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她不会永远留在这里。
沈溯会把她带走的。
韩临渊是一块烂泥潭,她绝不会和这样的人一起烂死。
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份希望,所以她才没有被韩临渊的折磨压倒。
她从金菊院厢房中出来的时候,四周的丫鬟们都默契的低下头,给她行礼。
她们离门近,厢房内的争执她们肯定听到了一二,只是没人敢置喙韩临渊。
萧言暮自金菊院出来,一路回了浅香院。
此时已是巳时左右了,但她跟韩临渊争吵了一番,只觉得疲累,也不想再起身,只倒在床榻间,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十五日。
才刚开始,她就觉得很难熬了。
她又想到了沈溯所说的“功劳”,也不知,这功劳是什么功。
萧言暮倒在床榻间胡思乱想的时候,沈溯也已经回了南典府司。
沈溯,沈大人,万不要骗她。
——
南典府司坐落在京外郊区,从京内到京外,每日往返都要些时辰,纵是纵马,也耗时许久,沈溯在萧府耽误了太长时间,他到南典府司的时候,比平日里迟了不少。
算起来,沈溯入南典府司近三年,还是第一次迟了时辰。
南典府司的锦衣卫百户们偶尔会瞧瞧瞄上一眼沈溯。
他们沈大人正从门外走进来,一身暗鸦色飞鱼服裹着劲瘦的腰,牛皮铁靴紧紧地裹着小腿,绷出男人肌肉的轮廓,他个头高,走起路时身后的玄甲麟袍只悬垂在他的膝窝间,一阵风吹来,沈溯那双冷漠的桃花眼远远地向他们瞥来。
只一个视线,百户们便低下头,不敢再看。
几人低下头时,沈溯已经迈过机关墙,回到了他自己的办案的衙房。
他入衙房后,便有专门负责此次“十万两白银案”的小旗来给他汇报调查的进度。
进度与之前无异,而圣上给他们的时间只剩下了最后十五日。
若是在期限内无法查清楚这个案件,他们南北抚司都要受罚,罚俸禄事小,失了圣心事大。
锦衣卫是圣上的刀,如果这把刀不锋,那就要换一把。
被换掉的刀能有什么好下场?死都是好的,所以南北两司的人都盯着沈溯呢。
“去查一查韩府刚娶进门的白夫人。”沈溯腰背笔直的靠在椅上,拿起桌上的一份卷宗看了半晌后,道:“她很有可能是上上任,白姓户部尚书失踪的女儿。”
这个线索得来的还颇为巧合,他因为关注萧言暮,才去关注韩府,后来转而多查了查白桃,越查越觉得不对劲,这个白桃是个化名,往前查,根本查不到出处,而且,白桃的脸跟当初那位白姓户部尚书的女儿有六分相似。
人的姓名可以改变,面容骨相却极难改的。
所以,沈溯怀疑她的身份。
现在沈溯已经将案子捋顺的差不多了,他们知道的比白桃还多些。
两年前,宫内赵贵妃勾结前朝,试图贪墨,顺带害死了白姓户部尚书,十万两被白姓户部尚书藏下,两年后,这件事在京察时翻出来,逼死了新任户部尚书
,然后被圣上下令调查。
新任户部尚书纯属倒霉,接任个新官,被上任留下的坑害死了。
而他们,要同时找到十万两银子,还要找到赵贵妃贪污的证据。
现在,他们已经找到了赵贵妃贪污的一部分证据,接下来,他们只需要找到十万两银子,就能向圣上交差,而这十万两银子被白姓户部尚书藏起来,锦衣卫没有头绪,只能将目光盯在白桃身上。
如果白桃是白姓户部尚书的女儿,那白桃也许会知道十万两银子的下落。
顺着这条线查,查出了两年前韩临渊替赵贵妃掩盖,所以可以将韩临渊与赵贵妃划分到同一个行列里,那白桃去嫁往韩府的目的,也颇为让人深思。
小旗应了一声“是”,转而从沈溯的衙房内离去。
小旗离开之后,沈溯坐在衙房的书案后,再看向手中的卷宗时,眉眼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刚才那些繁琐复杂的案件在他脑子里过了一瞬,他想到的,却是被他带走的,萧言暮的肚兜。
他的手掌覆在自己的胸膛时,动作都慢了两分。
丝绸的触感摩擦着他,使他呼吸沉重。
他闭了闭眼,才将这些冲动压下去。
不急,还需十五天。
一想到那十五日,沈溯甚至比萧言暮还要燥。
——
而此时,在韩府内的白桃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暴露在了沈溯的眼皮子底下了,她双目赤红的坐在梳妆镜前,眼底里都是恨。
她遭受了韩临渊的折磨,只觉得恨意丛生。
她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她必须马上找到证据。
白桃含着这么一口怒意,像是一只飞蛾一样,毅然决然的扑向了一场自焚的火。
她决定想办法,偷偷潜入韩临渊的书房,偷找证据。
韩临渊和赵贵妃一起合谋害死了她父亲,他们俩人之间一定会有往来的信件佐证,算是捏着彼此的把柄,否则谁都害怕对方出卖自己。
她要找到这些。
她要韩临渊死。
——
那时是大奉二十二年的冬,一个小小的韩府,悄无声息的掀起了一场风暴,慢慢席卷向了整个朝堂。
浮出水面的萧言暮,韩临渊,白桃,沈溯。
隐于水下的赵贵妃,已经死去的白姓户部尚书,消失的十万两银子。
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这旋涡里打转。
爱与恨,血与墨,阴谋与案件纠缠成一副画卷,贪嗔痴为纸,绣春刀为笔,作出一副长画,与君共赏。
第18章 哀求
“啪——啊,啊,啊!不要打奴婢!”
“啊,奴婢没有偷吃——”
女人变调凄惨的哀嚎刺破了浮香院的静谧,将萧言暮从昏睡中惊醒。
她骤然从床榻上爬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巳时回来后,因为太过疲累,便伏在床榻上睡过去了。
直到被门外的惨叫声吵醒。
她骤然看向门外。
门外的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了,瞧着像是酉时初,厢房内一片昏暗,清冷中透着几分寂,更显得那门外的尖叫声渗人。
萧言暮匆匆自床榻间走下来,踩上兔毛绣鞋,快步走到门前,只一拉开门,那尖叫声骤然清晰放大,随着冬夜的冷风,一起扑到了她的面上。
萧言暮看到了令她心惊胆寒的一幕。
在浅香院厢房朱檐下不远处,管家嬷嬷正手持一根鞭子,抽打地上的烧火丫鬟。
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钳制着烧火丫鬟,烧火丫鬟根本躲不开,只能任由被抽,那鞭子是专门刑罚下人的鞭子,多是打手脚不干净的丫鬟,一鞭子下去就能抽的皮开肉绽,三鞭子就能让人起不来身,若是打上十鞭子,能直接将人抽死过去。
烧火丫鬟是浅香院里唯一的一个丫鬟,脑子还有点问题,不过就是个七八岁孩子的程度,傻乎乎的,在这院内的存在感几乎为无,萧言暮一颗心都放在逃跑上,从来不曾多在意她。
但是这丫鬟也没有偷奸耍滑,她每天尽职尽责的烧火,虽然她只会烧火,但偶尔也会给萧言暮端来一碗普普通通的粥,她们俩坐在卧房内一起用。
她是个傻的,但是也给了萧言暮一些温暖。
而在此时,那傻丫鬟却被摁在地上,如此抽打,简直像是要被活生生打死了一般!
“住手!”萧言暮再难隐忍,她高喝一声后,匆忙从门内迈出来,大声质问管家嬷嬷:“你为何要打她?她不过是个傻子!”
“回萧姨娘的话,这丫鬟她偷吃了金菊院膳房里的东西。”管家嬷嬷手里拎着根鞭子,回过头来,道:“按规矩,就得打五戒鞭。”
算上刚才抽的三鞭,现在还剩下两鞭。
萧言暮愣了一瞬,随后勃然大怒:“你胡说!她是个傻子,她从不出浅香院,她能偷什么东西吃?”
这烧火丫鬟只知道蹲在灶台面前烧火,有时候连自己的意思都表达不明白,主子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萧言暮让她烧火,她蹲在灶台前一日都不会起身。
别的丫鬟可能会偷奸耍滑,但她不会,她蠢的谁都能欺负她,说句不好听的,路边来条狗咬她一口她都不知道跑,怎么可能会从浅香院跑出去,去金菊院偷吃东西?
“老奴不管这些。”管家嬷嬷抬起手,重重的又抽了地上的烧火丫鬟一鞭子,语气里透着几分戏谑,道:“萧姨娘若是不服气,去院儿里找白夫人对峙,或者去问大爷便是,老奴只负责惩处这些手脚不干净的下人。”
就在萧言暮怒发冲冠,想要大声反驳的时候,一旁的管家嬷嬷又慢条斯理的加了一句:“萧姨娘啊,老奴好歹也是看着您进门的,老奴知道,大爷心里还是有您的,您好歹一个夫人,闹到现在,还没闹够吗?”
“瞧瞧大爷平日里那么好的一个人,现在都被您给逼成什么样子了,现在整个京城都在传咱们韩府的笑话。”
“听老奴一句劝吧,别再闹什么小性子了。”管家嬷嬷甩下了最后一鞭子,然后摇着头,居高临下的对着这个被摁在韩府里,毫无反抗能力的萧姨娘说道:“去给大爷赔个礼,好日子不就又回来了吗?”
管家嬷嬷那时看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金笼子里的鸟雀,带着一种得意洋洋的控制感。
萧言暮听懂管家嬷嬷的意思的时候,只觉得遍体都寒了一瞬,身体里烧着的怒火在这一刻被浇的透心凉。
她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这烧火丫鬟为什么挨这么一顿打。
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偷吃的,而是管家嬷嬷得了韩临渊的授意。
因为她一直不肯和韩临渊低头,韩临渊又不可能真的打死她,所以干脆向她身边的人下手。
韩临渊可以直接打死这个烧火丫鬟,反正一个丫鬟他也不心疼。
他在用这种血淋淋的方式,告知萧言暮,快点向他俯首称臣。
他的耐心有限。
这一次只是抽几鞭子,下一次是不是会直接打死?
打死这个小丫鬟没用,下一次又要打死谁呢?
有些事,最恨不过枕边人。
萧言暮在那一刻,突然觉得她又回到了冰冷的湖底。
那样浑浊的,肮脏的的湖底臭水汹涌而来,四面八方的控住她,她想要高声呐喊,可是一张开嘴,那些臭水就填满了她的喉咙。
她根本无力反抗。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结局,不断被欺凌,或者臣服。
与这种被欺凌的愤怒一起翻腾起来的,是要将人湮灭的屈辱,萧言暮身形一晃,第一次对韩临渊生出这样浓烈的怨恨来。
看见萧言暮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一旁的管家嬷嬷以为她看见了血,知道怕了,面上便掠过几丝满意。
知道怕就好,以后老老实实的伺候主子,别总想仗着几分宠爱,骑到主子脑袋上来胡闹。
“萧姨娘自己好好想想吧。”管家嬷嬷抬着下颌,带着几个粗使嬷嬷离开了浮香院里,只留下了倒在地上,浸满了血,昏死过去的烧火丫鬟。
那时正是冬夜,浮香院内的血腥气冲淡了梅花香,全都扑进了萧言暮的鼻腔里,萧言暮瑟瑟的吸了一口气,喘着粗气,扑上去将烧火丫鬟拖回了厢房内。
烧火丫鬟倒在床上,生死不知,她分明是另一个人,但是萧言暮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萧言暮的手里没有药,但想也知道,她找不到药的。
她只要走出这个浮香院的门,不管她和谁求助,对方都会告诉她:“去和大爷服软吧。”
去服个软吧。
去放弃自己吧。
去接受他所有的背叛,去跪在地上给他当一只狗,求着他要来恩宠吧。
这是你的荣幸啊,萧姨娘。
大爷这样做,都是被你逼的,大爷是爱你的啊。
你到底还在闹什么呢?
萧言暮的身体里掀起了一场海啸,可在外人看来,她呆呆坐在床榻旁边,看着烧火丫鬟的血一点点流出来。
直到某一刻,她恍然惊醒,骤然站起身来,一路踉跄着跑出了厢房,她跑到了浮香院的偏房里,搜搜找找,翻出来一盏花灯。
花灯还是去年买来的,上覆了层淡淡的尘土,点燃之后,里面的灯火泛着柔和的光,萧言暮提着它走出来,在浮香院里挑了最高最大的一颗梅花树,将花灯挂了上去,映衬的周遭的枝丫花瓣都格外好看。
远处有风吹过,花灯轻轻地晃。
第19章 萧言暮必须爱他
“她做了什么?”韩府书房中,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
站在书房内被问询的小厮迟疑的抬起眼眸来,正看到韩临渊充满戾气的眼。
书房极大,其内摆着各种书架古画,其内燃着地龙,将书房的空气都蒸烧的滚热,窗塌内的矮桌上摆了一尊香炉,正袅袅的散发着梅香,是萧言暮身上常有的气味。
在与萧言暮闹别扭的这些时日里,韩临渊就靠这些沾有萧言暮气息的东西活着。
书房里的缠枝木树托灯盏上摆了足足十几只蜡烛,蜡烛的光芒似是糖水一般暖,透着淡淡的红色,似流水般在韩临渊的面上流淌。
韩临渊坐在案后,一张堆金彻玉、竹鹤俊朗般的面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再看一看别处,便能察觉到不同了。
韩临渊的发鬓胡乱的束着,连冠都未曾戴,身上还穿着那一身中衣,这一整日,他连一件衣裳都未曾穿上,像是个潦草的疯子,等着萧言暮来找他。
这一整日里,他的脑海里都回放着萧言暮今日在金菊院里看他的眼神,那么冷,里面看不到半点爱意。
他快疯了。
他不能接受萧言暮不爱他,萧言暮必须爱他,像是以前一样爱他,他们会永不分离。
所以他选择去惩处一个奴婢,让萧言暮看到他的决心。
快投降吧,言暮,快回到我的身边来吧,我不忍心这样逼你的,你为什么不能乖一点?
如果萧言暮还不肯服软,他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萧言暮还有一个弟弟,在老家还有一些长辈,虽然老家的长辈血缘关系不那般近,但是好歹也是抚养萧言暮长大的,萧言暮不在乎一个丫鬟的生死,总要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吧?
一个个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闪过,韩临渊还未曾想清楚,便听见案前恭候的小厮声线磕磕巴巴的说道:“回,回大爷的话,萧姨娘只将那烧火丫鬟放到床榻上后——”
“什么萧姨娘!”韩临渊勃然大怒,将案上早已凉透的杯盏抄起来,狠狠砸向小厮:“是夫人,她是我的夫人!”
小厮也不敢躲,被淋了个通透。
这段时间,大爷一直喜怒不定,现在似是已经到了临界点,不知道再闹下去,死的是大爷,还是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