宜都有些担心，怕自己还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所裹挟，以至于再解决不了这件事。
落照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上，待双手凝作实体后，才用与常人相比要冰上一些的手揽住了司静宜：“别害怕，也别太担心。我和风入松能想到办法处理这件事的，事实上，我们已经有一个大概的计划了，而你带来的这些消息，帮我们确定好了该怎么做。”
这些话让司静宜冷静下来，她望向落照，听后者将自己的“计划”完整说过一遍，慢慢就有了几分底气。
她突然就想开了。不管怎么说，至少她不是独自面对此事。就算有个万一，她不幸成为了鬼魂，也正好去和落照作伴。在得知母亲已经去世后，她和现实世界的联系都淡了不少，总觉得这边已无太多值得留恋。
是时候，让这段时间的混乱日子有个句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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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阳并不迟钝，早已注意到了司静宜状态的异常。
她虽然还留在他身边，看他的目光却再没了之前的浓重情感，且她总是会在无意识间躲避他的触碰，就好像在暗中防备着什么似的。这其中，显然藏着什么问题。
而他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没有追究到底，是想弄明白暗中搞鬼的究竟是何人，以便……斩草除根。
不过，伏阳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太对劲。也许是因为村子被毁，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吸收过人类的魂气，他偶尔会产生一种无力感。在这种感觉的折磨之下，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小小的一件事，就能让他大动肝火、愤怒不已。
他自己都担心，某一日他会情绪失控，失手折断司静宜的脑袋，使得藏在心底深处的疑惑再得不到答案。
就是在这种双方都藏有许多小心思的情况之下，司静宜按照计划，向着伏阳发出了邀请。她表示，她准备回当初险些遇上危险的村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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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学生与鬼（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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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静宜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她之前上网查找作业材料的时候，无意间刷到了一个帖子，帖子反复提到那个村子，说村中在发生之间那件事后，成为了鬼村，能看到许多已死之人的冤魂在此地徘徊。那帖子很快就被删除了，可她可以肯定，在帖子中附带的十五秒视频中，她看见了母亲的脸。
“我必须得回去看看，要是……要是我妈妈不放心我，回来找我，被困在那儿了怎么办！我得让她知道，我过得很好，她一点都不需要担心，可以安心离开了……”
怕被伏阳看出撒谎的痕迹，司静宜捂住了脸遮掩情绪，小心翼翼地从指缝中观察他的表情。
这番话果然引起了伏阳的兴趣。他的眼中有一道暗芒一闪而过，似乎正对某件事志在必得。不等她再开口补充什么，他已语气坚定地出了声：“那地方太过危险，我陪你一块儿去。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至少也能保护你的安全。什么时候动身？”
他语气中过于急切的情绪又一次引起了司静宜的警觉。她没敢表现出来，将订好的日子告诉了他，只暗中感叹了一句：落照果然猜对了。
今天她来找伏阳前，落照简单给她分析过情况。
伏阳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未能吸收人类的魂气，状态和情绪都不稳定。这时候听到村庄中有鬼魂行动的消息，必然会急不可耐地行动起来。如果那是有人装神弄鬼，他便弄假成真，如果那真是鬼魂，他也有法子在吸取力量后让它们消失。
他不知道的是，村子里确实有鬼魂，不过，是已经被他害死过一次的鬼魂。此时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是落照特意放出来，就等着他回去自投罗网。
可惜伏阳作为一只老古董，到现在还没学会从电视、网络等渠道获取信息，不然，落照就可以有针对性地投放虚假新闻，不必由司静宜转达了。
重新踏上村庄的土路，伏阳难掩兴奋，情绪浓烈得让司静宜再无法忽视。
她觉得再装傻就有些刻意了，便出声询问道：“伏阳……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伏阳强行收敛了嘴角浮现的笑意。
他确实很高兴。此地浓郁到了极致的鬼气在不断地挑动他的神经，他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去，将所有的鬼气吸收进体内，炼化为自己的力量。
不过在司静宜面前，为了不吓到这单纯的人类，他还是对真实的目的进行了遮掩。
“我是有点高兴。毕竟，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司静宜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心底涌上了极为复杂的情绪。她震惊于，她所感受到的欣喜和厌恶程度是相同的，就这么简短的几个字，却唤起了她对他的感情。
那一瞬间，她脑中浮现的想法竟然是：原来我对他来说，这么不同！
司静宜用力地用指甲掐了掐手心，直到疼痛感唤回理智后，才冷静下来。
好在刚才失控的情绪倒也不是毫无用处，她恰到好处的脸红成了羞怯的证明，让她不需要多说什么，就能消去伏阳心底的怀疑情绪。
司静宜本想按照计划那样，将伏阳引导约定好的地点去，可是伏阳以“关心”为借口，不允许她跟着出门。不得已，她只好做出妥协，留在民宿中，目送着他前去探查情况后立即将情况有变一事报告给了落照。
得到落照“没问题，不必担心”的回复后，她仍然有些放心不下，换了身行头，对样貌和身形进行过遮掩，才偷偷摸摸地出了门。
可惜，她作为普通人类，用的是双腿赶路，比不上飘行的鬼怪速度。等她匆促赶到事发之地，事情已经快要结束。
之前落照帮她收拾那只恶鬼的时候，她曾躲在远处见识过落照处理事情的方法，所以知道那些黑影就是鬼魂，后来听声音的经历又告诉了她，它们那成片响起的混沌能折磨一切生灵的神智。这种情况下的唯一解法，就是动用手段将声音隔绝在外。
不过，伏阳显然是不明白这一点的。他被困在成团的黑雾中，满脸愤恨与苦痛地捂住了头，如困兽一般四处挣扎着乱窜，在本能驱使下毫无章法地放出各种攻击，殊不知这反而加速了自身力量的消耗。
一年多来几乎没得到补偿的力量，终于要在这一刻见底了。
司静宜怔怔地望着这一幕，默然感受着心中仿佛被虫蚁噬咬的痛苦情绪。她觉得，她有必要记住这种疼痛感，好让自己明白，在一个可疑男人身上搭上太多感情，是要受此折磨的。
落照不知何时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悄无声息来到她身侧，轻声道：“看得难受就别看了，很快就会结束的。”
“不——虽然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直觉告诉我，我有必要牢牢记住这一幕，也许之后会派上用场。”司静宜没有移开视线，便尝试着聊些别的转移注意：“我怎么觉得，你这些鬼魂朋友，比之前的那一次还要……兴奋一些？”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鬼魂的动作确实比此前要癫狂得多。
“你的那种感觉是对的，因为这些鬼魂是被伏阳所害，面对他，他们的恨意更重，自然也会更癫狂。等这点情绪过去，伏阳一死，它们的怨念一散，便会消失在此处。”
司静宜还想问些什么，却不巧同挣扎中的伏阳对上了视线。
伏阳先是惊愕不已，随后满腔的惊讶转化为被人背叛后的滔天恨意，如毒蛇般在司静宜的心上狠狠咬了一口。他再顾不上同身边的鬼魂纠缠，手持黑色利刃便向着她攻了过去，就等着拖她一块儿上路。
司静宜只感到一股寒意袭遍全身，手脚发凉以至于完全动弹不得，更做不出任何躲避的动作。
好在伏阳刚冲出去几步，就被鬼魂们死死拖住，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里，他的身影已被吞噬殆尽，简直跟从未存在过一样干净。
落照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还好吗？”
司静宜点点头。从她的表情来看，她确实还算镇静，并没有产生太多的动摇。
看出落照在担心她，她笑笑，出声道：“我真的没事。我能看出，他恨我背叛了他，可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他那个眼神，反而让我再一次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了。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当初，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在刚认识不久时就对他情根深种。你……你怎么了？”
在她的目光中，落照的身体正在不断变透明，速度不算快，但变化得很稳定，恐怕这具身体已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慌忙回头一看，便发现身后的鬼魂已在她们闲谈的间隙已然消散了十之八九。而落照的存在与否，都关系在它们的身上。
“没事，只是时候到了，我也就该离开了。”落照拍拍司静宜的肩膀，道：“伏阳骗了你很多事，可我相信有一点他没说错。你的母亲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的，就跟此刻的我一样。”
“我明白的。”司静宜已经顾不上旁的了，视线在四周寻找起了风入松的身影：“风入松跑哪儿去了，他都不准备……不准备和你道别吗？”
落照笑了笑：“可能他是在躲着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