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瞬间沉入梦乡。
这是头一次,她在安神香气息下,没有再次梦见云浦,而是一觉好眠,醒来时夕阳暮色透过鹅黄色床帐暖融融地投在她身上。
温憬仪神清气爽起身,收拾整理完毕,便往主院行去。
主院正堂匾额上书“山水清音”四字,亦是当年黄挚的亲笔,这幅匾额是他的得意之作。两旁还有一对楹联,随岁月剥蚀已经有了点点斑驳。
云浦深处,处处都是故人痕迹。
宣晟正闲坐太师椅上翻书,见她进来,道:“睡饱了?”
温憬仪不由问道:“接连奔波数日,你都不休息一下吗?才来就看书。”
宣晟摇摇头,道:“我在找一封信。”
“信?”她不免好奇,宣晟未曾回答她,而是拿起手边的玉锤敲了敲磬,不多时便有下人鱼贯而入,将香味盎然的饭菜依次呈上。
“先吃饭。”宣晟坚持习惯,温憬仪也饿了,二人便一同落座,慢条斯理地用起晚膳来。
每一道菜的味道,虽然很像记忆中的味道,但是温憬仪知道这并非出自师娘之手,因而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她不免看看宣晟,想说话,又记得他规矩多,只好作罢。
宣晟看她欲言又止,放下碗筷漱口后方问:“想说什么?”
温憬仪连忙道:“师兄,我怎么感觉现在的云浦比以前规矩严多了?你是不是要求厨娘一定要做出当年师娘的手艺?”
说来说去,仿佛他是个严苛暴君一般。
宣晟淡淡瞥她一眼:“我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这位厨娘当年就在云浦,你以为出自师娘之手的菜式,其实多半是她做的。”
“啊?”温憬仪傻眼。
“当年你才从宫里来山庄,既金贵又挑剔。”宣晟为她剥了一只虾,放入她的碗中,道:“嫌弃这里的菜式不如皇宫精致,又不是名厨所做,师娘只好重金访了这位厨娘来,又说是她亲自下厨,你才肯稍微吃点。”
自己竟然有如此刁蛮任性、难伺候的时候?!
温憬仪很是不服气,想开口辩解几句,奈何当初的记忆已然不甚清晰了,她又有些不确定。
印象中只记得她那时初来乍到并不适应,以她的性格,极可能百般挑剔,折腾着想回宫。
师娘为了她当真是煞费苦心。
温憬仪心虚地低头吃饭,不敢再多言。
宣晟看了她一眼,不免回忆起他初见温憬仪时的情景。
那时他也才是个十岁的孩子,但已然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师父既有意磨砺他,又乐得清闲,将山庄上下需要打理的诸事都尽数交付到他手上,要他试着管理。
听说有一位皇家郡主要从晏京来云浦小住,师娘便带着宣晟一同准备一应事务。
写云居本是宣晟最喜欢的去处,却要腾出来让给那位小郡主;郡主喜欢荼蘼花,便要拔了云浦开得最美的杜鹃,改种大片荼靡,尽管宣晟并不喜欢这种花的香气。
更遑论一应用度,都是宣晟从未见过的奢华精致。
师父师娘崇尚简朴自然,不喜装饰,不重物欲,可为了她,师娘亲自往返峡南和云浦数次才将那些起居所需的繁琐物件采办齐全。
他还未见到温憬仪,便深深地觉得她是个挑剔的麻烦精。
小郡主深夜才到山庄,师父师娘都催他先去歇息,宣晟执意不肯,要陪着师父师娘一起等。
他在心里默默给她又添一条罪状——劳烦师父师娘夤夜受累等候,毫无规矩礼节。
谁知小郡主熟睡酣然,是被嬷嬷抱下车的,旁边还有成群宫人撑伞挡风,提灯照明,更有两列亲卫列队保护。
这幅阵仗,着实是宣晟人生里遇到过的第一遭。
他留下来,只为等着看看传闻中的“郡主”到底是何方神圣,谁知却连她的面都没见到,被一把大伞挡得严严实实。
长辈在点灯熬油等着接她,她却已经呼呼大睡。
宣晟立刻决定不喜欢这个小郡主。
谁知第二天,师父将自己唤道正堂,捻着胡须对温憬仪介绍道:“郡主,这是我的大弟子宣晟,你要唤他‘师兄’。”
说罢,他又点着温憬仪对宣晟说:“晟儿,这是永嘉郡主,从今后便是你的师妹了,你要担负起师兄的责任,好好照顾她。永嘉郡主初来乍到,对山庄一切都不熟悉,你要对她多些耐心与忍让,将她视作我们的家人。”
那时的温憬仪不过小小一点儿,坐在椅子上,腿悬在半空中晃啊晃,裙摆也跟着荡啊荡。
宣晟紧抿嘴唇,低低应是。
尽管他心里很不乐意这种人做他师妹,但是他历来遵从师父的决定,从不违背。
“师兄。”身量矮小的女孩坐在椅子上朝他甜甜一笑,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像两汪清泉纯澈,唇边梨涡在脸颊肉的挤压下格外明显,雪白的脸蛋上有两朵浅粉色的红晕,看着又乖又甜。
大概无人能拒绝这样美好的笑容,宣晟亦如是。
他稍微淡化了一点对此人的讨厌,却不愿放低姿态,只站在原地低低“嗯”了一声,依旧冷着脸。
谁知站在郡主身后的嬷嬷却猛然出声呵斥:“放肆,郡主同你说话,你为何不好好作答?!”
宣晟抬头看了那老妇一眼,温憬仪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尽管这并非出自她的授意,但宣晟还是立刻恢复了对她的讨厌,不,应该说是加倍的讨厌。
黄挚却淡淡道:“这位嬷嬷,既然郡主来了云浦山庄,一切便该依山庄规矩。郡主,以后我就唤你名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温憬仪!”小姑娘欢快地跳下地来,跑到书案边,拉拉黄挚的衣摆,又张开双手要他抱。
黄挚将她抱起来放到腿上,她伸手够到桌上的狼毫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大名。
“是皇祖父给我起的名字,皇祖父说了,我是他最钟爱的宝贝,我的名字都跟别人不一样!”那小脸上的笑容太过刺眼,宣晟默默垂下目光,心中有些不屑她的沾沾自喜。
又浅薄又无知,还喜欢炫耀,虽然空有一副可爱面孔,但是总的来说并不讨人喜欢。
“师兄?”记忆里稚嫩的面孔忽然和眼前人疑惑的神情重叠,宣晟骤然回神。
他不动声色看她:“既然吃完了,便出去走走。”
温憬仪乖乖地“哦”了一声,心中有些好奇他方才在想什么。
因城府深沉,师兄从不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走神模样。方才那幅情形,她都是第一次见。
但是她知道自己问了,师兄也绝对不会说,于是选择避而不提。
更何况,她心头的别扭劲儿依然没有消失。
那个炽烈的吻,带着对她的浓浓占有,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淡化,反而在她脑海中日渐深刻起来。
以至于她现在看见宣晟,便处处都是不自在。
若说不喜欢,她下意识眷恋着他的怀抱。
若说喜欢,可是她的心扉却依然紧闭,那里头藏着的秘密,永远不能让他知道。
这,究竟算什么?
第45章 荼蘼
吃饱喝足坐着时, 温憬仪还没什么感觉,出来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撑得厉害。
“真是奇怪, 以前刚来时怎么也吃不惯云浦的饭菜, 可现在倒觉得比晏京的饭菜好吃多了。”温憬仪缓缓嘟囔道,一面跟随在宣晟背后溜达。
出了山水清音堂的侧门,是一道清幽石径, 两侧种满了荼蘼花。
眼下正是荼蘼盛放之季,莹白色玲珑小巧的花朵一簇簇地团放着, 在绿叶之间格外雅致, 徐徐随微风而来的香味浓郁诱人。
二人才步出侧门, 见到的便是这幅情景,温憬仪脚步一顿,脸上流露出既感慨又欣喜的神色。
“开到荼靡,繁花就都要凋零了,世人都嫌荼蘼花意头不好。”
她道:“但是我偏偏喜欢这种白色小花 , 不与群芳争花中之王,只默默做自己。无华真国色,有韵自天香「1」。师父那时候知道我喜欢荼蘼花, 这两句诗, 还是他老人家教我念的呢。”
宣晟微微侧脸看她。
夕阳西照,橘金色光华流转在她的容颜之上, 映出她纤长浓密的睫毛, 有些悠远的目光, 还有微翘的唇角。
温憬仪弯下腰, 折了几束青翠雪白交映的花枝抱在怀中,垂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感叹道:“好香!”
宣晟负手而立,道:“我庄子里一草一木皆有人悉心照养,这么多年长得好好的,你一来便辣手摧花。”
听似严肃,语气却有些淡淡的调侃。
闻言,温憬仪回眸看他,皱了皱鼻子:“这是师父种给我的,你管不着!”
“敢问郡主,师父种给你的花为何一直都是臣在打理?”宣晟与她一来一回地争论,仿佛小时候的样子。
温憬仪自知理亏,悻悻然“哼”了一声,不与他争辩,转身抱着花束踏上石径。
宣晟看着她抱花拾级而上的背影,眸光沉沉。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两个人,只是不同的年纪。
那时候,还不知情为何物。
只觉眼前人持花含笑的模样令人念念不忘,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让他魂牵梦萦,于是在鬼使神差下,画下了第一幅画。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
二人相伴,沿着宛转石路爬到斜山坳上,眼前景象瞬间豁然开朗。
立于平敞宽阔的山坳平地上,云浦众山风光一览无遗。
天边是如熔金碎焰正在灼烧的晚霞,四处飞溅的橘金色光芒铺洒在远处群山的云海林树之上,景象蔚为壮观。
温憬仪不禁看得屏住了呼吸。
小时候只要晴空万里,日日都能目睹这般景象,彼时觉得不过寻常。此时再看,心境已经截然不同,却更为之震撼。
“师兄,我忽然觉得,从前那些事,好像都不算什么了。”她喃喃自语着,像说给自己听。
宣晟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嗯”了一声,道:“若能放下,便是最好。”
清风徐来,夕阳薄暮下,一眼无际的山崖上只有他与她并肩而立,好似孤独,却又温暖。
“那你呢?”温憬仪忽然转头看他,目光专注又认真,无端令宣晟心头窒了片刻,才问她:“何意?”
“师兄也放下了过去的事了吗?”温憬仪一字一句地问他。
宣晟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郡主又知道我有什么过去的事。”
话虽如此说,却分明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口吻。
温憬仪却来了固执劲:“我当然知道,是关于师父师娘。”
她突兀的言语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引得宣晟眉头重重地跳了一下。
见状,温憬仪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小兰亭上,你突然提起师父师娘的事,却又在我追问的时候,闭口不提,分明就很矛盾。而且,你那时面容上的神情,很痛苦,很矛盾。我了解你,你历来拿得起放得下,绝不会为什么事纠结,唯独对于有牵绊的人不能释怀。”
“那时,我真的很想追问到底。”
温憬仪低下头,声音变小了些:“可是我自从离开了云浦山庄,就再也没回来过,连师父师娘去世都不曾来奔丧。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敢再问,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资格提及他们。”
宣晟忽然眉头一皱,道:“并非如此,这一切与你无关。”
听不到身边人的声音,他蓦地烦躁起来。那些曾被他用尽全身力量和漫长岁月压下去的情绪,又开始在此时作祟。
“从前的事,即便我无法放下,也不想再让它多压在一个人心头。”他勉力控制住心中的鼓噪和怒意,向她解释。
温憬仪却抱着花,转身站到他面前,仰头看他:“可是我也是师父师娘的徒儿啊,不肖徒回了云浦,却不知他们究竟因何而死,我有何脸面去祭拜他们。”
宣晟强迫自己不要与她对视。
她的眼睛会说话,含着淡淡轻愁,浓浓执着,还有恳求。
他怕自己会一股脑地将那些往事全部吐露。
宣晟闭了闭眼,道:“郡主,此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师父师娘不会怪你的。”
他唤她“郡主”,他每次这样称她,便是在二人之间划下了深深鸿沟,不让她有半点逾越。
可温憬仪的回答却超乎他想象:“师父师娘给我托梦了,说让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