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晟含笑附和道:“嗯,青青说得对。不过此事尚未了结,该处置的人还要等陛下醒来裁决。”
平乾帝被他贯入的真气护着心脉,应当没有性命之忧。他也交代了褚玄沣照顾好陛下,但具体情形还要等庄先生看过后再说。
二人脉脉相对时,恰好庄先生提着药箱走出了卧房,神情有些凝重。
温憬仪看向他,满含期待:“庄先生,宁姐姐是不是没事了?”
庄先生少见的为难流露:“郡主,宁姑娘这是心脏上的痼疾,多年反复折磨之下,她的身体情形已十分不堪。老朽也不敢将话说到十分,施针喂药后,余下的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眼下她睡着了,不要打扰。”
最坏的情形发生了。
此话击碎了温憬仪心中最后的那点侥幸。
见她神色萎顿,情绪低落,宣晟握着她的手道:“和我一起进宫吧。”
温憬仪不舍地看了看卧房紧闭的房门,道:“我让温沁来照顾宁姐姐。”
进宫的一路上,宣晟没有陪同温憬仪坐马车,而是亲自御马查看了京城中的情况。
温勉手下大多将火药设置在人居稠密处,苍南军为了示警以及排查火药,闹出的动静极大,此刻虽渐渐归于平静,但马车行过街上,仍能听见一反常态的喧哗。
监管京城安全,身负护卫职责的五城兵马司已彻底瘫痪,反倒让苍南军有了出头的机会。
时运轮流翻转,令人唏嘘。
温憬仪有些疲倦地倚靠在车中软枕上,暗暗思索不知师兄是在何时安排了褚玄沣今日的行动。
他难道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预料到京城的哗变?
褚玄沣一定是投靠了师兄,否则何以解释他对师兄的态度转变?
温憬仪不免想起她与宁莳一路赶回京城时,守门的士兵验看过她的令牌即刻放她入城,没有半点犹豫,想来那时城门已经被苍南军控制住,她们才得以顺利入城。
等她们到了皇宫门口,褚玄沣听了手下通传后,亲自现身的那一刻,温憬仪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她甚至误以为今夜发动宫变的不是温煜而是褚玄沣。
今夜事发突然,时间仓促,这里头的曲折,只能等尘埃落定后,再好好问问师兄了。
思绪万千之时,马车已行至宫门前,守门士兵看见手持缰绳,神情严肃的宣晟,跪礼高呼“参见少师大人”,随之而来的是厚重宫门缓缓打开时发出的沉闷响声。
第99章 撒娇
晏京皇宫历经百年变迁, 巍然矗立在风雪之中,庄严肃穆。
但宫苑中充斥的混乱气息犹自萦绕,宣晟带着温憬仪径直往中极殿而去, 沿途中的一幕幕也被二人尽收眼底。
一路行来, 地上七零八落躺着被冰雪浅覆的尸首,刺眼的猩红血迹斑驳点点,令原本纯白无暇的雪地多了些许狰狞。
冰雪本就掩不去罪恶, 即便暂时覆盖,待雪融后, 依然会显露出真相。
看着这些尸体, 温憬仪颤声道:“师兄, 我有点害怕。”
宣晟原本与她并行,闻言伸手接过随从举着的桐油伞,伸手环住温憬仪的肩膀,柔声道:“这样好些了吗?”
温憬仪感受到他的体温,稍稍松弛了神经, 点点头。
褚玄沣抱剑领着手下军士镇守在养心殿前,绵绵不绝的落雪已将他黝黑浓密的额发、睫毛都染上了淡淡白色,他却岿然不动。
唯有目光落在丹陛之下, 以他二人为首行来的几人身上时, 他抱剑的手指骨节隐隐绷得更紧了些。
“陛下情形如何?”因桐油伞倾向温憬仪,宣晟牵着她走到殿门前, 方才掸了掸身上的雪片, 开口问道。
褚玄沣摇摇头道:“不算好, 若非你注入的真气护持心脉, 恐怕还等不到我领着太医来。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多少希望。”
温憬仪一阵紧张, 宣晟却面色不变,颔首后示意庄先生随他踏入正殿。
她连忙跟上师兄步伐,徒留褚玄沣看着他们背影,轻轻眨了眨眼。
正殿内室中除了照顾平乾帝的锦屏女官,还有两位太医正在低声讨论,听闻他们的动静,几人连忙躬身行礼。
待庄先生为陷入昏迷的平乾帝把脉时,众人皆在一旁屏声静气地守候着。
良久,庄先生面色凝重看向宣晟道:“卒中的遗症尚未痊愈,眼下又添新疾,我会尽我所能,延续一二个月应是没有问题。但具体往后还能撑多久,要看他醒来后的情形。”
锦屏低低惊呼一声,又急忙捂住嘴,可惊慌失措的神色还是难以消去。
一旁的二位太医也面色沉重地随着这话点点头。
宣晟看向平乾帝紧闭双目,死气沉沉的面孔,沉吟片刻道:“想办法让陛下先醒过来吧,我召集众大臣来此听候皇命。”
庄先生道:“只能如此了,我先写好方子,你们谁去抓药来煎?”
锦屏克制着哽咽道:“奴婢去吧,先生。”
?对于平乾帝,温憬仪心中还留有亲情温存,闻言不免更为低落。
待出了殿门,宣晟吩咐褚玄沣:“大臣们在何处?即刻派人将陈、黄二位大学士、通政使徐公、六部各尚书及侍郎、皇室嫡支勋爵等身份重要的达官显贵们接来。”
褚玄沣转身大手一挥,吩咐道:“听见少师大人的话没?快去。”
温憬仪忙道:“丁昭仪呢?她没受伤吧?现在在哪里?”
“丁昭仪?谁?”褚玄沣叫她问得一愣,忽的想起他带兵入宫时,殿前有一身着宫装的女子哭得撕心裂肺,奄奄一息跪倒在汉白玉石柱旁,口中还在喃喃念叨着“选儿”。
他瞥见温憬仪一脸焦急,道:“哦,我当时分不清女眷都是何许人,将她们一股脑全关进明华殿中了。郡主别急,我这就派人去找。”
温憬仪知道丁昭仪视温选如性命,孩子被温勉抢去,恐怕已经急得五内俱焚了。
她要找到丁昭仪,告诉她温选安然无恙,眼下被安置在少师府中,不会有任何事。
思及此,她毅然决然道 :“我亲自去。”
宣晟拉住她:“宫中动荡不安,虽然有苍南军在,但不确定是否有漏网之鱼趁人之危。安全起见,我去找她,你安心待在此处。褚玄沣,守好她。”
说罢,他已驱动轻功,身姿轻捷腾空而起,朝着广场下飞跃而去。
温憬仪走到栏杆前,凝视他离去的背影。
“怎么,就这么舍不下?少师大人可真放心,也不怕我才是那个趁人之危的人。”褚玄沣惊讶于宣晟竟然如此放心地将他最在乎的人交给自己,又见温憬仪一副眷恋不舍的模样,心中半点不是滋味。
闻言,温憬仪回过头,清冷雪色映照在她身上,回眸间的神采如高洁世外仙姝,凌然难侵。
褚玄沣一时看得着迷,只听她清润如水的音色不断传入耳中:“你不会,因为师兄他从不做没有十分把握的事。虽然不知你们何时达成的同盟,但他素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倘若怀疑你,便是对他自己的否定。”
若说方才褚玄沣只是有些没滋味,此时此刻对宣晟的嫉妒已然达到巅峰。
温憬仪对宣晟的全盘信任和依赖溢于言表,发自内心。
可是这世上会有如此真挚的感情吗?
他忍不住道:“你就这么信任他?他就这么好?我只知人心善变,郡主,褚某好心提醒你一句,多个心眼不会错。”
看他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温憬仪不欲多说,只道:“我和他之间的默契,旁人不会明白。如果没有他多年的守护和等待,我也不会相信世上真的有无私真心。我师兄他值得。”
字字句句,都是坚定维护,不容旁人质疑。
褚玄沣口中都泛起了酸意,叫他难受得紧,不由自主道:“少师大人能得郡主倾尽全心相待,真是莫大的福气。”
温憬仪摇摇头:“不,能得他,才是我最大的幸运。”
说罢,见褚玄沣一脸不是滋味的模样,她失笑道:“褚世子,不,褚大人,今时今日你总该对我师兄彻底心悦诚服了吧?以你的本事和能力,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届时你风光无限金玉满堂,自会找到一段属于你的缘分,就不要在我这里平白浪费时间了。”
褚玄沣嗤道:“富贵发达时的缘分,谁能说得清有几分真心?”
这话说得也是,温憬仪不由陷入默然。
他满不在乎转开话题:“说这些个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说说我与宣晟,郡主一定满腹疑问。”
看着温憬仪默默投来的好奇眼神,褚玄沣咽了咽口水,才道:“我父亲入狱后,铁证在前拒不认罪,陛下龙颜大怒,要将苍南侯府连根拔起,全部人尽数处死。是宣晟出言为我们求情,劝得陛下同意只罚罪于涉案之人,有心认罪忏悔的,也给予将功折罪的机会。”
说着,素日玩世不恭嬉笑怒骂随意的人,此时也有几分慨然:“从前误以为少师大人是善弄权术的党争之辈,倒是我的过错。他能不计先前的冒犯,为我出言求情,又给了我此番机会,让我不得不承他的情、受他的恩。光凭他这份心胸,就够普通人学个二十年的了。”
温憬仪又道:“我师兄才不是为了让你承他的情,他心系天下苍生,根本没工夫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
褚玄沣被她屡屡回怼,苦笑道:“郡主,你怎么跟护崽的母鸡似的,一句少师的不好都容不得。”
温憬仪无语凝噎,道:“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见别人这般形容我的。”
二人此时相处,没有从前的剑拔弩张和猜疑算计,倒像是一对老友,可以敞开心怀说几句真心话了。
宣晟迟迟未归,奔波一日一夜的劳碌困意渐渐袭来,看出她的精神有些不振,褚玄沣调笑道:“郡主顶着困意在此陪伴褚某,真令我心暖。”
温憬仪撇撇嘴,道:“少自作多情,我是在等我师兄。”
褚玄沣方才正色道:“进殿去休息吧,他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
明华殿中的妃嫔、臣子、命妇乱成一锅粥,见到宣晟必会缠得他难以脱身,要应付这些人,自然有得磨。
温憬仪揉了揉眼睛,没有拒绝,点了点头转身朝殿内走去 。
正在御前侍候的锦屏见温憬仪满脸倦色踏入,连忙抱过毛毯来,歉然道:“都怪奴婢伺候不周,让郡主受累了,请郡主见谅。”
语气中带着一丝微弱的讨好和逢迎。
温憬仪不由分神看她一眼。
因为深得平乾帝信任,掌管诸多重要事宜,锦屏素日地位虽不高,但就连蕙妃都不敢轻易怠慢。
从前打交道,她从未有如此语气卑微的时候。
温憬仪不曾多言,只是冲她道谢,锦屏连称不敢,扶着她睡在躺椅上,又周到细致地为她盖严实毛毯,放下纱帘将她影影绰绰地遮住。
心中记挂着宣晟,奈何实在难抵沉沉困意,她几乎是瞬间便陷入睡眠。
再醒来时,是因为察觉到脸上有异样触感,温憬仪猛然惊醒,睁着睡眼迷迷蒙蒙地看向眼前。
宣晟充满了关怀的面容正对着她,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怜惜。
温憬仪犹带睡意,醒来时看见最爱的人,一时忍不住出声唤他:“师兄。”
语气又甜又腻,娇滴滴的像能淌下蜜来。
她话音方落,忽然察觉四周一静,奈何目之所及处只有宣晟,她亦只能不解地看向宣晟。
宣晟倏尔露出一丝笑意,点亮了他如切如磋的面庞,笑意中似无奈、似宠溺,看得温憬仪悠然心动,又有些迷惑。
“你怎么这样看我……”
“少师大人,陛下情形暂时稳定,天亮前应当能醒来。”
纱帘外庄先生横插一杠,打破了二人的对视。
温憬仪这才回神,骤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先前睡得太沉,醒过来又只看得见师兄,一时间她仿佛失了神智,情难自已地撒娇,看都没看场合!
思及此,一股热血控制不住地涌上面来,烫得她面红耳赤,手忙脚乱起身,却被宣晟伸手制止:“不忙,天还没亮,你再休息会。”
温憬仪心虚不已,磕磕巴巴小声道:“我方才是不是声音太大了?”
顿了顿,又问他:“外头除了庄先生,可还有别人?”
宣晟长眉轻挑,戏谑一笑:“嗯,除了平王未至,嫡支郡王们以及六部部堂皆在。对了,还有景德公主执意要跟来探望陛下,我不便拒绝,只好答应。眼下他们都在正殿候着。”
此处距离正殿,不过数步之遥,隔着一层防风的帘幕,遮得住人,遮不住声。
随着他一句句话语铺陈开,温憬仪的脑袋如坠千斤,不停往下沉,直至再也抬不起来。
方才她的声音毫不掩饰,满是对宣晟的爱意和依赖,黏得能拉丝,此时此刻回想起来,那一霎的寂静都是因为纱帘外面的人听见了她的声音。
如此,简直叫人羞愤欲绝!
这一副被消了精气神的萎靡模样,配上她低垂着红颜如酡的面容,像一只撒娇失败的小猫,形成令人动容的反差,宣晟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哄道:“无碍,他们听见了又有何妨?事已至此,不必在意,交给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