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晟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分明是她要自己陪她作画,却又变成了陪自己散心,这丫头果然一如既往地会倒打一耙。
“郡主想往何处散步?”他今日脾气极好,竟然从善如流问道。
憬仪忙道:“我识得路,后山有一处孤崖亭风光奇绝,我带你去看。”
宣晟却不动,深深看她:“臣怎么觉得郡主不像来作画,倒像是另有深意?”
闻言,本还在窃喜今日师兄好说话的憬仪忽然心虚,她对上宣晟投来的目光,强自镇定:“哪有,师兄乱说。”
不行,师兄的洞察力还是如此敏锐,她从前就不擅长在他面前说谎,此事果然不易。
好在宣晟不多追问,示意她带路。
宣晟跟随老师,笃修儒学,于佛道一派并无涉足,也从来不去什么佛寺道观,若不是憬仪相邀,他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来这妙严寺的后山一次。
随着山路往上,佛殿也愈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山间秀丽风光。
妙严寺所在的山,名唤孤崖山,正是因为后山一道孤崖陡壁而得名。
当年曾有一僧人在这孤崖上坐禅悟道,而后圆寂。这僧人生前慈心普济,广结善缘,周遭的百姓都十分感念他的菩萨心肠,便自发修了一座小庙,将他的舍利供奉其中,将小庙以他的法号冠名。因这小庙香火日益旺盛,更有香客豪掷千金捐赠,才渐渐成为后来的妙严寺。
憬仪一路款款而谈,时而指点风景给宣晟看,又断断续续将这个故事讲给他听。
宣晟默不作声,偶尔在踏过高耸的石阶时,看她有些摇晃,便伸手轻扶她一把,而后即刻缩回手来,不做过多的接触。
憬仪知道他一贯克己守礼,能如此接触已经是违背了他的规矩。
她心中蓦地闪过那幅画。
清冷重道的师兄,竟然会在无人时,如此臆想关于她的画面,还诉诸于笔端……就算是君子,也难逃人欲。
思及此,憬仪感觉自己有点坏,明知师兄的心意,却又要利用这份心意,可又有些止不住的羞赧漫上心头。
见她不作声,宣晟转头看她,视线却无可避免地越过她投向她身后,那一座掩映在些许杂草下的亭子里,站着一对男女。
下一瞬,他骤然拉住憬仪的手腕,不让她再往前走去。
“怎么了,师兄?”憬仪看他神色有异,知道他看到了,仍故作懵懂之态,反问他。
索性身旁还有一座高僧殿可做遮挡,宣晟便示意她站到廊柱后,看向亭子间。
那女子依偎在赵明甫怀里,面容被他遮挡看不清神色,可赵明甫却满脸痛惜,珍重地看向怀中之人。
憬仪妙目圆睁,樱唇微张,满面诧异,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无以复加。
虽然知道这二人早有苟且,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赵明甫明知自己就在离他不远处,竟还敢如此放肆无忌,委实超乎了憬仪的想象。
顷刻间她已满面伤心,泪珠欲坠未坠地挂在睫羽上,人只跌跌撞撞后退,连连摇头,像是无法接受眼前所见。
眼看她再退便要跌下台阶,宣晟不得已再度出手拉住她。
憬仪惶然抬首看他,泪水终于掉落,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可怜至极。
宣晟一顿,看着她的眸色不禁幽深几许,喉结也上下滚了滚。
谁知更令他猝不及防的还在后头,憬仪借助他拉着自己的力量,向前一步,扑入他的怀中。
温香软玉扑了满怀,然而情形地点都诡异得离谱,纵使是泰山崩于前亦可面不改色的宣晟,此刻也不禁僵直了身体。
第14章 孤崖山
虽然知道自己是作态,可是憬仪在这一瞬间,恍惚有种重回幼时的错觉。
记不得那次,她是因为伤了脚还是发高烧,总之身上不舒服,又抗拒喝苦得要命的药汁,翻来覆去地在床上又哭又闹,一个劲找母妃,师娘怎么哄都哄不好她。
是师兄点了安神香,极具耐心地在她耳边读着她最怕听的《礼记》,才让她渐渐入睡。
等她醒来,药汁子已经变成了药丸放在床头,安神香的余味尚且残存在空气间,令她心安无比。
那种心落到实处的安全感,在方才她扑入宣晟怀中的那一刻,久违地涌上心头。
感受到宣晟有些粗重的呼吸落在头顶,憬仪骤然回神。
怎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晃神?!
“师兄,我好难过……”
怀中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哽咽不已,断断续续传来:“他,他怎么能背着我做出这种事来?”
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痛心。
“师兄,我不想嫁给赵明甫,他如此三心二意,实在恶心,你帮帮我,好不好?”甚至无需刻意矫饰,憬仪只要想想从前在山庄里的情状,便能信手拈来该如何对他提出诉求。
宣晟微微敛瞳,凝视着怀中之人。
少女柔软的身躯触感真切,发间传来的淡淡香气萦绕于鼻端,娇柔含泪,盈盈袅袅,好不可怜。
良久,他伸手揽住憬仪。
“郡主生而为明珠,不该为这些龌龊事揪心。此事,有我。”
此话一出,憬仪的抽噎戛然而止。
在她预想中,说服宣晟很需要费一番功夫,不曾料到他竟如此干脆应下。
她抬起头,透过迷蒙泪眼看向垂眸凝望着她的男子。他依旧一派云淡风轻,方才扑入他怀中时自己察觉到的僵硬就像是一阵错觉。
宣晟甚至还笑了笑,用手背拂过她的脸颊,为她拭去泪痕,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他也配郡主如此伤心么?”
语气里,有一缕危险。
愣怔间,连温憬仪也未曾发现,宣晟的手已经不同于在云浦山庄时那样单纯地落于师妹瘦削的脊背上,而是不动声色地揽住了她可堪一握的纤腰。
过分逾矩。
待憬仪拿着帕子擦拭着被山风吹得发干的面颊时,那座荒芜的小亭内早已空无一人。温洳贞与赵明甫不知是何时离去的,此刻赵明甫大约在寻找自己,壁青也会如她吩咐的那般,找个借口将赵明甫先打发回去。
定不能让师兄知道自己今日与赵明甫一同前来。
她有些心虚地看向宣晟,后者正立于孤崖边,极目远眺。
他方才的口吻,出自那个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少师大人,冷酷之意令人胆寒。
位居巅峰的人,大约总是孤独的,就像他此刻的身影,独自伫立高崖边,孤独至极。
剧狂的山风吹得四周树木飒飒作响,往同一方向偏倒,唯有他岿然不动。
憬仪不禁上前几步,走到他身后。
“郡主确实决意退婚了吗?”
他并未回头,问她。
憬仪点点头,而后意识到他看不见,又说道:“朝秦暮楚之人,绝非良配。”
宣晟转过身道:“那女子站直后,我看清了她的面容,是景德公主。”
自然是她,莫非还能是别人。她心中暗暗道,面上不忘摆出震惊:“怎会如此?!洳贞她,她又何必?!”
宣晟沉稳回道:“景德公主深受陛下宠爱,连太子和庆王的圣眷都不如她。”
憬仪面上微黯,低语道:“我知道。”
若是父王母妃尚在,她也不必如此汲汲营营,靠投怀送抱来乞求帮助。温洳贞拥有了她最渴望的一切,在此事上,她比不了。
宣晟继续道:“我如此说,是猜测赵明甫为何首鼠两端。大约是景德公主的身份太过诱人,圣眷优容的诱惑令他无法抗拒,才会做出这些腌臜事。不过此人心性轻浮不定,郡主若要挽回他,倒也不难。”
“挽回?”憬仪不料宣晟会如此说,她蹙眉看向宣晟,微微噘嘴满面不悦道:“我为什么要挽回他?他们若是两情相悦,我不妨成全。反正,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想起温沁问自己的那句话,憬仪好像有些明白她的执念了。
喜欢,不一定是两人在一起的理由。可不喜欢,一定不能执手与共。
看出她的不高兴,宣晟终于不语。
“我明白了。”他沉吟片刻,道:“背后隐情,还需探查,郡主先回去吧,等我的消息。”
憬仪有些发懵:“你不回去吗?”
宣晟挑挑眉,看她。
“这里风那么大,师兄衣裳单薄,还是与我一道下山吧。”关心的话语脱口而出,下意识地,温憬仪不想看见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高崖边的样子。
宣晟一贯如寒星冷彻的眼眸,消融了些许寒意,他淡淡道:“不妨事,这里风景确实不错,我再看片刻。”
见憬仪还要说话,他做了个止住的动作:“听话。”
“……哦。”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宣晟才道:“出来吧。”
一人着玄衣黑袍,脚尖点地而无惊声,面含笑意而眼神却如夜枭视猎物般冷意慑人。他摇着折扇从高耸的山石后晃荡而出,额边须发随风飘摇,如他这个人一般漫行无忌:“好一出师兄师妹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戏码,就差再演一出十八相送了。”
宣晟负手,摩挲着指骨,冷冷道:“温勉。”
竟是连名带姓直呼来人。
温长策脸色一变,修长浓眉重重一挑,看着就无端瘆人。
奈何宣晟丝毫不为所动:“她不是你能随意玩笑的对象,来了京城,就把山庄上的习气收敛些。”
说话间,那男子已踏步如飞至他跟前,二人双峰对峙、鼎足并立,气势相抗难分高下。
“哼。”温长策将折扇“啪”地收起,冷哼一声,不屑道:“宣茂卿,少在我面前端你那幅臭架子。我莫非还瞧得上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你那点心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跟我装什么正人君子、芝兰玉树,省省吧!”
宣晟眼眸微抬看向天边斜阳流金,唇边竟有一丝笑意:“我的心思,从来都摆在台面上。看得破,不算本事。”
温长策极想翻个白眼,奈何修养所驱,终究做不出这等不雅的动作来,他冷冷道:“你就笃定你能胜券在握?庆王探子的消息,太子可是巴结褚玄沣得很,那姓褚的觊觎温憬仪许久了,这遭他进京,就是奔着破坏温赵婚事而来。你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最后两句话着实难听,宣晟都不禁皱眉,看他:“你怕是在庆王身边待得久了,遭他习气荼毒,从前的温文尔雅一概全无,现在说话语气倒像是街上的无赖,混不吝。”
见他终于不再端着面孔,温长策阴冷一笑:“呵,我不是无赖是什么?不过不是街头的,是泥巴地里爬出来的,比街头还不如。少师大人看惯了光风霁月的场面,我这等小人自然不入你眼孔。”
“苍南侯府派人来见我了。军马走私一案,我已命顾焰在暗中调查,苍南侯府才听见点风声便坐不住,他们这几年吃得兵强马壮,焉有不心虚之理。”宣晟不接话,转而道。
温长策又“唰”地挥开折扇,眉目傲极冷极:“很好,很好。庆王正着急如何揭开他们的勾当,我看不妨再闹大些,最好是借着走私帮他们放几个鞑子进来,屠几座村庄、奸淫掳掠些老弱妇孺,到时候太子岂不要愁得焦头烂额!哈哈!”
他越说越觉得有趣,话至最后,竟忍不住笑叹出声。
“温长策。”
这次,宣晟的话语里,充满了极端的威压、不耐与厌恶,眼神似看陌生人:“你终究姓温,你口中非死即伤的是我晏国子民!”
温长策阴戾的面孔上满是讥讽:“宣晟啊宣晟,你真是读书读傻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莫非你还不懂么?我又不坐在那帝位龙椅之上,他人死活,与我何干?!别忘了,我只是温煜手下一谋士而已,当然要替我的好主子达成目的。”
他睥睨孤崖之下,道:“不过你说得不错,我既姓温,又如何做不得这天下之主?”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张口就来,对他而言就像是家常便饭,配上他那股霸道骄矜的气势,整个人确然极富风采。
宣晟不再答话。
也许从初见时,就注定了他与温勉并非一路人。或可同行一段,但绝无志同道合之日。
“那就看各自手段罢。”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之温勉更为冰冷。
说罢,他径自转身下山离去。
温勉渐渐收了那副趾高气扬之态,一面把玩着折扇下一枚玉质温润通透的梅花雕,一面暗自出神。
*
夏日里头的蝉鸣最叫人心烦。
温沁翻来覆去地在榻上打滚,衬裤都卷到了小腿肚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温憬仪进来时看了个正着,不由掩嘴。
“你来得正好,我烦得没边了!这破蝉子叫来叫去的,没一刻消停!”
见妹妹笑看自己,温沁毫不掩饰她的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真本色,反而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下地,令一旁的伺候嬷嬷直吓得哆嗦。
“你是不是来约我同游的?我可听说明月楼要举办花灯会,届时花前灯下,美人才子邂逅钟情……”说着说着温沁便满脸期待。
温憬仪则渐渐收了笑容,吩咐众人退下,走到她身边,指了指座椅,示意她坐下。
“你可知我府上冯长史官与顾大人乃是同年?”
她一句话成功止住了温沁的喋喋不休,后者愕然看她,知道她话里有话,身子不禁慢慢落于座上。
第15章 小兰亭
温憬仪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叹气,知道今日必须要让温沁看清楚、听明白,不可自误。
“那日我请冯长史官替我邀约顾大人一见,是为了问他几句话。我晓得你害羞,可是咱俩情谊深厚,有些事我不得不多个心眼。”憬仪缓缓道:“若是他有意,那皆大欢喜。可他却同我说,他自知齐大非偶,且,他家中已有亲事定下,不能食言。”
后头这几句话,她是看着温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
温沁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憔悴,眼神黯淡无光。
就在温憬仪以为她会消颓下去时,她骤然起身,声音尖锐道:“你为什么要去问!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若想与他通心意,我自己不会去说吗!你……你怎么能这样……呜呜呜呜……”
说着说着,温沁号啕大哭出声,哭得撕心裂肺、委屈至极。
这下轮到温憬仪愕然了,她如此能言善辩的一个人,此时竟然磕磕巴巴,道:“我、我是不想你误入歧途。”
“你总是这样!你自己爱嫁给不喜欢的人,为了荣华富贵豁得出去,那你去嫁好了,你为什么要管我的事!”温沁愤怒大喊出声,谁知话语如剑狠狠刺中温憬仪。
沉默半晌后,温憬仪站起身来,低声道:“对不起。”
而后,便一语不发,绕过温沁,朝屋外走去。
谁知她才出了屋子,就听里头传来更痛的哭声,温憬仪脚步顿了顿,还是往前走去。
这之后,连袖丹这个有些心粗的都看得出郡主情绪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