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败的气息在周遭炸开,快速填满卫生间里每一寸空气。
我狼狈地抬起头,望着镜子里面色惨白,消瘦厌世的女子。被分泌物填满鼻腔和口腔带来的溺水窒息感让我有些眩晕。恍惚间,镜中的柔和精致的女孩慢慢换成了一个青年男子,俊朗剑眉,下垂狗狗眼,厚唇。
我呆呆地望着镜子,不由自主伸出手抚上冰凉镜面,珍重且珍惜地感受着凉意,笑着轻轻说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听到了开朗的男声,他在镜中唤我,姐姐。
干枯了好几天的眼眶里瞬间盛满了泪水,我嗫嚅着双唇,仿佛深怕吹散幻彩美丽的气泡一般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镜子上,轻声叹道,“我好想你啊...”
颤抖的呼吸声带动周边的空气微微共振,我听到那个清澈男声也在轻叹,我也好想你。
如同溺水者找到浮木,迷途者找到路标,我找到了肖宇。不顾双手撑进腐败肮脏的分泌物中,我勾着身体又哭又笑地将自己静静贴在镜子上,冰凉触感使我有些舒适地喟叹道,“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姐姐你还好吗?
“我...不太好...” 我有些委屈地瘪着嘴,轻声埋怨道,“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他们为什么要欺负姐姐?
“他们...他们说...” 我望着前方的白色瓷砖,神色有些放空,“他们说你是我...幻想出来的。”
忽然间,男声消失了。
我惊慌失措地离开镜子,镜中重新变成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厌世女子也在茫然地望着我。
姐姐啊...
脑海中又响起了那个清澈男声,只不过我无论如何寻找,都看不到他在哪。
姐姐啊...
“我在,我在这。” 我带着哭腔仰着头到处张望,呜咽着,“你在哪里呀肖宇,我看不到你...”
姐姐,我就在这里呀。男声轻声叹息,爱怜中带着些不忍,我就在这里。
我听着他的声音,无力地靠在瓷砖上缓缓下滑,直至自己完全瘫坐在冰凉地砖之上。
此时已是寒冷初冬,单薄里衣无力抵挡瓷砖的刺骨寒意,却不及我心中千万分之一的寒冷。
我听到他说,我就是你。
我就是你,姐姐。
“呵呵呵...” 我垂着眸,看着浑身污垢的自己,忍不住地低笑,笑声逐渐变大,笑得睁不开眼,笑得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流出。
“哈哈哈哈哈” 咧着嘴大笑的我就这样瘫在地上,仰着头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太搞笑了,我居然爱上了我自己哈哈哈,太搞笑了哈哈哈哈哈......”
姐姐,那你是更爱你自己,还是更爱我呢?
“我...” 我被问得一愣,那种好久没出现的怪异安全感又一次从心底蹿出。
只用有他在就够了,只用有他就够了,只有他就够了。
鬼使神差,我不由自主地喃喃道,“你。”
我更爱,那个温柔细心的你。
嗤,我听到一声轻笑,那个男声轻轻地在脑海中响起,如同恶魔呓语,那姐姐把自己给我吧,好不好?
“......好” 我轻轻张着嘴吐出一个音节,却浑然不知自己在说着什么,“我要怎么做?”
姐姐只需要完全放松,放弃自己就好。
我顺着脑海中的话,慢慢下滑,直至自己完全躺在地上,完全放松。只需要完全放松就可以了吗?
不行哦,姐姐还要放弃自己。
可是,我要如何放弃自己?
闭上眼,无数画面忽然闪现在我眼前。我妈将我丢进孤儿院、小哥哥惨死在我面前、老爹葬身火海、我妈被车子撞飞、我爸被一枪击穿,假扮肖宇的司机绞死在货车之下、唯一的弟弟又瞎又痴......
西西弗斯一人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死亡;而我的生命,是由一个又一个属于我的西西弗斯以肉之躯将死神隔开。
忽然,程三的话平稳且强势地闯入我的脑海,她说,华小姐,您的生命厚度早已超出了您的想象。她说,请您务必好好活下去。
猛然间我睁开眼,目光清明,脑海中不再有其他的声音。他不是肖宇,也不会是肖宇,绝不是那个永远只希望我好好活下去,健康快乐的温柔肖宇。
此刻,丢失的情绪猛然间涌入我的身体,伴随着阵阵难闻发酸的臭味。我低头看着狼狈的自己,微微嫌弃地皱着眉头,忍无可忍挣扎起身开始沐浴。
洗完澡,清理完卫生间后,我神清气爽地走到客厅,裹了件厚厚棉服准备出门买点食物。
我应该好好生活,不是吗?
打开门,久违的冬日阳光毫无温度地倾洒进来,照亮了毫无温度的屋子。
刚一开门,华姨便从隔壁蹿了出来,一把将我抱住。她激动地红着眼眶,喃喃道,“我就知道 ,你会没事的。”
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喝水的我被华姨猛烈的拥抱撞地有些眩晕,堪堪回神才拍拍华姨慢慢说道,“华姨,你...一直在隔壁守着我吗?”
“不止。” 她抹了把泪,笑着摸着我的脸,“又瘦了,丫头,你都要瘦脱相了。”
说罢,她温热宽厚的手掌拉着我,把我往她的屋子带去,“来,快来,我们都在。”
我有些迷茫地跟着她走进她家,刚入玄关便看到周元,张行舟围着桌子,皆是一脸惊喜关切地看着我。
“你们......”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呆呆地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火锅,以及一桌子的菜,“这是...?”
“等你吃饭啊!” 张行舟笑得开怀,他指了指香味四溢的火锅,“我们在等你出关,然后一起吃顿团圆饭!”
“别贫过了,到时候再吓到小华。” 周元不轻不重地拍了张行舟一下,走过来上下仔细打量我,“很好,确实是走出来了。”
“我就说她自己一定可以自己走出来的!” 张行舟骄傲地拍拍胸脯,“也不看看她的主治医生是谁!”
“丫头,” 华姨扯了扯还没回过神的我,笑眯眯地说道,“我们都做好你今天再不出门,明天就破门而入的准备了。”
正说着,门口又传来甜美轻快的声音,“快点快点,华姨说小花姐开门了!我们今天终于可以吃上火锅了!”
“你小心点,这个袋子都是华小姐爱吃的,别扯破了。” 平静毫无波澜的女声此时也染上了丝丝笑意。
“知道知道,这些东西我们每天买了丢丢了买,每天都煮上火锅,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刻吗!” 甜美的声音传进屋内。
我看到,程三和姜梅香两人提着大大小小的食物袋,逆着光在门口开朗笑着换鞋;华姨欣慰又开心地笑着望着我,周元和张行舟则是在屋内笑着看着这一切。
我的西西弗斯们,不止在天上,还有在人间,在此刻的冬日阳光之下。
我扬起发自内心的笑容,伸出手,朝着门口欢笑的姜梅香与程三张开了怀抱。
......
一夜无梦,我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神清气爽地睁开眼,听到厨房中传来叮铃哐啷的声音。
昨晚和他们言笑晏晏地闹到很晚,送走张行舟和姜梅香后,周元也回了家。程三不肯离开我,醉酒的她简直和个小孩一样撒泼打滚样样来了个遍,抱着我不肯撒手,一遍一遍又哭又笑地喊着弟弟。
我倒是没料到她还有个弟弟,更料不到冷酷拽姐程三私底下居然是个弟宝女!闹不过她,无奈之下只能和华姨一起把她拖到我家。
我打着哈欠,洗漱完后懒洋洋地走到厨房,看着程三手忙脚乱地在厨房忙乎,有些好笑。
无所不能的程三,竟然不会做饭。
“我来吧。” 实在是看不下去,再让她乱搞我的厨房都要炸了。
程三有些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但还是乖乖站到了一边。
三下五除二搞定了早餐,煎蛋配上阳春面。我做了三份,准备送一份给华姨。
端上碗,刚打开门,便看到张行舟一脸惊慌地冲了上来。他惊恐地瞪着眼,欲言又止地拉着我,一不小心手上的碗摔倒了地上。
“怎么了?” 听到动静的程三连忙跑了出来,与她一起的,还有听到动静后连忙打开门的华姨。
一向玩世不恭,游刃有余的张行舟红着眼眶,慢慢拿出一封信。
他哽咽地说道,“阿香被邱全仁的人抓走了。”
第51章 (51)真假难辨
张行舟的话如当头一棒,将昨日的短暂温馨打散。
在场之人皆是一脸震惊与凝重。楼道响起一阵脚步声,抬头便看到气喘吁吁的周元跑了过来,大颗汗珠在初冬阳光下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
“你跑过来的?车呢?” 我一边问他一边接过张行舟递过来的信,很快便知道了他跑过来的原因。
信里寥寥几字,‘拿证据换人,报警撕票,两日后中午十二点白鸽广场。’
“我认为警局不安全。” 周元迎着我们诧异的目光,缓缓说道,“昨晚他俩前脚走,我后脚开车跟上,就察觉有车子在跟着他们。”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并没有告诉他俩,而是默默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算准只要过了前面的单行路口后我就可以超车将他逼停。可是,就在我过了路口准备超车时...”
他皱了皱眉头,将我们连带着华姨一起全都推进了屋内,关上了门,低声说道,“就在我准备踩油门时,忽然一辆警车从侧边广场无故鸣灯,周边所有的声控灯都亮了,最终惊动了那辆车。在我尚且未反应过来前便冲上草坪开进广场不见了。”
“等我反应过来也准备闯草坪跟上去时,一个交警过来将我拦了下来,并且准确无误的喊出了我的名字。” 周元低沉着神色,有些棘手地皱着眉头抬头看向我,“可是,昨晚我开的车,分明是自己的私家车。”
我的瞳孔在这一瞬急剧收缩。我想起来了,周元昨晚确实开的是他自己的灰色小轿车,而不是警队出勤的越野车。邱全仁的势力居然胆大包天地渗透到了警方?!不对,有可能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那群白衣蒙面人...
想通这一点后,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们真的能将邱全仁绳之以法吗?我的内心在打鼓。
“我记起来了,昨晚我们路过白鸽广场时确实也听到了警鸣,当时阿香还和我说现在只要听到警车的鸣笛声就会感到心安。没想到......” 张行舟红着眼眶一拳砸在墙上,咬牙切齿地哽咽,“可恶!!”
众人都是无言沉默,我们皆各怀心事。
“证据是指什么?”
“那个交警是谁?”
我与张行舟同时打破沉默望向周元,问的确实截然不同。
“我不认识。可能是新来的,江城各地方警区这几天都在换人,几乎没有我认识的熟人了。” 周元有些沮丧,“我也不知道证据是什么。”
他懊恼地拍着脑袋,初见时凛然之气在此时荡然无存。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太过自责。
低着头,垂眸思索着,目光所及是一片黑暗的门缝,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沉默几秒,我突兀地开口说道,“既然昨晚他们在这里就蹲着,那说明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他们监控。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处于被动本就是情理之中。”
突然间,程三大步上前一把死死掐住华姨厉声问道,“是不是你?”
周元与张行舟皆是一脸震惊地看着程三地突然发难,却在看到我平静的神情时停下了阻止的动作。
“小花,你这是...?” 张行舟看看我,又看看被掐的满脸通红的华姨,又看看一脸冷峻的程三,自觉地乖乖闭上了嘴。
我低着头,望着黢黑的门缝,默不作声。
周远此刻也突然发难,他掏出了枪对准了华姨厉声地吼道,“说,你到底是谁?”
华姨被掐得满脸通红,她胡乱地摇着头,凄凉的呜咽声缭绕在窗栏久久不散。
“华姨一直对我很好,不一定每一个邱宅的人都是坏人。” 半晌,我依旧垂着头,声音里带着天真与单纯,“我相信她,她肯定是有苦衷的。”
程三听到我的话慢慢松开手,华姨没了支撑,双腿无力地滑跪在地上剧烈咳嗽,眼角溅出生理性痛苦泪水。
只不过,周元却依旧举着枪,漆黑的枪口不远不近地对准华姨的脑袋,冷漠地问道,“她信你,可我不信。说,为什么来到我们身边?”
冬日阳光虽然没有温度,却十分耀眼,透过另一边的窗户将两人的剪影印在门边的白色窗帘上,我偏过头看去,仿佛在看一部剪影剧。
华姨吃痛地支起上半身,她仰着头无视周元地枪口,偏头看着我撕心裂肺地喊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吗?我姓也华啊!我是他亲妹妹啊!”
意料之中的理由。
不过我倒没料到她会大胆到说是老爹的亲妹妹。尽管我曾经也有过怀疑,但其实更倾向于是巧合或远房亲戚。毕竟老爹从未和我讲过他的家人,对自己的身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孤儿’带过,甚至于那年他去世时过来悼念也都是胜似亲戚的街坊邻居们。
我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慢慢走到华姨面前蹲下,目光平静地问道,“证据呢?你说是就是吗?”
华姨也不着急证明,她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温热干燥的掌心慢慢贴上我的脸颊微微用力,将我侧着拉向她,耳朵正好枕在她的唇边。
我的目光正好对着侧边洁白的窗帘,我看到我与她的剪映好似在紧紧相拥,我的头发盖住了她的五官。
此时华姨在我耳边细如蚊蝇的呢喃。
她说,“当年拉 住你脚踝将你脱离火海的人,是我。”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我脑海中炸开,我瞪大了眼,僵持着身体一动未动,恍惚间好似心脏骤停。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除了我与当事人,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眼泪大颗大颗滴落,我已经几乎相信她说的话,若不是老爹的亲妹妹,又何必躲在那里救我一命?
忽然程三微微动了一下,她俯下身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对我轻轻点了点头。我抱着华姨默默落泪,余光看到门缝正透出缕缕阳光。
冬天阳光终究还是会越过层层阻碍照亮每一处缝隙,对吧?
程三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伸出手将华姨和我一起拉了起来。我安抚着华姨,让她坐在柔软沙发上休息。
周元收起枪,一把拉开白色窗帘。他站在窗外查看了一会才又重新将窗帘拉上,又走到另一侧将房门关上。
做完这些,他才堪堪坐下休息,缓缓说道,“小华这两天换个地方住吧。”
“刚刚...门外有人?” 张行舟此时才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你们做戏做得也太真了吧,我几乎都全信了。”
“假中带真才能让人信服。” 程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张行舟,善心大发地给他解释道,“华小姐住的这种老式居民楼,根本做不到门与门槛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