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严秀才仍然不语,不辨喜怒的看着他。
杜长兰眉头微蹙,从儿子指的那段内容倒着背:“博学以知服,强毅以与人……”
他神色严肃,脊背挺直,没了素日里玩笑放浪的样子,吐露文章时似一枝青竹,风雅秀致。
杜蕴张着小嘴,许久没有合上。杜长兰声音落下,宁静的屋内传来啪嗒轻响,原是陆元鸿的毛笔落地,众人如梦初醒。
严秀才神色淡淡:“坐下。”
严秀才继续讲解今日文章,然而负在身后的手早已攥成拳。
天上的日头升至正空,饥肠辘辘的学子们陆陆续续涌入小厨房。
杜长兰牵着儿子的小手排队,小孩儿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杜长兰俯身细听,才发现便宜儿子在背,上午学的文章。
杜长兰嘴角抽抽,忍不住呼噜儿子的脑袋毛,真够勤奋的,快赶上陆文英了。
古代学文也就这点好了,皆是繁体字,只要有释义,难易差距并不大,至少在杜长兰给便宜儿子的讲解下,这种差距不显。小孩儿很难理解很深奥的东西,那就先背着玩儿,练练字,犹如吃饭喝水一般,以后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了。
很快轮到父子俩打饭,今日是蒜泥茄子和炒南瓜。
荆大娘勺子舞的虎虎生风,一道软糯的声音传来:“荆奶奶,我喜欢吃炒南瓜,可以多打点南瓜吗?”
荆大娘往前探了探,才看到木桌前的小豆丁,她笑道:“好,奶奶给你多打南瓜。”
杜长兰笑盈盈道:“大娘,我也想多打点南瓜。”
荆大娘故意脸一板:“学子不可挑食。”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然而却夹杂一道刺耳的讥讽:“有人占便宜没够,怎么不把一大家子人带来学堂吃吃喝喝。”
周围倏地一寂,于是那道低低的劝说便分为鲜明:“付兄,何需如此。”
杜长兰感觉腿边异动,杜蕴捧着饭碗不安的靠近他爹,一时只觉得手中的陶碗十分烫手。
他小小声道:“爹,我有南瓜,都给你吃。”
乙室的人也蹙了眉,崔遥不满:“一个孩子,你…”
一只手拦在他前面,崔遥看去:“长兰……”
崔遥声音淡下,望着面色平静的杜长兰,心里忽然没底儿。
荆大娘也急了,她并非觉得杜长兰占便宜,只是习惯性一说,很少有学子提出偏好哪种菜:“大娘说错了,是大娘不是,你们莫伤了和气。”
然而没人听,付令沂看着逼近眼前的男子,不以为意。
杜长兰质问他:“你在指我。”
付令沂冷笑:“谁占便宜说谁。好好的学堂变成育婴堂,有娘生没爹养的野……”
付令沂脸颊骤痛,整个人砸落在地,因为太过突然,他愣了一下才感受到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
“杜长兰你干什么!”甲室的人扶起同窗,对杜长兰怒声诘问。
崔遥抱起杜蕴赶到杜长兰身边,啐了一口:“你还读的圣贤书?我呸。你看看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宋越也道:“蕴儿的伙食费,长兰按成人交的,占哪门子便宜了。”
陆文英犹豫片刻,还是站到杜长兰身后。甲乙两室的学生双双对峙,泾渭分明。
甲室的人一愣,杜长兰竟然交了杜蕴的伙食费?!
那就不存在占学堂便宜了。
付令沂面子绷不住,指着杜蕴道:“那他入学堂也交了束不成。”
“我去你爹的。”杜长兰破口大骂:“那是老子亲自教的。先生给我儿子特意打造的桌椅,老子都是另外付费的。”
当初杜长兰其实提过交杜蕴的束,被严秀才冷着脸赶出书房。杜长兰这才作罢。他做事素来不愿落人口实。
甲室的学生气了个倒仰:“你你一个读书人,张口闭口老子,你有辱斯文啊你。”
杜长兰双手抱胸,目光倨傲冰冷:“我这都是轻的,总比人模狗样好。”
付令沂怒火中烧:“你骂谁呢。”
“骂你。”杜长兰指着付令沂,眼中的狠辣炽烈如火:“够不够清楚,够不够明白。”
付令沂双目充血,他一把推开同窗冲向杜长兰,两人距离如此近,付令沂又突然暴起,所有人都觉得杜长兰躲不过。
“爹――”
一片混乱中,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伴着陶碗破碎声直冲云顶。
然而结局却与众人想的不太一样,谁也没看清杜长兰是怎么动手的,付令沂整个人就摔去院中。而杜长兰没事人一样立在小厨房门前。
正午的阳光炙烈,他高挑的身影被映的像一座巨大的石像,无悲无喜,却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众人被杜长兰冷森的气势所镇住。
杜蕴眼中的泪落下来,朝杜长兰张开双手,“爹,爹…”
他半个小身子都探了出去,崔遥差点抱不住他。
杜长兰接过儿子,小心拍哄,小孩儿感到安全感,趴在他爹肩头嚎啕大哭:“不要欺负我爹,我不吃南瓜了,我不吃…不吃了……”
甲室的学生面上一热,这哪是南瓜的事儿。
“没事了,爹在呢。”杜长兰仔细给儿子擦泪,抱着人来回哄,那温柔似水的模样,与之前的冷厉简直判若两人。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定是不信的。
大抵是见杜长兰气势退了,一名甲室的书生上前,“我等同在学堂念书,便是同窗,杜兄何必如此刻薄寡恩。”
面对如此直白的指责,杜长兰却未生气,而是问他:“你叫什么?”
对方以为杜长兰记恨,像话本里即将被迫害的忠臣一般,他理了理衣袖,挺直胸膛拱手道:“在下姓陈,单名一个芨。”
杜长兰“噢”了一声,冷不丁道:“以后刮风下雨,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众人莫名,他们这在说正事,杜长兰扯什么云啊雨的。
陈芨更加认定杜长兰在发疯,他矜持颔首,一副大度不与人计较的模样。谁知杜长兰幽幽一句:“我怕雷不长眼,也劈了我。”
在场反应快的人低下头,崔遥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指着陈芨道:“付令沂欺负三岁稚童你看不见,羞辱同窗看不见,这会儿被收拾了,你要讲道理了。你装什么理中客,伪君子。”
陈芨面上臊的通红,他何时被人如此踩过脸皮,也顾不得留情了,讥讽崔遥:“若你的学识有你的嘴皮子那样厉害就好了,连甲室都升不了的人,注定是地上泥尘,吾与尔等计较,不过是自降身段。”
第17章 赌约
他是如此的高高在上,言语间的优越感欺面而来,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陈芨说的是事实,崔遥他们无从反驳。
从前崔遥懒散过日子,浪的一日算一日,并不关心学业,唯一担心的是先生考校他时,他答不上来怎么办。
没想到如今竟然因为学问差,被人贬低至此。
成忱和宋越也是敢怒不敢言,他们的学问跟崔遥不分上下。
陆文英牙关紧咬,他垂下眼,掩去眼里的不甘,他不是地上泥,很快他就会升入甲室,很快!
陆元鸿四下环顾,挠了挠头,有点生气,但又不是特别生气。如果让他安心吃完午饭,不饿肚子,他就当没这事了。
反正长兰已经给蕴儿出了气了。
丙室的人肚子不饿吗,快去打饭,看什么热闹啊。
陆元鸿的心声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
崔遥凶狠的瞪着陈芨和付令沂,同处一个学堂,虽然各自在不同教室,但是一众学生里拔尖的人,其他人多多少少还是有所耳闻。
付令沂就是其中之一,他素来比同龄人优秀,在长辈和周围人的赞美中长大,骄傲要强,亦觉旁人比不上他。
杜长兰第一天带儿子进入学堂,付令沂心中已生不满,圣贤之地岂容胡闹行为。
且付令沂顺着杜蕴的年龄倒推,杜长兰小小年纪与人苟合,不知廉耻,品性低劣。
付令沂今日故意借题发挥,若杜长兰知趣,就该低头认错,灰溜溜躲回乙室。而不是胆大包天的对他动手。
他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行至好友身边,轻蔑的瞥向崔遥:“陈兄说的没错,与你们这群脑袋空空的莽夫计较,倒是我们自降身段。你们这辈子唯一有机会与我们交谈的时候,也只有现在了,往后……”
杜长兰冷冷接茬:“往后我等扶摇直上,再看两位,自是要俯首垂眸,受些累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好狂的口气。
杜长兰身后的陆文英眼皮子一跳。陆元鸿捧着饭碗的手,微微颤抖。
崔遥差点让口水呛到,连怒火都暂歇了。
宋越/成忱:………
不是,说几句大话壮壮声势当然是可以的,但牛皮吹破了就是个笑话了。
果然院里响起一连串笑声,付令沂仰天大笑,甚至笑弯了腰,好半晌才直起身,指着杜长兰道:“我原以为你念了几年书,多少明些道理,不成想我还是高看了你。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肆无忌惮,扯动脸上的伤,疼的面色扭曲。
杜长兰抱着儿子沉静的望着他,他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怀里可笑的抱着一个孩子,却自有一股泰山崩临不减色,睥睨一切的气态。
渐渐地,院里的笑声止了。
付令沂冷嗤一声:“杜长兰,你别白日做梦了,你这辈子都只是一滩烂泥,被我踩在脚下。”
忽地,付令沂目光扫过崔遥等人,扬了扬眉:“我说错了,不止你,而是你们乙室――”他故意拖长尾音,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过去,掷地有声:“都是一滩烂泥!”
他疾言厉色,“学堂里压根就不该存在乙室。”
静,院里一片死寂。那一刻,连蝉鸣声似乎都远去了。
崔遥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像有人拿着铁棒透过他天灵盖用力搅动,全身的血液都跟着沸腾了,整个人因为愤怒轻轻颤抖。
“我爹和伯伯们不是烂泥,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杜蕴小脸严肃,字字铿锵。
陈芨厌恶道:“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你别欺人太甚!”尖锐含怒的声音炸响众人耳膜,也打断杜长兰开口。
众人寻声望去,微微一愣。
陆文英双拳紧攥,苍白的脸色因为愤怒染上薄红,那双阴郁的眼此刻爆发无比耀眼的光亮。
“学堂是先生的学堂,先生都没放弃我们,你有什么资格越过先生做主。”
杜长兰气息一沉,对付令沂喝道:“道歉。”
付令沂犹如听到什么可笑的话,“我难道说的不是实话,别说我不可能道歉,就算我道歉,难道就能改变你们乙室学生是废物的事实?”
陆文英面皮剧烈颤动,他身子一倾就要冲过去。
崔遥怒极反笑:“哈!就算你们读书比我好又怎样,有我家有钱吗,一应吃穿比得上我吗?我看百无一用是书生。”
杜长兰不敢置信扭头,你丫是藏獒啊,无差别攻击。
陆文英挥起的拳头都放下了,无数目光如刀扎向崔遥。
那话简直捅了马蜂窝。但丙室学生不敢掺和,只能心里骂骂崔遥。
陆文英一时都不知该恼哪边。
陈芨喝道:“满身铜臭,俗不可耐。”
甲室其他人也道:“我等读圣贤书,明世理,求学问,岂是你这俗人可懂。”
“君子与义,小人与利。与义日兴,与利日废。我耻与你为伍。”【注1】
崔遥几人胸无墨水,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语,急的抓耳挠腮,陆文英则是不想将“刀”刺向自己。
崔遥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太难听了。
眼见局面一边倒,一道微沉的声音道:“诸位既知君子与义,怎不知君子好誉,小人好毁。好毁人怒,好誉人喜。”【注2】
话锋一转,杜长兰将问题抛回去:“君子与义,寻求正义,分辨对错,今日到底孰是孰非。诸位当真没个计较?”
甲室其他学生心里一虚。
眼见对方攻势稍缓,杜长兰趁机道:“崔遥的确口不择言,我与他愿给诸位道歉。”
“可付令沂羞辱我等至此,诸位难道充耳不闻,还是诸位也是认同付令沂的话,觉得学问差的学生都是废物?”
甲室学生面面相觑,就算真那么想也不能说出口,以为谁都是崔遥?
事情到这里,谁也不干净了,最后基本是不了了之,这事就告一段落。
偏偏付令沂轻飘飘道:“人呐,总听不得实话。”
崔遥都要跳起来打他了,被成忱和宋越拦住。杜长兰道:“若你所言并非事实呢。”
付令沂皱眉:“什么意思?”
杜长兰面色肃然:“乙室的学生不是烂泥,更不是废物。”
付令沂嗤笑:“你说不是就不是了,证明给我们看啊。”他盯着杜长兰,恶意满满:“想要我道歉也行,你知道的,每年年末先生会举行升班考试,如果乙室的人全部升入甲室,我就承认你们不是废物。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丙室学生下意识点头附和。
严氏学堂分有甲乙丙三室,看着不过三个阶段,可想升入甲室却要熟读四书五经。
等进入甲室后,学生继续温习背诵,至少将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才能下场考试。所以甲室学生也被称作县试考生预备役。
乙室学生现在连《礼记》都未学完,后面还有《周易》和《春秋》。按照现在进度,他们全部过一遍也要学到年后,更别说深入理解。
第18章 安排
“学堂是否留下乙室,老夫自有计量。”严肃的声音传来,众人心头一凛,赶紧见礼:“先生好。”
付令沂心虚垂首,刚才他怒气上头,虽说的实话,却也是不中听,看来先生都听了去。
他眉宇紧蹙,思考怎么应答。
然而严秀才目光略过他们,瞥了杜长兰一眼:“你们既有精力,合该用在念书上。”
众人应是,谁也未提刚才的闹剧。
待严秀才离开,杜长兰看向付令沂:“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年末自见分晓。”
付令沂冷笑一声,大步回了甲室。陈芨紧跟其后。
其他甲室学生干咳一声,抵不住饥饿,选择老实排队打饭。
荆大娘看向杜长兰父子俩,愧疚不已,今日若非她多嘴,也不会有此纠纷。
“存心找茬又不挑日子。”杜长兰轻声道,对荆大娘眨眨眼。
而后杜长兰数了三个铜板过去,补上儿子的饭钱。
荆大娘只觉得铜板十分烫手,可对上杜长兰的笑眼,最后还是收了。
成忱重重一哼:“看清楚了,莫再冤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