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天子对虞蕴有几分真心疼爱,就不会逼那个孩子太甚。
杜长兰将自己的打算和当日谋划一一道来,没有半分隐瞒。
严奉若静静听着,心中的惊骇几乎要喷涌而出,而后又慢慢归于平静。他看着杜长兰,忽然低低笑出声,“果然什么事也难不住你。”
众人只当长兰走到今日都是被逼无奈,连嘉帝和葛国丈都是如此想,却不知一切都在长兰的预料中。
两人重新落座,杜长兰道:“还望奉若兄多宽慰那孩子几句,你同他说,【给爹几年时间,爹会尽快往上升】,叮嘱蕴儿不要落了学习和骑射。”
人是需要希望的,正如当初杜长兰离家,给杜家双亲的承诺,又如现在。
严奉若连声应下,一扫来时的沉郁。他既得知长兰心中有成算,悬着的心便放下了。
这会子他后知后觉觉出疲惫,回屋歇息。
屋内只剩杜长兰一人,他透过那块玉佩望着红烛,视角的错移下,仿佛玉佩中生出血沁。
杜长兰垂下眼,若他养个白眼狼也就罢了,可他精心呵护的孩子讨喜又亲他,让他就这么丢开,与“弃养”有何不同。
好不好的,总该叫蕴哥儿独立选一回才是,而不是处处受限制。
三日后严奉若去寻虞蕴,表达来意后,小少年立刻带着严奉若进宫,向天子道明严奉若于他有半师之仪,如今严奉若身有不适,虞蕴想为严奉若治病。
果然不出杜长兰所料,天子和葛国丈才隔绝小少年和杜长兰,如今冒出一个病弱的严奉若,实在没有法子拒绝。否则就真把蕴儿向外推了。
严奉若顺理成章住在虞蕴的府上,晚上小少年来寻严奉若一屋睡,借着夜色遮挡,小少年红了眼眶。
“他好狠心。”小少年又委屈又气愤。
这个“他”指的谁,两人心知肚明。
严奉若把小少年带进屋,灯火熄灭,一片漆黑中,他笼着小少年的耳朵用气音细细道来。
除非是一只蚊子贴在他们身侧,否则别说隔墙有耳,便是外间也听不见。
黑夜里小少年的眼睛重染光芒,腾的坐起来,“真哒?”
严奉若笑应,他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蕴儿也要努力。”
虞蕴重重点头,随后想起严奉若看不见,他压住激动的情绪,很轻很轻的应了一声“好”。
第133章 崔遥当值的烦恼
虞蕴不再在天子和葛国丈面前念叨杜长兰, 他每日从翊善堂散学后,前往内殿与天子汇报今日所学,往往会待上一刻钟左右, 有时被天子留下一同用晚膳。
原是没有这个流程, 但他才回宫,嘉帝心中喜欢他, 便着人将小少年接来了。
眼瞧着虞蕴跟随大内侍离去, 其他皇孙沉了脸:“小看他了。”
众人想着虞蕴流落民间,勉强混口饭吃, 哪能念书识字。他们欲将其狠狠压下,给虞蕴这个“嚣张的外来者”一个下马威。
谁知道他们反成了踏脚石, 衬托出虞蕴的天资聪颖。
皇孙们心思各异, 但无一例外都认为虞蕴心机深沉。示他们以弱,令他们轻敌。
一片寂静中, 不知谁开口道:“虞蕴的养父是今科状元, 他耳濡目染学得几分,也合乎情理。”
皇孙们:………
可恶, 竟然忘了这茬!
虞蕴那小子真是走运,流落民间还能遇上杜长兰,怎么就没死在外面。
不怪众人嫉妒, 同为皇孙,皇祖父从未为他们大办宴席,更别说过问每日功课了。
气氛渐渐阴抑,一名小皇孙轻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回罢。”
一群皇孙这才散去, 各自回到府中还要继续学习骑射或是棋画。
大皇孙回到二皇子府,没想到遇上小郡王。
“表兄。”小郡王欢喜上前, 大皇孙微微一笑,“表弟有何事?”
小郡王拽着大皇孙朝一边去,又将其他人挥远些,他低声问:“表兄,你每日在翊善堂念书,蕴哥儿可还跟得上你们的进度?”
大皇孙闻言,退后两步上下打量小郡王,后者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别了脸,“你作甚。”
大皇孙半真半假试探:“表弟同蕴弟还真是交情匪浅。我这个表兄都要醋了。”
小郡王那双水晶似的猫儿眼颤了颤,含糊道:“我们都是兄弟,都一样好。”
随后他想起是他在询问,嚷嚷道:“你怎么避而不答。”
大皇孙颔首:“蕴弟学问扎实,连夫子们也是夸赞居多。”
小郡王心落到实处,又问了虞蕴近况后不再逗留,匆匆离开了。
离得远了,小郡王才松口气,同闻书嘟囔:“二舅舅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如此锐利逼人的儿子。”
他每次面对大皇孙,都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闻书不敢非议大皇孙,打个哈哈混过去,又道:“接下来主子去哪里?”
“去找杜长兰。”小郡王要将他打听的信息传过去。现在蕴哥儿和杜长兰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简直是神话故事里被拆开的三圣母和沉香,真叫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闻书欲言又止,心道:这都哪跟哪啊。
且不提杜大人是男子,就算略过这茬,沉香也是三圣母亲子,杜大人与蕴殿下可没有血缘关系。
郡王府的马车一路行去吏部,黄昏时候将杜长兰接走,莫十七赶着空车,不高兴的跟在身后。
车内小郡王对杜长兰道:“蕴哥儿一切都好,并不逊色于人,你放心罢。”
杜长兰给他倒上茶,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笑问:“你怎么知晓?”
“因为我去我二舅舅府上了。”小郡王得意道。
哪有什么凑巧与大皇孙碰上,小郡王故意掐的时间。
从小郡王口中,杜长兰揣摩出大皇孙几分性子。
他低头轻轻笑了笑,小郡王讶异:“你笑什么?”
杜长兰道:“老话说弱辈强子,倒是符合二皇子和大皇孙。”
“我觉得你这话不对。”小郡王拿杜长兰和虞蕴举例子反驳,将杜长兰说愣住。于是杜长兰改了口:“论通透,小郡王胜于杜某。”
小郡王得意哼哼,假假谦虚道:“你也不错了。”
杜长兰莞尔,随即他想到什么,故意道:“不过大皇孙竟然比小郡王还年长些,杜某颇感意外。”
“悖你非皇家人,不知晓这些也正常。”小郡王不会告诉杜长兰,他在得知杜蕴是天子的龙孙时,才去打听元文太子相关事宜,还真叫他打听出来些消息。
当年元文太子也曾迎娶过太子妃,大婚之前无一丝差错。但谁能想到大婚三日后,太子妃忽然暴毙,皇后受惊害病,一时间元文太子刑克六亲的流言甚嚣尘土。
嘉帝大怒,一连斩了十几个造谣者才勉强止住流言。
此时西戎与大承停战议和,西戎王向大承求亲迎娶大公主,以结两邦之好。而那时西戎王已经年过半百。
皇后和元文太子如何能依,元文太子在朝堂之上大斥朝臣,眼看能解救妹妹,却因为诸事劳身,病躺在榻。
先时被元文太子压制的朝臣疯狂反扑,最后群臣请愿,恳请嘉帝怜惜天下百姓,以大公主一人,换取千万小家团圆。
大公主泪出上京,踏上荒凉的西戎地。后来皇后病逝,未尝没有此故。
往事沉重,小郡王的情绪也不免低落,他叹道:“大公主是为了两国和平,大公主大义。”
车轮滚滚行过平整的地面,街上的人声传进马车内有些失真,杜长兰垂下眼,遮住眼底的嘲讽。
若两国和平只靠一个女人,那千百年都不会有战争了。但纵观历史,当真如此?
小郡王还在讲述:元文太子和皇后勉强能起身后,大公主的送嫁队伍已经离京,事成定局,无可更改。
皇后和元文太子只能派人追送给大公主多些物件儿。
因着大公主和亲一事,元文太子颇受打击,之后病情反复,不得已去庙里养了一载才缓和些。
待元文太子回宫,彼时大皇孙出生。
谁能想到元文太子和二皇子先后成婚,一载后,元文太子仍是一人,而二皇子已经有子。
其他皇子陆续成婚生子,嘉帝一直劝元文太子另择太子妃,元文太子心中烦闷,故意离京办事。意外在中州遇见孟氏,也就有了后面之事。
这也是为何大皇孙年长虞蕴好几岁的缘故。
小郡王想到蕴哥儿的曲折经历,设想道:“如果当初中州没有水患,蕴儿被接回皇宫,或许元文太子也不会死。”
杜长兰晃了晃手中的杯盏,清亮的茶汤泛起圈圈涟漪,倒映的人影也跟着散了。
如果蕴哥儿母子被顺利接回皇宫,元文太子或许能多撑些年岁,嘉帝传位于他,元文太子登基后或许能救回妹妹,得一个圆满结局。
然现实总是不如人意。
孟氏病死他乡,蕴儿流落民间,元文太子与皇后先后薨了,大公主身困西戎,辉煌的国丈府退居人后……
车停,水止。
他们到家了,杜长兰掀开帘子下车。小郡王理直气壮在院里吃了晚饭才离开。
饭后崔遥没有立刻离去,而是不好意思的挠挠脸:“长兰,文英,有件事你们帮我拿个主意。”
杜长兰瞥了一眼小厨房里忙活的辛家人,他道:“去书房说。”
合上书房门,崔遥开口道:“上京南面儿下的一个县里的桥塌了,还损了路面,我仔细估量过工程经费,原是上报的,但被打了回来。上峰说我有些地方估量错了。”
杜长兰和陆文英对视一眼,崔遥随手捻了一块墨条慢慢磨着:“我其实有些明白上峰的意思,他想让我将经费预估充裕些。”虽然换了个文雅的说辞,但崔遥还是感觉面上烫得慌。
墨条划过砚台,发出细腻的响声,为崔遥伴奏:“上峰还说冬日天寒,司里的同僚上有老下有小,十分不易。”
杜长兰问他:“你是如何想的?”
崔遥顿住,他低下头去:“若是多预估一点儿也就罢了,可上峰是想让我在原有经费上再多预估一半。”
这可就贪多了。不但容易叫人看出端倪,且事发后崔遥首当其冲。
陆文英与崔遥讲明利害关系,崔遥也是听的,只是他有自己的顾虑:“我若不应,上峰针对我怎么办?”
杜长兰在书案后落座,点点桌面,示意崔遥继续研磨。他取笔写下清吏司的郎中和员外郎名姓。
崔遥伸手指其中一名姓方的员外郎道:“就是他。”
之前杜长兰在工部短暂任职,与这位方员外郎打过两回照面,除却这位方员外郎外,同品级还有三人。
再往上是郎中,左右侍郎,尚书。
杜长兰搁下笔,对崔遥道:“不必理会姓方的,既然是要事,上面定然催促,他能将你的预估经费打回一次两次,却不能一直拖着。”
不等崔遥说出隐忧,杜长兰先一步道:“姓方的也是平民出身,他是在诈你。这次你若应了,便是现成的把柄。往后再遇上此事,他贪欲只会更大。银钱进他腰包里,风险却是你担,哪个二傻子能应这事。”
崔遥:……
他怎么觉得杜长兰在骂他呢?错觉吧。
杜长兰点点另外三位员外郎的名字,“这些日子你若得空,寻些由头分开请人吃顿饭,备一二薄礼。”
“分开请好麻烦。”崔遥讨好笑问:“一块请行不行?”
杜长兰似笑非笑看着他,随后倏地敛了笑:“不行。”
他陡然变脸将崔遥骇住,崔遥缩着脖子嘟囔:“不行就不行,你给我个理由啊。”
陆文英也望过来,他也不太明白。
杜长兰提点二人,“三位员外郎皆是同级,阿遥一道儿请了,便分不出个高低,这请了也是白请。”
他先前在翰林院当值,一道儿请教习和学士吃饭,也是提前与教习打下基础,通过教习引荐学士,情况与此不同。
杜长兰用自己的具体事例给二人细细讲解,陆文英若有所思,崔遥双眸涣散,最后他记下一句,三位员外郎得分开请。
第134章 墨宝幌子
崔遥不肯改预算, 果然被方员外郎打回重做,一名令史惴惴道:“崔主事,这样真的没事吗?”
崔遥撇撇嘴, 又迅速收敛:“我再重做就是了。”
崔遥无师自通磨洋工, 跟方员外郎耗着。杜长兰那边却一日赛一日繁忙。
他任职吏部考功司,顾名思义便是掌文官处分, 考核, 众人皆知的三大油水之部之一。
哪怕杜长兰只是来六部观政,也能跟着沾荤。
往届有此者, 往往会在干完活之后被一脚踹出去。
但今岁没有天子发话,谁敢在这敏感时候把杜长兰从吏部踹走。不过舍一点蝇头小利, 何必去担风险。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 上京飘起了鹅毛大雪。
这日杜长兰傍晚散值回家,小院迎来一位客人。
宝石斋的掌柜笑盈盈拱手:“小老儿见过杜大人。”
杜长兰扶起他, “都是旧识, 掌柜太生分了。”
辛菱转身进厨房添茶水,然而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可恶, 又让莫十七领先了!!”辛菱暗恨。
辛起摇摇头,去伺候马匹,收拾马车。
谁能想到莫十七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 竟也藏了心思。实在是狡猾之徒。
之前杜大人还带莫十七买成衣,那小子穿上后身高腿长,跟在杜大人身边颇有气势,倍儿长脸。
如今杜大人出门几乎不带他们,只带莫十七, 辛起也不免发愁。
辛家的母女则没想那么多,每日收拾屋子, 清洗衣裳,打理花草,她们只需要顾好杜大人这个院子的活,下午时候就得空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络子,心中无比安宁。
花厅内,莫十七呈上茶水点心退至杜长兰身后,偷偷盯着青年的后颈。头发与颈项相连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发旋。每次都会有一层绒绒的碎发散落,软软的,像蒲公英轻盈,风一吹就东倒西歪。她想拿根红线绑成小揪揪。
莫十七看的入神,猝不及防对上杜长兰微眯的双瞳,“你在想什么?”
莫十七眨了一下眼,浅褐色的眼睛映着青年清俊的容貌:“啊?”
杜长兰:………
真傻还是又装傻。
“杜大人?”宝石斋的掌柜犹豫唤。
此刻崔遥和陆文英二人也回了,看见陌生人有些意外。
但陆文英对掌柜却十分熟悉,谁让他上个月才给人供了翰林院的手抄古籍刊印。
这是杜长兰用来开源的法子,他原也是打算带陆文英一道儿。但杜蕴认祖归宗后给了杜长兰许多银钱,于是杜长兰就将开源法子彻底给陆文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