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透着些孩子气,李嬷嬷先站出来宽徐沅的心:“我的昭容哎,您瞧瞧您这说得甚?如今太子爷后院才几个人?太子妃娘娘身怀有孕,今儿不是您侍寝,就是那两位,再轮不到别人。还不好?”
都等不到太子登基,只怕朝局稍微稳定些,这东宫里就会热闹得多,如今就斗起闲气来,以后还得了?
李嬷嬷说得太委婉,赵嬷嬷则更加直白:“昭容,奴婢看您已经忘记在掖庭读的那些书了!内宫女训第一条就是忌口舌是非、忌恃宠生娇!如今殿下日日哄您开心,您不仅不知足,还觉得自己可以跟上面的娘娘们打擂台了?这成个什么样子?”
先是贵妃倒台,再是太子获宠,而后太子还乐意给徐沅几分面子,她到底年纪小,虽然面上做得和蔼温驯,但心里总免不了有些骄矜得意。如今听了嬷嬷们的劝,先羞愧地红了脸。
李嬷嬷看赵嬷嬷话说得太过火,又站出来周旋:“昭容别理这个老虔婆,她那张嘴一向没遮没拦!只是话糙理不糙,您得往前看,得稳住后宅妇人的立身之本才是。咱们殿里如今看着热闹,等以后进了新人,难道殿下就不会分心?”
什么是立身之本?是恩宠?还是子嗣?昭惠皇贵妃既有恩宠又有子嗣,还不是说死也就死了,徐沅心里倒浮现诸多茫然若失:“嬷嬷,你说的立身之本,到底指的甚?”
李嬷嬷接着之前的话讲:“要立的起来,首先自家身子得摆正了,明白哪些事该做,哪些不该做。至于您心里想的子嗣也好,君恩也好,这些都是次要的。内宫里的张娘娘这些年,圣人未曾有多宠爱,膝下更是寂寞。但就是皇后,不也对着她客客气气的?内宫里德高望重的娘娘们平日里是怎么行事的,才是您应该多学多看的地方。”
不要子嗣,也不要君恩,那还活个什么劲儿?徐沅对李嬷嬷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张娘娘也受了先昭惠皇贵妃多年的气,不一样过得憋闷?而且圣人对她也冷淡得紧,成天吃斋念佛,像半个神仙。”
赵嬷嬷见徐沅还听不懂,只能把话戳穿:“昭容这话就不对!难道您如今得了殿下几分喜欢,人老珠黄的时候,殿下对您还与现在一般无二?您看着张娘娘过得素俭,殊不知她才是满宫里最潇洒那个!”
顿了顿,她又接着说:“您且仔细想想,张娘娘用得着给谁赔笑?先昭惠皇贵妃闹成那样,张娘娘见了不平,依旧什么难听说什么,就是见了圣人也不咸不淡。大半时候,圣人还得吃她的派头。这还不是因为她自来都不将这些内宅琐事放在心上,许多回年轻宫妃争得头破血流,圣人和皇后不耐烦管,都是张娘娘一手料理的!”
徐沅这时候才咂摸出些滋味来:“嬷嬷的话我省得了,倒是我错了主意。嬷嬷是在教我为妃之道,提醒我有得宠的时候,就有失宠的时候。若是因宠爱错了规矩,反而是得不偿失。”
因着几块帕子,徐沅处处碰壁,但郑浔和王清惠这两个却还是寻常。徐沅接了她们的回礼,反而更有些怅然。
好像这宫里就她一个不懂该怎么为人处世一样。
还没等徐沅琢磨明白怎么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宫妃,圣人却先在前朝开了杀戒,杀的还是跟郑浔血肉相连的亲父兄。
本来圣人领着众位大臣在文华殿议政议的好好地,连北上的事儿也商量出个轮廓来了。先派了内阁大臣杨继业前去开路,其实主要目的还是先尝试着跟北面的鞑子先把停战协议签了,免得圣人一去不回。杨继业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辩,有先秦张子纵横捭阖之能,派他当这个和谈大使倒也妥当。
虽然出发之日遥遥无期,但圣人又定下了随行伴驾的两位王爷、五位国公、十位有些资历的文臣、以及年轻的武将。底下的人劝了这一二月,几位首辅嘴皮子都磨破了,知道劝不动圣人回心转意,反倒表现得逆来顺受。
圣人如今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御史言官摺子递烂了,也得不到他一句朱批。圣人又怕得罪了这些人落得个昏君名头,就安排太子挨家挨户登门道歉,痛述他爹北上巡狩的雄心壮志。
欺负这群人不懂军政,一个劲儿地忽悠他们,圣人这次去北面,就能跟鞑靼达成共识,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武广六郡。
这群言官们多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太白风骨,受得了严刑拷打,也无惧身首异处,却在尊贵的太子殿下左一句肱骨之臣、又一句铁口直谏中迷失了自我。只怕还觉得这是圣人在跟他们服软,头上这顶乌纱能换来天子妥协,又怎么不值?
既然连这群人也不天天嚷嚷着北上是灭国之祸,朝内朝外自然一片和谐,谁知郑通和郑潮父子俩却一马当先地拦住了圣人北上的路。
郑浔入宫早,她在后宫的际遇也能为母族带去一定的荫蔽,像她父亲郑通和哥哥郑潮都是借着她在坤宁宫服侍皇后尽心才封了礼部两处闲职。
圣人本不想大开杀戒,杀了一个昭惠皇贵妃,只要前朝的人安分,他受些气也就受了。却不妨面前就跪了一对不怕死的父子,正朝他高声叫嚷:“陛下无治国之才,却有行军之志,此乃家国不幸!”
孟旭有心捞自己老丈人和小舅子一把,还劝他们恪守人臣本分:“二位大人为人臣子,怎好口出狂言,污蔑父皇?尚书大人,还请约束好你的部下!”
可能郑家父子之前搞行政工作就不认真,礼部尚书并不想救这两个莽子,只对着太子行礼:“二位大人说起来还跟殿下有姻亲,何不听听他们的高见?”
郑通父子俩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要不是有郑浔还不知道在哪处玩泥巴。平日里在六部里就仗着自己是太子的老丈人处处给高位大人脸色瞧,这倒不算什么,偏偏现在连圣人的事,他们也要管一管。
圣人心里有个痛处,最膈应旁人说他治国无能,郑通父子踩了雷区,圣人刚开始还能念着郑浔的好,不与他们计较:“两位爱卿莫要胡言,朕自有万全之策。”
可大邶朝给脸不要脸的典型代表就是这父子俩,他们还指着圣人的鼻子骂:“一将无能,累死三军!陛下您没有先皇打江山安天下的才能,执意北上,岂不是置大邶千军万马于不顾?”
说完还沾沾自喜,觉着自家当面直谏,只怕就要流传千古,成为一代纯臣的典范了。殊不知圣人雷厉风行,根本不与他们争长道短,直接命两个侍卫拖到文华殿门口就把头砍了。
杀内阁那几个老东西,圣人可能还会有所犹豫。靠裙带关系才能当官的郑通父子俩,杀一百个跟杀一个原也无甚区别。
为着北上一事,圣人着实受了不少诋毁,原来还耐着性子忍了,想着等班师回朝那天再一一清算。
高位大臣们,一个个嘴上逞几句能也就罢了,一个小小侍郎加主簿也敢对着圣人发号施令,可不就是玩火自焚吗?
圣人倒是杀得痛快,太子回了东宫却无法跟郑浔交代,毕竟是跟自己风雨同舟十几年的女人,他看着郑浔欲哭无泪的神色,却不知如何是好。
第24章 二四、有情无情
父亲兄弟惨死,郑浔心里又怎么会没有恨呢?她一面恨自己父兄白日做梦,好好地在礼部当着官还不知足,偏做了名留青史的梦,上赶着找死。一面愈发觉着圣人心冷,等刀子砍到自己身上,才知道这么疼!
而自家这个太子殿下,竟然也没为郑家父子说一两句话!
孟旭说个实话,他一点也不可惜郑通父子,就凭那两张嘴,死一万次都该!可当着郑浔,他又说不出狠话:“事已至此,总要先安置家里的女眷。”
在外面遮风挡雨的两个男人都死了,家里如今只剩下一个还没开蒙的小侄儿,饶是郑浔能干,此时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安置他们:“还要多谢圣人,没有断了郑家的根。”
孟旭知道这是气话,连忙把跪在地上的郑浔拉到自己怀里,安慰道:“阿浔,这回爹虽做的过火,但却是占着道理的。”
圣人总是什么时候都有理,只不过是刀子没有扎到太子身上,他不知道疼!
郑浔垂了眼儿,甚至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殿下!从我两岁起,就一直替您侍奉双亲!如今圣人怎么连我父亲一条命都不肯留?难道我往日的勤谨、恭敬,就没一点用处?”
孟旭还打算含混过关:“阿浔,你这是说什么话!你在内宫服侍爹娘,难道他们就刻薄你了?这回确实是你父兄有错在先……”
郑浔没有挨皇家的刻薄吗?她的一生都被这一家子葬送了,太子还说这样的话,这不是把郑浔的心拿出来用油煎吗。
果然,还没等太子说完,她先立了眉,滚出一滴热泪:“殿下说这话,心里就不虚吗?圣人皇后对我好?先把太子妃的位置给了别人,后一个又一个地给您纳妃……如今您日日宠着小沅,你把我往哪搁?啊?这就是对我好!如今我父亲也没了,只怕全宫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占不了正妻的名分,连宠妾的情分也要被底下的人瓜分。就这样,太子还在说他对她好,郑浔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而孟旭听了她的话,却很是不理解,只是习惯了给她脸面:“阿浔,难道我不宠你吗?吃穿用度不说,除了太子妃,我跟你相伴的时日最久,不是吗?你说我宠小沅,是,我是喜爱她活泼爱闹,可也是按着规矩来的,难道不是?”
太子宠谁,召谁侍寝,这些郑浔尚且还能自宽,可是当他听到孟旭说喜欢徐沅活泼爱闹却再也忍不住:“您喜欢小沅,愿意宠她,我无可指摘!您说她活泼爱闹,那我呢?我也只比她大两岁不是吗?您还记得,我原来也只是个寄语酿花的小姑娘吗?”
太子妃没怀孕之前,郑浔要懂得在正妻面前伏低做小,对权力退避三舍。太子妃一怀孕又要立时站出来稳定后院,应付内宫的刁难,为此还赔进去一个孩子。
好不容易等到贵妃死了,内宫稍微清静点,圣人又当众杀了她爹和兄长,太子还明晃晃地说他喜欢的是活泼开朗的姑娘!
为什么总是拿她郑浔不当人?
太子和太子良娣两个人在昭阳殿闹了个不欢而散,良娣的父兄还被圣人砍了脑袋,又正撞上徐沅这几日得宠,急忙就有些见缝插针的人往常宁殿递消息。
人间四月天,遇着气温高,还有蚊虫侵扰。徐沅正预备着下午替太子绣一只仙草香包,还没拿起针,别枝和惊雀先虚掩了门,神色莫名:“昭容,昭阳殿闹起来了,怕是要出大事儿……”
郑浔虽然心爱孟旭,但也不至于为了徐沅多侍寝了两天就跟他闹气,徐沅见这两个丫头的神色,心里直打鼓:“怎地?”
“今儿良娣的父兄让圣人给斩了……殿下一回宫先进了昭阳殿,两个人也不知为着甚,争得面红耳赤,听说良娣最后都气得吐了血……”
圣人连整日骂娘的御史言官都忍了,怎么会斩了郑家这两个芝麻小官?徐沅心里觉着这事儿有蹊跷:“长信殿那儿有消息吗?”
惊雀把徐沅手里的针线收了起来:“太子妃娘娘早就知道了,这会儿殿下就在她那儿。”
“那太子良娣呢?吐了血,请太医来看了吗?”平地起波澜,徐沅心知这事儿来得古怪。
别枝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实话:“坤宁宫娘娘不仅派了太医,还命大监责骂了殿下……”
看起来是为郑浔出头,实际上却在提醒她胡闹也要有分寸。徐沅这儿还没想清楚接下来怎么办,太子妃身边的刘嬷嬷又紧赶着来替她拍了板。
这回刘嬷嬷接了惊雀的茶,虚坐着跟徐沅开口:“眼下正有事儿要劳烦昭容。”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昭阳殿的事儿,徐沅也不客气:“郑姐姐这是怎了?往日里最沉稳一个人,怎么突然就闹了起来?”
“昭容恐怕还不知道,郑娘娘的父兄在朝上开罪圣人,叫当着文武百官砍了脑袋……”刘嬷嬷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如是说。
嘴里的话在肚子里滚了又滚,徐沅谨慎开口:“既如此,殿下回来了,更应该体恤郑姐姐才是,怎么还惹了她的火气?”
谁知刘嬷嬷又扔下来一个深水炸弹:“这些都不是紧要的,良娣为着家里人跟殿下吵两句嘴倒没什么,要紧的是良娣动了胎气……”
竟是又有孕了……
既然怀了孩子,那想来内宫里也不会再追究郑浔什么罪名,那这个宫里也还能安静几天。徐沅松了一口气:“良娣有喜,倒还好些,如此咱们宫里也有两个孩子了。”
本以为会闹得不可开交,这个孩子一来,反倒让郑浔又尊贵起来。本来因为圣人,郑浔难免要看宫里的眉高眼低,如今倒不必了。
刘嬷嬷带着太子妃的令来的,也不跟徐沅扯什么闲话:“有喜本是好事,只是月份浅,又见了红。最主要的是,良娣她不肯服药……太子妃娘娘担心小皇孙保不住,只怕要您往郑娘娘床前递两句话……”
太子妃如今走路都难,要想找人去劝郑浔,不是王清惠就是徐沅,徐沅心里还是忐忑:“王姐姐比我年长,只怕说话也中听些……”
“您不知道,殿下今儿召了昭仪侍寝,可良娣那儿却等不得……”
徐沅稍微愣了愣,知道今儿这个说客她避无可避,送走了刘嬷嬷,换了件素净的衣裳就往昭阳殿去。
郑浔本是好强的人,她处处周到,时时勤谨,不仅想在外面作个立得住的模样来,同时也有一些不甘示弱,不想被太子妃比下去的心思。
可如今,却只是脸色苍白、发鬓凌乱地躺在床上。
顾嬷嬷见了徐沅,也不似往日刻薄,还对着她客气:“请昭容劝劝我们良娣!”
徐沅掀了帘子,刚踏进内室就吃了郑浔一句吼:“滚出去!”
徐沅猜想她应该不知道是自己来看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涩:“阿浔?这是怎了?”
郑浔会这样闹一通并不奇怪,谁也受不住这样的搓磨,可是连肚里的孩子都不管不顾了,徐沅却不敢深想:“阿浔?你肚里还有个孩子呢!”
不管徐沅怎么劝,郑浔就是背朝她侧躺着。徐沅不敢过分惊扰,只得在榻上先坐了,静静陪她待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郑浔倒先哭出声来:“小沅……”
徐沅听了这句话,想起往日郑浔待她的好,亦奔到她床前,伏在她身上,轻声回一句:“阿浔,我在这儿呢,你想说甚?”
郑浔嘴唇翕动:“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我今儿倒明白文娘娘为什么死前要看这支舞了……”
文娘娘死前要看何满子,还是徐沅告诉郑浔的!
昭阳殿里还哭哭啼啼地,背地里太子却悄没声地召了太子昭仪。
孟旭虽召了王清惠来含章殿,却也不跟她说话,两个人对坐无语,竟透露着几分尴尬。
王清惠知道自己肯定是因为昭阳殿的事儿受了牵连,却不知道具体为了甚。太子不说话,她也不敢出声搅扰,随着孟旭一句洗洗睡吧,两个人又躺倒了床上。
王清惠倒是愿意这样不言不语一晚上,孟旭反而先坐不住:“良娣说我偏宠小沅,你也这样觉得?”
对太子这个人,王清惠畏惧大于亲近,他召别人侍寝,自家反而更轻松,但是这个问题回答得不好就是两边得罪人。她知道骗不过孟旭,就只能实话实说:“也说不上偏宠,只是更爱纵着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