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憬仪想到自己那桩可笑的婚事、想到今日温洳贞炫耀般的撒娇、想到令她苦恼许久的宣晟的怀抱、想到父母师父师娘……人生在世,终究是遗憾更多。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接连饮了好几盏。
这酒即便煮过,对于她们两个弱女子来说也格外猛烈。温憬仪尚且还清醒,温沁却不擅饮酒,方才喝得又急又快,此时已经趴倒在桌上,喃喃唤着“顾焰”。
温憬仪不由暗叹,这又是一个局内人,看不破、逃不脱。
那侍女见状,便对憬仪道:“郡主,我们郡主已然醉了,奴婢先将她扶回后屋歇息吧。”
温憬仪点点头,她尚还清醒,但也不打算再饮酒,吩咐道:“替我们烹一壶茶水解酒吧。”
侍女低声应是,唤来同伴一道扶着温沁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门。
大约是酒意上涌,温憬仪有些燥热,本以为她们很快便会回来,谁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侍女踪影。
她心生疑惑,担心是不是温沁出了什么状况,便起身出门去寻。
门廊外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对……奈何温憬仪只觉头脑的思绪有些混沌,心中察觉出异样,却说不清是哪里不对。
她摇摇头,扶着门框准备回屋,却在低头间猛然瞥见竹屋角落缝隙处有一段指节粗、颜色暗红发黑的熏香。那熏香正朝着屋内袅袅飘荡着烟气,甚至隐隐有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香味袭来。
若要熏香,何不光明正大放置在香炉内,要这般遮遮掩掩?
霎时间,温憬仪浑身寒毛耸立,满脊背都是冷汗,心弦紧绷,连神智都清醒了几分。
这些下作的手段,她小时候就见识过许多。那时父王重病,东宫由母妃主持大局,母妃从不在她面前避讳阴私龌龊事,是以她从小就对这些东西有所耳闻,历来防备心甚重。
只是没想到,才几年时间,她就混得如此不堪,连这等低劣的陷阱都能着了道!
不过几息的功夫,温憬仪脑海中便转过了无数念头,她警告自己,不能喊、不能慌乱。
但是身体的反应却由不得她,手脚无法控制地开始发软,心口处弥漫而上的燥热感令她连喉头都有些发痒,神思也愈发难以集中。
温憬仪下狠劲咬了自己的舌头一口,使神智稍稍恢复清明。
她凝神看路,放轻脚步,沿着门廊悄然向院子后头走去。
路过后屋时,只见窗户大开,温憬仪还不忘看一眼屋内,那里头床铺整齐如新,哪里有温沁的身影!
她一时心头说不上是何滋味,可是情形不由人迟疑,再多留一秒,危险便又要加倍无数,她只能拼尽全力逃离这充满了未知危险的龙潭虎穴。
竹屋后院已经连着山丘,浓密青翠的树木极适合掩人耳目,温憬仪不由庆幸自己今日穿的正是碧色衣物。
可是久无人迹的山野,并不适合一个弱女子行走、攀登,她素来嫩白细腻的手腕脖颈没有衣物遮挡,已然被锯齿锋利的草丝、树叶划得处处是血条子。隐藏在草丛间的碎石、树枝也处处构成障碍。
何况温憬仪还中了熏香,身体一阵阵发作反应,难熬得紧。
快逃……可是好难受……
意识又开始涣散,温憬仪跌坐在泥巴地里,不住地大口呼吸。
好渴、好热,心头的痒意开始散发到四肢百骸,像有一千只一万只小蚂蚁在浑身上下各处攀爬叮咬着她。
温憬仪开始幻觉是不是真的有蚂蚁在啃咬她的皮肤,胡乱伸手到处去拍打,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可那股痒意,已经要把她逼得发疯了!
“快找,她跑不远!误了大事,我们都得死!”正在温憬仪细细低喘时,寂静的树林中隐隐约约飘来杂乱人声。
她明白,是设下陷阱之人发觉她逃离竹屋,连忙找来。若再不逃,今日她定要折在此处!
可是她偏偏浑身无力难受,只怕在劫难逃。
温憬仪双手撑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握拳,抓了满手湿润的泥土,心中唯余绝望。
第30章 失踪
褚玄沣历来不爱晏京这些宫廷贵族宴会上的靡靡之音, 只觉丝竹歌舞之声太消磨脾性,又不畅意,还不如他去雨中纵马狂飙来得潇洒痛快。
是以他一面分神想着与太子合作之事, 一面时不时瞥一眼温憬仪所在之处。
先前她还一直端坐在席间, 褚玄沣不过外出更衣一趟回来,二位郡主便齐齐消失不见。
褚玄沣皱了皱眉,又耐着性子坐了一阵, 正打算告退离席去寻温憬仪,忽然来了个宫女给他递来一封信。
“世子殿下, 这是永嘉郡主命奴婢给您传的信。”那宫女将头低得深深的, 很是恭谦的模样。
褚玄沣双手抱在胸前, 长眉浓黑,眸光锐利,并不接信:“你是永嘉郡主身旁的侍女?抬起头来。”
那宫女无法,只得抬头看向褚玄沣,道:“奴婢是伺候长清郡主的侍女, 是平王府的人。永嘉郡主非要命令奴婢给您递信,奴婢也不知为何郡主不肯用她自己的人。”
她说到平王府三个字时,格外用力, 像是想让褚玄沣知道, 他没必要怀疑,也不可随意冒犯。
褚玄沣“嗤”笑一声, 没有回应, 而是接过信来拆开, 信上写着:请随送信之人一道前来, 永嘉有话与世子剖白。
他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这句话,忽然开怀一笑, 对宫女道:“还不快快带路,领我去见郡主。”
宫女眼神中暗藏欣喜:“是,请世子殿下随奴婢来。”
褚玄沣尾随在她身后,却并非走方才温沁与憬仪走过的那条林间小径,而是从另一侧出了荷风堂,顺着铺过水磨石的山路一路曲折蜿蜒,绕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绕到小竹屋矗立的山谷之内。
山谷内静悄悄地,并不像有人在等候的模样。
褚玄沣沉声问那宫女:“你说郡主在此处,她人呢?”
宫女并不慌张,回道:“世子殿下,郡主就在屋内。郡主邀您相见,奴婢不敢进去,还请世子自行进入吧。”
褚玄沣直视她,笑道:“很好,你做得不错,我该赏你点什么。”
闻声,那宫女面露喜色,屈膝福礼:“都是奴婢应当做的,不敢要世子殿下的赏赐。”
***
“你怎么自己过来了?”益安眼见许阙忽然出现在致远斋门口,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待凝神看去,竟然真的是许阙。
许阙与云浦山庄的关系暂时还不能暴露,益安以为她疯了,自己在青天白日下就敢找过来,忙迎上去正要低声斥她 。
可他尚未开口,许阙已经满脸焦急不安,只言简意赅道:“庄主何在?郡主不见了!”
益安一口凉气吸进喉咙间,立刻道:“你随我来。”
宣晟在席间略坐了坐,见温憬仪一直与温沁黏在一处,便独自回了自己所居的致远斋。
益安顾不得规矩,一掌推开门,宣晟正在看奏本,闻声立刻抬头,目光如锋射来。
见是他二人,且许阙面带慌乱,宣晟心中蓦地一沉,有了不详的预感。
“庄主,郡主失踪了!”许阙的声音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宣晟骤然起身,身形如山巍峨,面色冰寒肃杀,质问她:“什么叫‘失踪了’?!”
许阙定了定神,解释道:“今日宫宴,因我随行不合适,郡主就安排我留在拈花院。可是一直不见她们回来,我有些不安,正想着壁青和袖丹正巧都回来了,我问她们郡主去哪里了,她们说郡主与长清郡主一道,二人都不让侍女跟着,说是要自己去玩。我才听就觉得不妥,但是她们都说没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结果,长清郡主那头派人来说她们郡主已经被送回来了,但喝得醉醺醺的,问我们郡主可还好,我们这才知道她们竟然不在一处!那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郡主一点消息也没有,拈花院里所有人眼下都去寻郡主了,我这才赶忙过来报信。”
宣晟一时怒急攻心,想到憬仪此时不知身在何处,遭遇了些什么,竟然活生生按裂了掌下的紫檀木书案。
“盯紧了蕙妃和庆王的人为何不报?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即刻报来给我!”他一字一字说道,声音中蕴藏着千钧雷霆之怒,骇得益安与许阙一道低头,大气都不敢出。
庄主这是动了杀机了,他们无比清醒地认识到。
益安即刻出门传讯,各处暗卫闻讯而动,不多时,便有消息传来。
“庄主,蕙妃仍在陛下身旁伴驾,并无异动。庆王那头约着赵明甫去了连花谷,那地方素日荒僻,没什么人去,不知他们今日……”益安说着,脑海中如有闪电击中,愕然抬头看向宣晟。
宣晟已经身形如风越过他们,吩咐道:“派出山庄所有人寻找连花谷里外四周,切记务必将动静压到最小,一旦有她踪迹立刻回报!许阙随我来!”
行宫小路刻在脑海之中,宣晟领着许阙,二人丝毫没有隐藏功夫的意图,轻点石板脚下如飞,几息间便已经赶出极远的路程。
连花谷如此荒凉少人的地方,温憬仪被带到那里去,她……
宣晟抬眼望向远处晴空下一片碧绿色的山峦,眼中满是猩红,胸中杀气盎然,挥手起落间便劈断了一根挡路的粗壮树枝。
***
“殿下,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赵明甫看着这条罕有人至的小路,颇为摸不着头脑,庆王为何带他来此处?
庆王挥开折扇自得地扇起风来,嘴角悠悠然含笑,道:“明甫,你与我皇姐情投意合,可是真的?”
所谓皇姐,自然不是指温憬仪,而是温洳贞。
赵明甫未料到庆王会当着那么多人直言不讳,一时面红耳赤,有些狼狈。
“庆王殿下,臣……”他想说他在想办法退婚,一定会尽快娶温洳贞,但是又怕庆王不信,因此有些犹豫。
庆王摇摇头,止住话语,道:“你不必说了,我皇姐既然心悦于你,我自然也将你视作我未来的姐夫。既是姐夫,那也算得上我的一家人,有件事,便不能再瞒着你了。”
赵明甫疑惑看他。
庆王慢条斯理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我的好堂姐、你的未婚妻,和苍南侯世子早有奸情。”
这句话如一道雷劈在赵明甫头顶,令他脑海一片空白。
“殿下!”他失声叫起来,面色煞白不已:“殿下在胡说什么!憬仪她,她不会的!”
庆王冷笑一声,道:“醒醒吧赵明甫,你看看我皇姐如何待你,再看看温憬仪如何待你,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一个真心爱你的女子,难道会任由别人诋毁你、打压你?我皇姐对你万分珍惜,整日求父皇母妃对你多加提携,偏生她又没名分,只能屡屡遭父皇训斥。温憬仪呢,顶着你未婚妻的头衔,堂而皇之和那个褚玄沣眉来眼去、暗通款曲,还没成亲就给你头上戴了一顶绿帽子!”
赵明甫简直怀疑他在幻听,为什么,为什么永嘉郡主要这般待他?!!
看见他这幅目光发直、嘴唇不住颤抖的模样,庆王重重叹息道:“你不肯信,我今日便带你亲自去看,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催促道:“走啊,跟紧我。此事我早就知道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能揭破在你眼前,今天我得到消息他们在此通奸,你看了就知我所言非虚。”
赵明甫已如灵魂出窍一般,浑浑噩噩跟在庆王身后,朗朗晴空下,他浑身冰凉。
石径贴合着山岚的起伏,二人带着随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穿越山谷,抵达小竹屋前。
素来空旷寂静的连花谷,此时格外喧嚣,飞鸟不堪惊扰,自林中腾跃而起。
庆王收起折扇,阴恻恻道:“就是这里了,我一直派人盯着他们,眼见他二人一前一后来了这竹屋,底下人忙回来禀了我。我想,现在他们应该都在这间屋子内。呵,至于在做什么……”
说着,他快步上前,果然听闻屋内有女子的□□声传来。
那声音似痛苦、似不耐,但又不像因疼痛引起的呼救声,反倒有些靡靡勾人。
在场众人都是男子,一听这声音,面色十分精彩,互相交换着眼神,若非庆王在此,只怕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赵明甫脸色白得发青,身子不住地打摆,如同得了疟疾一般,简直站立不住。
温憬仪,她竟然真的,做出如此放荡、下贱之事!
庆王满意地扫视了一眼大家的反应,正准备上前推开房门,将最不堪的一面揭露出来时,耳旁忽然传来一道男声——
“好一幅大动干戈的阵仗,不知庆王殿下带这些人浩浩荡荡来这里,是准备做什么?”
褚玄沣怀抱双手,斜斜靠在柱子上,貌似随意不羁,表情有些严肃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兴味,开口反问庆王。
庆王着实没料到褚玄沣会出现在屋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是应该在屋子里,和温憬仪抱作一团吗?
赵明甫此时看见褚玄沣,就如看见杀父仇人一般,他怒吼一声,抬起手冲上前去,准备狠狠地打褚玄沣一巴掌。
这个奸夫,还有脸出现在他面前!
赵明甫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用尽全身力气向褚玄沣冲去。
褚玄沣眉眼动都不动,待他来到跟前,抬手就捏住了赵明甫的胳膊,向外一拧,赵明甫顿时发出凄厉惨叫。
“啊!———”
“褚玄沣!”庆王脸色大变,喝道:“你放肆!本王面前你都敢如此动手,我看你是想以下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