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是情急,这私闯内宫的罪名却是怎么都跑不掉的。听说还动了刀剑,不就是罪加一等,只看圣人怎么裁决了。
赵德胜在心里暗自可惜这么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看着妻子的脸上逐渐有了血色,孟旭心里却在想应该怎么抓那下毒之人的罪证。最好是能寻个由头好好治一下宫里的歪风邪气,也好让他替自己的妻儿报仇雪恨。
他心里这样盘算着,嘴里也不停地吩咐赵德胜。太子殿下在长信殿亲自坐镇,整个东宫似乎都有了主心骨,又正常运作起来。
孟旭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一点,郑浔身边的顾嬷嬷却又哭到了他跟前来:“老奴舔脸请殿下去看看我们良娣吧,她,她,她是从承干宫抬回来的。老奴掀开轿帘一看,良娣的下身全是血,奴婢看着,不像是月事,倒像是小产……”
一席话听得孟旭脑袋嗡嗡响,查出怀孕的太子妃最后发现是虚惊一场,母子平安。
在内宫服侍贵妃的太子良娣却浑身是血,似有小产之兆。还有一个年纪小的太子昭容因为私闯禁宫,摔断了腿。
这是要将东宫一网打尽的意思吗?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第7章 七、无可云证
郑浔知道自己这胎大约是保不住了,看着宫人们在她眼前端着热水进来又出去,她反而觉得吵闹。
“嬷嬷,叫她们都退出去吧。请太医开点药,服侍我吃下算了。”
顾嬷嬷刚把孟旭请来,在床前听到郑浔这样自暴自弃的话,心疼得不得了:“贵人这是说得什么话!”
孟旭一进来就看见郑浔仰着脸平躺在榻上,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底下宫人嬷嬷跪了一屋,都在请她保重身子。
无辜受累,痛失亲子,该当如何保重?
孟旭怕郑浔心灰意冷,不遵医嘱,急忙走到郑浔的床前,轻握起她的手:“是我不好,我无能。”
郑浔原还顶得住,就是在承干宫内文贵妃一个劲的折腾她,又是下跪又是忏悔,她都没有这么绝望。
听着太子自责的话语,她终于流出了第一滴眼泪,说出的话却又特别平静:“阿旭,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的孩子,他都没有了……”
郑浔与他相伴相守十余年,太子对郑浔的情谊比之太子妃有过之而无不及,知道她失了孩子,心里也是酸涩难当:“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这个“你”是单对郑浔说的,但“你们”指的却是所有东宫女眷。
郑浔终于受不住种种打击,侧过身去不看太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并不大,却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鞭挞着孟旭的心,她一边哭,一边自责:“是我刚愎自用……我只想到他们会为难太子妃……但我却觉得自己能应付文贵妃……”
她觉得自己去一趟承干宫,给文贵妃作践两下就行了,哪里想得到会动了胎气。
郑浔才在奉先殿外跪了一个时辰就有腹痛之感,一开始还以为是来了小日子,她咬咬牙忍了。
再过一会儿,就只听到青烟和翠雾大喊着:“来人啊,来人啊,我们良娣晕倒了……”
徐沅在常宁殿听到太子良娣小产的消息,还久久回不过神来,心里总是忐忑,问一句:“真个?”
李嬷嬷也不知道太子良娣落胎的具体情形,只得将昭阳殿发生的事又复述了一遍:“听说是承干宫的白姑姑亲自送回来的,还夸良娣在奉先殿为祖先祷告克勤克谨。只是来了小日子,考虑到太子良娣的身子,文贵妃先使人送了回来,倒是没有提见红这类话。”
徐沅听了,冷笑一下,文贵妃又不傻,怎么会承认自己发现了太子良娣有小产的迹象。
她接着问道:“昭阳殿那头怎么说?”
这回是赵嬷嬷咂咂嘴:“太子良娣一躺下,下身就有血崩之症。还是她身边的嬷嬷眼尖,发现了端倪,这才把给太子妃看诊的张太医拉到太子良娣的床前。”
“张太医怎么说?”
徐沅左边小腿青了大半,脚踝那直接折了,她疼得难耐,说话也伴着时不时的嘶嘶声。
李嬷嬷默默看了徐沅一眼,讳莫如深道:“太医还没搭脉就先开了温经止血的大补之药。无奈良娣腹中的孩子已成一片血泊,只得安排人先着手清宫,倒保了良娣一条性命。”
此刻就算让郑浔活着,只怕也是心如死灰。徐沅叹了一口气:“把咱们殿门关上吧,就说东宫不安,我又是戴罪之身,自请为贵人们祈福。”
李嬷嬷心里却还巴望着太子殿下会来探望徐沅,毕竟徐太子昭容可是刚刚才为了东宫拼命的。
徐沅见宫人们的神色就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怕自己的奴才都觉得她今日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徐沅也直言不讳:“嬷嬷,我今儿私闯内宫,惊扰皇后,说不得还要加上一宗意图不轨,谋逆弑君。局势如此,殿下能保住我的命就不错了,他是不会来常宁殿的。”
孟旭不仅今天不会来,如果徐沅倒楣一点,或者孟旭无能一点,徐沅一条贱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如果这时候孟旭大肆褒扬徐沅的忠义,不就等于说他支持自己的妃妾不守礼法、不遵祖制,任意妄为吗?
李嬷嬷听了徐沅的话,试探道:“那,那我们什么时候能重见天日?”
这个问题,徐沅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过两日就是小年,也是她的生辰。一想到未来的深宫生活也许就是无尽的黑暗,她也难免有些泄气:“这就得看太子殿下了。”
而太子自家,此时也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从他十五岁成了太子,这种无休无止的阴谋算计不知道见了多少。
只有这一次,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不管是东宫女眷的坚忍,还是兄弟阋墙的残酷,这一切都在敲打着他的内心。仿佛在说,在这一场皇权争斗之中,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并且那个人,只能是他孟旭。
否则等待他和他所珍爱的,就是枯骨黄土,红颜白发。
他想起来兄长端慧太子的死,想起来圣人皇后对他的无尽刁难和苛责,甚至想到了太子妃之前流掉的那个孩子。
他的人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权力,渴望那个他原来甚至有些不屑一顾的孤寒之位。
但同时太子又清楚地知道此时还动不得成王那起人,不是他不想,是圣人不让。成王倒台,这宫里的事情就无趣多了,他这个太子不就高枕无忧了?
圣人是不会愿意见到东宫一家独大的。
可就算杀不死,孟旭这回也不想轻轻巧巧放过成王。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孟旭刚顺藤摸瓜查出一些苗头来,正预备大动干戈,却不妨东宫里有一个小宫女站出来认罪伏法,承认是她给太子妃下的毒。
孟旭冷眼看着跪在他面前陈情的小宫人,都快被气笑了。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白净瘦弱的低等宫女。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平时只负责给太子妃煨药的人敢做这样的事。
偏偏她的口供还显得十分合情合理。她自述冬至节本应分得二两碎银子的赏赐,因烧火的时候打了瞌睡,不慎毁了太子妃一碗药膳。
太子妃因此动怒,打了她的板子不说,还把她准备寄回家给老母亲看病的赏银也免了,因此她深恨太子妃。
决定趁此番太子良娣不在,神不知鬼不觉将毒下到太子妃的碗里。
孟旭对这些话,一个字都不信。
毒可能是这个宫女下的,但却不是为着她口里的那些缘由,于是他拍案而起,语气十分冷硬:“白芍是吧?你可想明白了,毒害太子妃的罪名,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白芍这时候只顾着死命磕头,一个劲儿地求饶,却有着某种视死如归的决绝:“求殿下宽恕我家里人,所有罪责,奴婢愿一力承担。”
孟旭知道从白芍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原就是个顶包的。只怕现如今一家子的性命都在别人手上,白芍即使知道些内情,也不敢说实话。
太子只得先把人押住:“赵德胜!把她送到宫正司去,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太子是储君,问罪查案这些事他无权管,滥用私刑更会把东宫置于险境。
所以孟旭再生气,再愤怒,也不会私自将白芍扣留在东宫,一切都还要等宫正司立案。
赵德胜很清楚太子的意思,不仅亲自将白芍安全送到了宫正司嬷嬷们的手上,还特别关照要留住她一条贱命。
接着太子就给圣人上了摺子,言辞恳切,情感诚挚,既表明了东宫所经历的艰险,又能唤醒起圣人的孺慕之情。
可惜圣人根本没有看太子的摺子。
圣人在干清宫,一早就接到了李皇后的血书奏请,还有宫正司那头查出来的铁证如山。
圣人是被酒色迷了心窍,但他不至于失智。
他眼皮一抬就知道这件事情东宫一派纯属无辜受害,而成王党则是心思阴毒。但他却又不想把事情闹大,让支持太子的那群老臣趁机起势。
尽管不出意外,他百年之后还是会把皇位传给太子,但在他还是皇帝的时候,他仍然不愿意孟旭分走他的权力。
可是这次成王和他老娘也属实有点太肆意妄为了,别的且先不论,皇嗣终归是值点钱的。
但也不能管得太狠,不然拿什么去牵制太子。
圣人在干清宫也头疼得很,他想找一个既能稍微扶持一下东宫,又不至于让外人看起来成王已经失势的赏罚方式。
最后他不痛不痒地把太子的摺子发了回去,附朱批一句:“吾儿所述,朕甚痛之。”
然后,然后就没了……
圣人的意思就是:你受的苦我都知道了,我也很同情,但是你要我惩处坏人是不可能的,要我给你补偿也是不可能的。
可以想见,孟旭看到自己流氓老爹这八个字,气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但圣人也不是一点表示都没有,他紧接着就颁了一道旨到东宫,表示对众人的安抚。
除了徐沅,基本上都得了赏赐和嘉奖。郑浔和王清惠提了份例,太子妃晋无可晋,圣人就折中封了圆圆为昌乐郡主。
而徐太子昭容按照圣人的说法就是,为救主母,私闯禁宫,功过相抵,无罚无赏。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不罚徐沅就是万幸了。
众人都得了恩赏,对比之下,徐沅在东宫的身价肯定就降了不少。但徐沅自己对于这个结果已然是十分满意,每日里替太子妃和太子良娣念经都念得更认真了。
至于文贵妃到底是不是诚心想害死郑浔的孩子,这件事无法求证。
但是圣人却似乎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太倡狂,明面上虽然没说什么,暗地里却抬了原来的张贤妃为德妃,与文贵妃一同辅助皇后,同享协理六宫之权。
文贵妃听到以后也是气得当时就摔了成套的青玉竹叶杯,并且将郑浔列为了重点迫害对象。
毕竟要是说一点文贵妃害人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也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当时青烟和翠雾想出奉先殿求救的时候,就叫承干宫里的两个小中人好一顿拦。
最后还是郑浔倒在血泊之中,文贵妃才放人回去,怎么看文贵妃都撇清不了干系。
圣人就觉得与其这么不清不楚,惹众议如沸,不如由他出面直接坐实文贵妃的罪名,好歹给深宫无聊添一味笑料,也算文贵妃功德一件。
于是他不仅命人直接打死了当日阻拦青烟和翠雾的两个小中人,还给承干宫下了一道旨:贵妃文氏,为老不尊,刻薄无德,罚俸三月,以观后效。
徐沅在常宁殿听到圣人这道旨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这倒像圣人会做的事,连为老不尊这种话都写到圣旨上去了。
所以说,咱们这个圣人,他才是全天下最懂人心的人,做起事来反倒有一种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的佛门超脱。
众生皆苦,皇帝老儿除外。
至此,宫内宫外总是能心平气和地把这个年先过了。
过了两日,小年夜到了,徐沅也迎来了自己的及笄之日。
虽然说往日里姐姐们过生辰,太子都会赏面子去她们殿里坐一坐。但是徐沅之前没有侍寝,所以她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的。于是乎今年生辰,他想着太子在内宫交际肯定不会想到她,更是没有做孟旭会到常宁殿留宿的打算。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孟旭他真的就来了。并且看徐沅的那一双眸子亮得吓人,倒把徐沅看得愣愣的。
孟旭一见自己小妃子这个呆瓜样,有心调侃她两句:“怎么?在家念经念傻啦?”
孟旭一进寝殿就看到满屋子的经文碑帖,字迹都是徐沅那笔魏夫人簪花小楷。
徐沅这时才回过神来,挣扎着下床:“殿下您怎么来了?嬷嬷们也不教我知道!”
孟旭按住徐沅乱动的身子,轻声道:“别动。我不是怕你走动辛苦吗?听你身边的人说,你连长寿面都是在床上吃的?”
徐沅叫人戳破了糗事,也不害臊,反而狡辩道:“太医也说了,叫我时常下床走动走动。”
孟旭之前就知道徐沅有几分胆气,但他以为只是在床上,或者完全是教引嬷嬷教她那样讨好。直到那天见到闯宫的徐沅,震惊之余就是佩服她小小年纪就做得成那样的事,还毫不露怯。
他觉得自己可能小看了这个姑娘:“太医是叫你走动,不是叫你在宫里乱跑,这次也就是碰到爹心情好,不然哪还有你这么个囫囵人?”
咦,说到这个事徐沅就心虚地揪了揪太子的袖子,讨好道:“我也没办法啊!我也不想去的!我不去的话,咱们宫里怎么办?”
孟旭将徐沅勾到自己怀里来,又按住她乱动的小脑袋:“不怕吗?”
徐沅靠在孟旭怀里,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说:“也是怕的,但我去之前就没想过会活着回来,更没想到会遇着您。您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就觉着这一切都无所谓了,还白坐了一次太子的车辇,死也不亏了。”
话都是些傻气的话,但听在孟旭的耳朵里却格外舒坦。竟然鬼使神差地俯身想要吻徐沅,但也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徐沅的额头,并且安慰她:“爹唯独没有赏你,难过吗?”
能保住性命徐沅已经求爷爷告奶奶了,她还怕要了圣人的赏赐会短命,于是摇摇头:“这个还好啦!只要我还活着,您以后再赏我就行了,不碍事。”
孟旭有时候真的不理解啊,这个呆头呆脑的样子是怎么闯过顺贞门的啊?但他也就是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很虚伪地表达了对徐沅的感谢:“卿实乃东宫之幸。”
虽然徐沅做了一件对东宫有利的事情,但是也当不起太子这样的夸奖啊,她怀疑太子不安好心:“殿下,我如今身子不方便,虽然意识还清醒,但是也伺候不了您。”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要睡觉的话,您就得去找别人。
孟旭好不容易憋出来一点情话技能,又被徐沅逗得代入不了角色了,他忍不住笑骂道:“谁说我找你就是要你伺候我的,今儿我伺候你!”