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姨如此着急地在我家开我的门,本身就有些不寻常,更何况她刚刚起身开门的熟练程度,实在是不像第一次来我家。
这个男人到现在都还没介绍自己的名字,但这个茶壶从我和老爹生活在一起的第一天,老爹就在用。这个茶壶有个毛病,壶盖需要往右扭一下才能正常倒茶,否则根本到不出水来。
我垂下眼眸,心想着,华姨恐怕也要保留几分怀疑了,这个情况简直不能更糟糕了。
华姨打开了门,有些惊讶,“怎么是你们?”
我顺势望去,门口赫然站着我的爸妈,还有一个小男孩。
哦,原来情况可以更糟糕。
男人望着门口的一家三口,倒是毫不意外,他凑近我的耳边,有些得意地低声说道,“你看,我没认错人吧,我啊,就是你的‘叔叔’啊。”
我沉默地听着他说的话,听着他恶趣味地重重咬着叔叔两字,内心一沉再沉。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程三话里的悲痛与担忧,原来肖宇给我撑起的保护伞,竟是如此周全。
思考间,我的父母已领着男孩走到了我面前。华姨在一旁有些尴尬焦虑,她悄悄凑到我身侧,“丫头,刚刚我以为是我女儿回来又在家没找到我,跑你这来找我了。你看这...他俩就是我说的总来敲门的人。”
我淡淡笑着拍拍华姨的手,“没事,坐吧华姨,喝口茶。”,忽然觉得手上的触感有些不对,我往下望了望,华姨的食指上缠着一个创口贴,翘起抽丝的边缘看起来缠着有几天了。
我没多想,随即又看向我的爸妈,平静地喊到,“爸妈。”
我妈看着有些激动,她颤抖地点点头,应了一声,想上前来看看我,又有些犹豫地停住了脚。
我爸倒是没在看我,反而是惶恐不安地冲那个男人点头哈腰,“邱院长,您这么来了?”
“怎么,我来还要向姜先生汇报?”,男人坦然自若地接受着‘邱院长’的称呼,倨傲地撇了眼我爸。
“不是不是,”,我爸连忙否认,推着手边的小男孩催促到,“还不快喊人!”
小男孩看着有些呆滞迟钝,反应了一会才胆怯地小声喊到,“邱叔叔好。”
‘邱院长’玩味地端着茶杯,微微点头。
“爸妈你们也坐吧,我去拿茶杯。”,我不想再继续看这一幕,打断‘邱院长’正准备开的口,招呼他们坐下。
“妈妈和你一起去拿。”,我妈见我起身去厨房,也急切地跟了上来。
“女儿...病情好了呀,”,我妈站在我身边,轻轻问到。
“醒了,还活着。”,我一边拿出三个杯子放进水槽,一边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对她原本也没什么感情。
“能生活就好,能生活就好”,我妈舒了口气,低声重复着。她见我准备洗杯子,熟练地将专门用来洗杯子的清洁剂从橱柜中拿了出来,递给我。
我愣了愣,心已经沉得不能再沉了。
正当我不在说话,故作毫无察觉地洗着杯子之际,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这么多人?看来我来的时间有些不凑巧啊。”
程匿?我没听错吧?
此时我实在是有些绷不住了,转身惊讶地看着门口伫立的那道身影,平静冷漠的面庞,金丝眼眶,驼色风衣。
程匿!还真是他!我感觉此时脑袋突突地发疼。大货车那事我都还没去找他,他倒是在今天这个时候来凑热闹了。
“女儿,他是?”,我妈有些好奇地望着程匿,带了些八卦的语气。
“我的主治医生。”,我淡淡回应着。
“哦哦哦,”,我妈有些尴尬地搓着手,似是察觉到我对她的冷淡,悻悻地出了厨房,招呼程匿也坐下喝茶。
待我摆好茶具,坐下之际,看到程匿熟稔地将擦拭桌上水渍的纸巾准确无误地丢进放在沙发后边毫不起眼的垃圾桶内。
不带一秒犹豫寻找。
好好好,太好了。我的心已经沉得不能再沉了。
我端起茶杯,借喝茶掩饰着自己复杂的心情。余光缓缓滑过每一个坐着喝茶的人,华姨,程匿,我妈,我爸,‘邱院长’。
他们各自也都坦然自得地喝着茶,偶尔有一两句交流,也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桌上一片云淡风轻,其乐融融;桌下实则暗潮涌动,心怀叵测。
我挑了挑眉,不轻不重地放下了茶杯,皮笑肉不笑地率先开口道,“都说说吧,你们今天都是来干什么的。”
都说说吧,你们之间,谁是盗窃者。
第26章 (26)他又骗我
“都说说吧,大家今天来,都是想干嘛?”
客厅随着我的话音落地,变得鸦雀无声。
一阵沉默之后,华姨率先打破安静,她慈爱地给我到满了茶,“我这不是看丫头你这热闹,也过来凑凑热闹吗?”
我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诶对了,华姨,”,我放下茶杯,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我有多久没回这了?”
“一十个月零二十一天。”,华姨脱口而出,又随机愣了愣,她手中的茶杯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只能尴尬地冲我笑笑,“那天送你去医院正好...正好是我女儿的生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久没回了。”,我放开挽着她的手,淡笑着,又突然冲我妈望去,“诶,爸妈是怎么知道我住这的?”
“我...我们并不知道你今天会来,只不过想见你,所以经常过来看看,这不今天正好....哦哦哦,你是问我们怎么知道你住这啊。”
我妈突然被问到,一时间有些发懵,她并未料到我是问她如何得知我的地址,而她刚刚一直准备着如何回答今天为何恰巧过来。
她求助地望向我爸,而我爸却在用余光看着‘邱院长’。
倒是住在他俩中间的小男孩,我的亲弟弟,他抬着小脑袋,懵懂无知地望着我,有些缓慢呆滞地开口慢慢说道,“你..就是我的姐姐吗?”
稚嫩的声音里只有纯粹的好奇,我复杂地望着小男孩,稚子何其无辜。
与他对视了一会,我撇开眼,淡漠地回应,“不是。”
我妈瞬间红了眼眶,她诺如着喃喃,“女儿...”
小男孩却根本不听我的话,他跳下座位,跌跌撞撞地像我走来,手里还握着个什么东西。
他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小手,手心是一颗大白兔奶糖,“姐姐,这是你的奶糖。”
“为什么是我的?”,我并未接糖,有些防备地看着他。
“妈妈说这个就是姐姐的。”,或许是感受到我对他的不喜,他有些委屈地哽咽着,却依旧倔强地伸着手。
可我只认老爹将我养大,又怎么会去接他的糖?
正当我俩僵持之际,程匿忽然开口,“接着吧,这本来就该是你的糖。”
什么叫本该是我的?我有些疑惑地望向程匿,看着他沉稳冷静的目光,我鬼使神差地抬手接了那颗大白兔奶糖。
小男孩见我接过了糖,破涕而笑地跑开了,他好奇地往各个房间望去。
“姜晓声!”,我妈赶紧喊住小男孩,偷偷看着我的脸色,冲他呵斥道,“别乱跑!”
“没事,让他去玩吧。”
原来,他叫姜晓声。姜晓雨,姜晓声。有意思,真有意思,那华笑语算什么?老爹给我取的‘人间繁华多笑语’的华笑语算什么?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手中的大白兔奶糖,猛地握紧,不软的糖果渐渐被我捏至变形。
“我倒是专门打听了,知道你是今天回,所以特地过来的。”,程匿的不请自答将我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拉了出来。
瞬间卸下手掌的力气,不动声色地将变形粘腻的奶糖包裹在纸巾里。静默了一 会,我望向程匿,并不打算接着他的话问,反而有些挑衅地换了个话题。
“程医生是开车过来的吗?”
“是的。”,他笑着回应着我的挑衅,仿佛明白了我的想法。
很好。我淡笑着往后一靠,余光将众人的表情接纳入眼底,心中不免升起了快要接近谜底的兴奋。
游戏开始了,大家准备好了吗?天黑请闭眼。
“是一辆灰色重型货车吗?”,我发起了第一问。
“是,”,程匿笑得有些宠溺,“车头还挂着一串红佛珠。”,他开始了自爆。
我了然地点点头,余光中看到‘邱院长’此刻已放下茶杯,饶有兴趣地仔细看着程匿。华姨则是有些吃惊地看了程匿一眼,又担忧地瞄了我一下。而我爸妈却是十分平静,还带了些好奇。
“这位程医生,看着似乎有些眼熟。”,‘邱院长’主动开口,身体不自觉地朝程匿的方向探了探。
“可能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吧。”,程匿不痛不痒地回应着,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邱院长’。
‘邱院长’有些拉了脸面,沉下嘴角,刚准备再开口,我突然一把拉住他,笑盈盈地将茶满上,“叔叔从哪里过来的?”
“黎...”,‘邱院长’被我猝不及防地提问,下意识就要回答,又猛地止住了嘴。他回头看着我,浅棕色的瞳孔放大又收缩。
我有些遗憾,但面上还是笑着看着他。这一轮,我还挺满意。
梨园区?还是厘天区?还是‘蚯蚓幼儿园’所在的黎七区?看来,他选择大本营的地方还是和十六年前的孤儿院一样的龌龊,我垂眸看着茶杯想着。
“跟了老华几年,他倒还真是教了你不少啊。”,‘邱院长’恶劣地笑着,主动开启了第二轮。
听到老爹从他口中说出,我瞬间便想到老爹瞒着我在绵远村见过他后便丧了命。漫天恨意疯狂涌入脑海,我咬紧牙关,红着眼眶就要抬头瞪他,华姨忽然将我搂进怀里。
她搂着我,护犊子似的冲‘邱院长’嚷嚷道,“就算知道这小丫头得了病没情感了,也不能这么伤害她吧?我呸!卑鄙!”
说罢,又意有所指地阴阳怪气道,“哎,要不怎么说你这丫头命苦,有人生没人养的可怜娃娃,居然还有人能腆着脸现在过来不怀好意。”
“没有,我没有。”,我妈被华姨说得有些坐立难安,见我从华姨怀中出来后,急急朝我解释道,“女儿,妈妈没有不怀好意。妈妈...妈妈真的是想见见你。”
此时我已经恢复了平静,在桌下轻轻捏了捏华姨的手。随后,看向从头到尾还未出声的我爸,慢条斯理地说道,“话说回来,爸爸现在在哪工作呢?我这个当女儿的对您却是一无所知啊。”
我爸望了望毫无反应,正悠然自得喝茶的‘邱院长’,又瞟了眼在一旁自顾自玩耍的姜晓声,思索片刻,混浊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向我,含糊地回答道,“厂里。”
“什么样的厂能让你把我送到私人医院治疗那么久?”
“有些积蓄罢了,也就小车间。”
“什么车间?”
“东阳货车。”
“东阳可是上市公司,光阳城就有无数个车间,你在哪个间?”
“黎七区的分厂。”
“在车间做什么?”
我步步紧逼地逼问,没想到我爸竟然也是一一对答。只不过,此刻他顿了顿,喝了口茶。
然后,他说,
“货车司机。”
什么?!我差点摔了茶杯,但有人比我先一步摔了茶杯,打断了我的问话。
“不好意思,这茶杯我看着不顺眼,就摔了。”,‘邱院长’慢悠悠地抽出纸巾擦拭泼出来的水渍,抬眸望了望我爸,又垂眸继续擦手,“像这样的小东西,摔碎也就一下子的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爹心爱的茶杯碎在地上,四分五裂,忽得便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我面无表情地大笑着,四周皆是一片安静,众人或恐惧或担忧或深思地望着我。
大笑带来的窒息让我有些恍惚间,我感觉自己此刻又变回了一年前患着‘活死人’的华笑语。
该到最后一轮了吧,老爹的好朋友。
笑过后,我忽然转向‘邱院长’,“你不是邱全仁,对吧?”
“什么?”,“不可能。”,我爸妈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而我却充耳不闻。我学着他先前恶劣的样子,凑近靠着他,“你不是邱全仁,你是谁?”
‘邱院长’此时才终于流露出了些惊讶与意外,他有些怀疑,试探地问到,“你记起来了?”
“嗯,我都记起来了。”,我撇过头回来,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平静地玩着手中的茶杯。
“你记得了什么?”,‘邱院长’立起身子,语气有些急迫。
“你想知道的我都记起来了。”,我不急不慢地说着,“和老爹最后一次的见面,闹得很凶吧。”
我直直地望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果不其然,‘邱院长’脸上龟裂了一刻,他好似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不过,他瞬间又恢复了正常,他冷笑一声,“没想到,你居然在车上,他又骗我。”,他顿了顿,上下打量着我,“燃油怎么没把你也烧死?”
我此刻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垂下眼眸思索着。
“我现在才觉得,好像却是在哪见过你。”,程匿开口主动对‘邱院长’说道,打断了他有些怀疑想要靠近我的举动。
‘邱院长’不耐地看向程匿,没好气地嘲讽道,“怎么,我这张脸还能大众了?”
“那倒不是,不过你说你是华小姐的叔叔,可我看不出你们哪里相似了,所以认真看了看。”,程匿也学着我把玩手中的茶杯,笑着回道。
“不是亲也胜似亲。”,‘邱院长’昂着头,居高临下地指示着我妈给他满上茶水,又瞟了眼我爸,“还不快和你的女儿说说你的来意?”
我爸垂着头,看不出神情。半晌,他缓缓对我说道,“明天,我和你妈来接你回去。”
“回哪?”
“回我们家。”
“这里就是我家。”
“这里是你以前的家。”
“我没有以后。”
听到我平淡的回答,我爸疑虑地抬起头。我望着他,笑了笑,“爸爸忘了吗,我得了病,我的时光停滞在了我的十八岁。”
我妈此刻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她猛地起身,抱起懵懂无知的弟弟,冲出了门。
我爸顿了顿,丢下一句“收拾好东西,明天跟我们走。”,便也追了出去。
“呵呵,”,目睹了整场闹剧的‘邱院长’,此时也站起了身,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慢悠悠的走到门口,“时候也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姜,晓,雨。”
我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只不过在他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我突然喊到,“暗处,硝烟。”
他顿了顿身形,缓缓转过头来,脸上的弯疤与脖子上的弯疤在光影之下突兀狰狞,他裂开嘴,似哭似笑,浅棕色的瞳孔急剧收缩,如毒蛇看到猎物般兴奋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