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昏暗,崔遥看着书房亮起的灯火, 迟迟不去。转而进入厨房。
灶膛里火光大盛, 映出陆文英的眉眼,也将整件屋子都温暖起来。
崔遥盯着陆文英瞧, 这段时间众人同吃同住, 荤素搭配,又省去来回奔波之苦, 陆文英清瘦的面颊丰盈许多。
崔遥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陆文英眉间的沉郁淡了,没以前那么讨厌。
到底同在屋檐下, 崔遥挠挠脸,决定修复一下他同陆文英的关系。
适时陆文英用火钳拨动灶膛,灶间骤然炸开金线,蹦出明艳的火花,虽然转瞬即逝, 却足够璀璨,令人眼前一亮。
崔遥顿时就此切入话题:“你还挺会烧火的嘛。”
陆文英不咸不淡的瞥他一眼, 复又收回目光。
崔遥没等到陆文英回应,有点不高兴,觉着陆文英不给他面子。正巧宋越在厨房外唤他,扭身走了。
宋越不解:“你同陆文英不合,怎么还上赶着凑近。”
“因为我有大格局。”崔遥挺了挺胸膛,没绷住两息,就将他刚才的心理路程告诉好友。
宋越:………
暮色掩去万物,但此时此刻,宋越还是被崔遥的愚蠢洒了一脸,他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最后憋出一句:“陆文英真是好脾性。”
陆文英一个提笔习理的读书人,崔遥却夸陆文英烧火烧的好,陆文英没怼回来可不是好脾性嘛。
“…喂,你帮哪边呢…你不知道…”崔遥不服气,怪叫嚷嚷。
随着两人进入书房,声音也没在夜风里。
灶底空间有限,枯枝燃烧的灰烬堵塞漏洞,没有足够的空气,火势渐小。
陆文英垂下眼,提起火钳在膛里拨了拨,暗淡的灶底再次亮起,蹿出的火舌张牙舞爪。
陆文英嘴唇微动:“蠢货。”
然而熊熊火焰驱退四下寒冷,小小的厨房温暖如春。
待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泡,陆文英不再添柴,熟练的将灶口封住,前往书房。
这会子众人进入状态,陆文英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位置。
六盏灯齐齐亮起,将书房映如白昼,挤着好几个年轻人,屋内似乎不冷了。
陆文英一时有些恍惚,去岁这个时候,他待在自家狭窄的书房,一盏油灯昏沉沉的映出书桌一角。
孤寂,寒冷,疲乏与迷惘才是常态。
念书从古至今便是辛苦之事,劳筋骨,磨心志,方得始终。
可是……
陆文英看着最前方的男子,目光落在他深沉的眉眼上。
这司空见惯的一切,却因为杜长兰变得不同了。
“怎么了?”面前投下一片阴影,陆文英心尖儿一颤。他抬眸,熟悉的面庞欺近眼前,杜长兰低声道:“可是有不明处?”
杜长兰有上辈子经验加持,不参与比较。剩下的人中,陆文英是学的最好的了。
面对询问,陆文英道出之前有不明了的问题,随着杜长兰讲解,他也没空想其他事了。
众人歇了两日,难免松懈。所以杜长兰今晚主导温习近日所学,之前的《论语》《孟子》等内容暂时缓一缓。
杜长兰下午待在书房,是在调整教案。为提高众人紧迫性,次日杜长兰在乙室后墙拉了一张横幅。
‘距年末仅剩三十日。’
众人:............
崔遥痛苦抱头,感觉眼睛受到一种荒唐暴力,杜长兰这是干啥呀这是........
杜长兰站在横幅前,频频点头:不错,非常有现代学生临近期末考试那味儿了。
杜长兰对自己此举十分满意。
严秀才进入教室,准备讲解文章时,冷不丁看到后墙的横幅都愣了愣。
他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干的。
严秀才心情复杂,严秀才选择视若无睹。
同在一个学堂,杜长兰此举瞒不过他人,于是丙室学生也来凑热闹,还有人问陆元鸿:“你们来真的啊?”
“废话!”崔遥高声道,“我们乙室一心,同吃同住,不是来真的还是玩笑不成?”
丙室学生颇为羡慕,不管乙室众人最后能不能成功升进甲班,只这份毅力和同窗间的情分就很难得了。
旁人不会将付令沂的嘲讽放在心上。
相比丙室学生的坦率和直白,甲室学生扭扭捏捏,过了几日才装做不经意路过乙室,偷瞧上几眼,而后将消息带回去。
甲室学生窃窃私语,付令沂心中愠怒,他的同窗并没有站在他这边,反而谈起乙室一群人时,透露欣赏之意。
勤奋刻苦的人总叫人高看两眼。
有心窄如付令沂之徒,亦有坦荡磊落之人,而大多数人则在二者之间。
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
陈芨见好友眉间郁郁,少顷视线落在自己抽搐的指尖,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他低声道:“令沂,我会帮你。”
陈芨神色平静,可双眸中却涌动异样深沉的情绪,付令沂惊异之余,有种不适的畏怯。
他想起当初乙室众人初初同住同学,他并未在意。是陈芨偷偷叫住他,怂恿他,以至他做下龌龊事,最后险些丧命。
付令沂下意识将自己摘个干净,一应错处推在陈芨身上。脸上也带出不耐,烦躁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
他重重甩袖,回到自己座位翻阅书籍。陈芨不作他想,以为付令沂只是恼怒乙室众人成功升班后当众道歉之事。
至此,众人的思维都被带偏,仿佛乙室学生一定会成功。
崔遥他们也是这般笃定自己会成功,每日废寝忘食的念书。
“……人无廉耻,王法难治,枉己者…”
黄昏时,小院里还传来朗朗读书声。
崔遥感觉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那么清明过。从前觉得晦涩难懂的文章,如今却觉得通俗明了。
众人各背各的,偶有停顿,旁边人念出一句,当时便顺着背下去。
杜蕴看着伯伯们摇头晃脑的背诵,他也照学。听的多了,连厨娘都学会几句。
日子一天赛一天冷,众人的神经也一天比一天紧绷,众人伏桌奋学的一道道身影投在书房门窗,每晚学至子时才罢休。
这口气,他们一定要争!
转眼隆冬,升班考试也终于来临。学堂众人前所未有的关注。
严秀才伏案数夜,才编出一套考题,唤来付令沂和另外两名甲室学生誊抄。
考试那日,旭日东升,连气温都回升了,恍惚叫人以为寒冬已过,春日降临。
六张书桌搬至学堂院内,众目睽睽之下开考。
甲室和丙室的学生颇为新奇,连凳子也省了,围立旁侧,杜蕴跟在严先生腿边,来回踱步。
随着乙室众人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楷体小字,众人也跟着严肃起来。还有人凑上前旁观乙室学生的字迹,不免震惊。
这手楷体,他们虽看不出风骨,但字迹工整秀美,却是糊弄不了人。
日头逐渐升至高空,人群不免焦灼,杜蕴望着他爹的身影,握紧小拳头,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爹是最厉害的人,肯定会成功。杜蕴如此坚信着。
谁也顾不上午饭,荆大娘张了张嘴,又合上了。这饭菜温着,下午吃也是可以的。
明日高悬,嘀嗒一声,汗迹落在纸上,宋越赶紧用衣袖去擦,却带翻砚台,残留的墨汁洒在答题纸上。
他惨叫出声,崔遥他们也担心不已。
围观众人同情的看着宋越:这也太不小心了。
付令沂垂首遮住自己翘起的嘴角,却听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蕴儿,给你宋伯伯递两张纸。”
这话像有某种魔力,宋越慌乱的心顿时被安抚住。乙室其他人也冷静下来。
杜蕴递上白纸,没有撤走被墨汁侵染的答卷。
宋越捧着白纸吐纳数次,又活动手腕,重新伏桌提笔。
严秀才隐晦的扫了杜长兰一眼,垂眸掩去眼中笑意。
混小子,真经得住事。
未正两刻,杜长兰率先交卷,陆文英紧跟其后,再有崔遥,陆元鸿。
最后剩下成忱和因为失误而耽误时间的宋越。
杜长兰眉头微蹙,在给众人补习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乙室一群人中,学的最差的不是崔遥也不是陆元鸿,反而是看起来相对靠谱的成忱。
成忱并非不努力,但是却总有种事倍功半的无力感。杜长兰帮成忱辅导时,也颇为吃力。
随着时间流逝,逼近申时正,答题时间截止,宋越还有三个空处来不及写完。
而成忱留了四五个小空处。
付令沂迫不及待收卷,众人好奇张望,严秀才带着甲室学生当即改卷,一个时辰后出结果。
在付令沂面如锅底的神色中,乙室学生全部通过。
崔遥朝付令沂挥舞自己的答卷,“看到没有,我们乙室所有人全部通过。”
崔遥催促他:“快点道歉。”
杜长兰笑对付令沂:“人无信不立,你说是不是。”
甲室学生也跟着劝付令沂。
付令沂犹如被架在火上烤,痛苦万分,此时一道身影越过他,“先生,学生愚钝,愧对先生教诲,从明儿起学生就不来了。”
此话一出,满院寂静。
第33章 事了
众人望向人群中的陈芨, 严秀才神色严肃,俯视眼前的青年:“事关前途,你可想清楚了。”
陈芨拱手又是一礼:“回先生, 学生思量许久……”
风吹动云层, 掩去日光,天地为之一暗, 众人触景感伤, 连老天也怜悯陈芨吗?
众人瞩目之下,陈芨抬眸, 自以为隐晦的看向乙室学生。
杜长兰眯了眯眼。
崔遥被陈芨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得心头火气,若不是谨记杜长兰的叮嘱, 他已经闹将起来。
陈芨落寞道:“学生愚钝, 难明圣贤书。”
严秀才负手而立,逼人的视线落在陈芨身上, 对方眉眼未动, 显然心意已决。
风卷起枯叶,打着璇儿过, 带起一层泥灰,激红了几名学子的眼。无人在意付令沂道歉与否,只有对陈芨的物伤其类。
崔遥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面皮因为愤怒而小幅度颤动。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当初是付令沂高高在上抛出条件,他们这半年拼死拼活的学,堂堂正正通过升班考试。谁料最后好不容易求得自己应有的公道时,会有这么个恶心人的玩意儿蹦出来。
付令沂回过神来, 迅速扶住陈芨,一脸悲痛:“你这是何苦, 寒窗苦读数载方有今日,分明我们月前才约定翻年一同参加县试……”
甲室其他学生也跟着劝:“陈兄莫要冲动。”
“陈兄……”
他们早忘记之前同陈芨的嫌隙,此时此刻都是惋惜。
杜长兰冷眼旁观,暗道陈芨与付令沂狼狈为奸,但是陈芨的脑子还是比付令沂好用那么一点儿。
劣势无可更改,不如破釜沉舟。
没有什么比一个即将参加县试,却主动放弃念书的读书人,更叫人惋惜和悲剧美学了。
陈芨确实懂几分人心,可惜棋差一着,陈芨忘了他退学后,付令沂还在学堂。
有句话叫秋后算账。
不过杜长兰瞥了一眼崔遥等人,付令沂不道歉,崔遥他们心中那口气就梗着不散,利用的好了,还能激着崔遥他们往前走,省得这公子哥儿故态复萌,又懒散起来。
杜长兰在心里权衡利弊,忽然感觉袖口一沉,俯首对上儿子担忧的目光,他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无声做口型:无事。
有陈芨这一出,严秀才劝阻无果后,只能允了。
学生们恍恍惚惚散去,荆大娘看着锅里的饭菜,轻叹一声。
不知是叹退学的陈芨,还是单纯心疼浪费的饭食。
杜长兰一行人回到小院,好几个年轻人,却静默无声。
厨娘惊疑不定,“公子,怎么了?”
清晨几人出门还斗志昂扬,朝气四溢,怎么回来就郁郁不乐。
崔遥摆摆手,少顷又提出想喝鱼汤,将厨娘支使开。
院里只剩他们几人,崔遥像只愤怒的猩猩尖叫蹦起,狂捶胸口,上勾拳下勾拳。
这是螳螂蹬腿,回旋踢,他要创死付令沂。
“王八蛋,混蛋,我他爹的忍不了!”
翻滚,扭曲!
崔遥在院子里来回转圈,忽然一声轻响,竟是不小心踹到小球,他脚一勾,对着墙体上画的“球门”飞踹。
没踹中……
崔遥:………
崔遥:“啊啊啊啊啊!!!”
他朝空飞出数拳,恨不得把小球打爆。
众人:???
如果不是气氛和时机不对,他们真的很想笑出声。
怎么会有人发怒像在表演杂技。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崔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捡回球,再次对着球门射去。
无一人阻止。
杜长兰将儿子交给身侧情绪稳定的陆元鸿,他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大步走向崔遥。
少顷两人在院中争夺,哪里是踢球,分明是近身搏击。
成忱怪叫一声,也加入进去,于是陆文英和陆元鸿围观一场混战,最后以崔遥宋越和成忱三人趴地结束。
杜长兰拍拍手,回到石桌边,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陆元鸿和杜蕴疯狂拍手,对着杜长兰狂吹彩虹屁,宋越龇牙咧嘴的跟过来,不解道:“元鸿和文英不生气?”
陆文英那么一个清高的人,不生气不合理啊。
陆文英瞥他们一眼,“我念了书,升上甲班,用实力洗清我的‘废物’名头,高兴还来不及,何气之有。”
其实他还是有点气,但不想说出来掉面子。
宋越道:“付令沂没道歉……”
陆文英冷冷反驳:“那是付令沂言而无信。学堂里其他人是摆设不成。”
杜长兰放下杯子,同众人名为分析,实则忽悠:“若咱们强行压着付令沂道歉,他转而同陈芨一同退学,旁人如何看待咱们?”
崔遥从地上爬起来,冷哼一声:“付令沂才不会退学。”
陆元鸿弱弱道:“付令沂以退为进呢?”
崔遥哑声。
杜长兰摩挲杯身,杯面触手细腻,温润如玉,映出一小团光晕:“陈芨甘做弃子,必有所图。然付令沂非善类,这两人以后有得磨。眼下有另一件事去做……”
“什么?”崔遥不解。
杜长兰手腕一翻,润白的空杯倒扣,清脆声响伴着他低沉的声音:“宣扬陈芨退学的真正原因。他想把水搅混,我偏不如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